中学时期

当时,日本中学的学制为五年。石川啄木在盛冈中学很快地成长起来, 但是他仅差半年未及毕业,就因家庭原因,中途申请退学了。这四年半丰富多彩的学生生活,是决定他人生道路和命运的重要阶段。

这时的日本,正值侵略朝鲜和中国的“甲午战争。(1894—1895)之后不久。随着天皇制政权的趋向稳固和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明冶政府的反动性也愈益暴露。他们对劳动人民加紧剥削和压迫,血腥镇压国内的工农革命运动,对外积极准备发动侵略战争。因此,军国主义化的倾向也越来越显著。高山樗牛(1871—1902),在爱国主义的招牌下高唱“日本主义”、“日莲主义”,兜售尼采的“超人”哲学等。一些反动思想甚嚣尘上,适应了反动统治集团向帝国主义发展的政治要求,在青年学生中间产生了颇为重大的消极影响。一股疯狂的“军国热”形成了。他们要争当“经纶天下”的“壮士”、“国土”,于是,在他们面前摆开了两条进身的路。一是当军人,可以逐年升迁,最终当上将军;一是做文人,靠文笔当上文学家、思想家。

石川啄木在这种风气下,他仰慕拿破仑、俾斯麦,或者倾心于拜仑、卢梭等。他曾经打算走当军人的路,起先志愿当陆军,后来改向海军。于是, 他读拿破仑的传记,并在同学们中间,俨然以小拿破仑自许。后来,他回忆这段“壮士梦”时写道:

我为自己而出神, 心里描摩着——

佩着剑、骑上马的姿势。

但是,这一梦想不久便被文学的浓烈兴趣所代替。啄木的文学兴趣,早从小学时期就有,这和他的父母也有密切关系。进了中学,随着知识的不断增长,视野的不断开阔,也就越来越强烈了。这时,日本近代文学已经形成, 而且,文坛上出现了“红露逍鸥”争奇斗妍,就是四个大家——尾崎红叶(1867

—1903)、幸田露伴(1867—1947)坪内逍遥(1859—1935)、森鸥外(1862

—1922)争盛的局面。在诗歌界,浪漫主义思潮风靡一时。这也有力地吸引了石川啄木。他进了中学,就和志趣相投的同学,成立文学组织,搞手抄的传阅杂志,贪婪地阅读日本古典文学作品,以及当时的新文学作品,并努力学习写作传统诗体的“短歌”。不久,诗人与谢野铁干等于 1899 年组织了“新诗社”,出版了《明星》杂志。他们的作品,给石川啄木以极大的影响。他深深地为那些主张解放个性,蔑视封建礼法的自由奔放的浪漫主义诗歌所感动,并且因之激发了他的诗歌创作欲。于是,他在校中便开始了多方面的文学活动,参与了校内刊物《三日月》(1900)、《五月雨》(1900)以及《尔伎多麻》(1901)的编辑工作,并在后者以“翠江”的雅号发表了以《秋草》为题的短歌三十首。从这些作品里,可以明显地看到“明星派”女诗人与谢野晶子(1878—1942)的诗集《乱发》(1901)的影响。这不过是一些模仿性的习作。不久,一位“新诗社”成员大井苍梧做了他的语文教师。这对石川啄木的诗歌创作活动也是一个很大的推动。他与友人濑川深、小林茂雄等人组织了文学团体“白羊会”,试做了短歌的评选活动,并且以“麦羊”为笔名,在盛冈市的《岩手日报》上发表了《白羊会咏草》。这大约是他第一

次在报刊上公开发表的作品。同年,又在校友会杂志上以“白蘋”的笔名, 发表了以《五颗星》、《卫矛》为题的短歌。他的这些短歌作品,虽然具有“明星”派的艳丽,或是“万叶”的词藻,却缺乏咏物抒情的艺术表现力, 习作与模仿的成分很大。不过,可以看出,他已经表现出对短歌的偏爱和艺术技巧的熟悉。

进了中学以后,他寄居在大姐定子的婆家田村氏的家里。这儿姓堀合的邻居家里,有个漂亮的少女,名叫节子,比啄木小一岁。她是当地惟一的教会女子中学的学生,是个具有新思想的少女,不仅对音乐有兴趣,而且富有文才。啄木的天才,也引起了她的爱慕。两个少年男女,很快就陶醉在初恋的美酒之中。这一段生活,在啄木日后的创作中留下了不少甜蜜的回忆。

有一天,忆起了那个夜晚我初次向友人,

公开了我的恋爱。

秋天一到,

恋心片刻不消停,

夜里睡下,还时时听见雁叫。

这样的热泪,

只是在初恋时有过,

以后再也没有哭的日子了。

先懂得了,

恋爱的甜和苦,

我也比别人先老了。

他在热恋之中,丝毫没“老”,一直激情满怀。这时,索然无味的学校生活,使他感到厌倦,他怀疑自己的学习究竟是不是值得。这是啄木思想中第一次出现的苦闷和思索。

在这所盛冈中学里,新旧两派教师在斗争着。新教师进校之后,总是被当作外来人而遭到排挤。不到两年的时间,新教师就被挤走了二十七人,因此,经常出现新旧不接,无人教课的现象。另一方面,旧派教师不仅学识水平差,而且,循规蹈矩地根据官方的《教育勅谕》的规定,以忠君爱国、孝悌仁义的封建道德为教育的基本方针,而在教学中强调传统的、保守的“精神教育”。这样一来,要求新思想、新知识的学生大为不满,就在啄木读三年级的时候,校内爆发了一次罢课风潮。这是明治三十四年(1901)二月的事。学生中以三、四年级为核心,迫使校长作教育上的根本革新。于是,校内的师生分成了两派,罢课运动一直持续了十多天。这时的石川啄木,出于满腔的正义感和浪漫主义的反抗精神,积极地参加了这次斗争。他坚定地站在新派师生一边,并且是三年级学生中的领导者之一。后来,他回忆说:

如今想起那次罢课, 心血已不那么沸腾了;

暗自地倒觉得寂寞。

那时,他热血沸腾,意气昂然地起草了质问校长、要求革新的文章,在同学中间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斗争。结果,旧派教员大部分被调走,校长也撤换了,只是,三年级的一名学生作为罢课运动的主谋被勒令退学。获得胜利的学生受到了鼓舞,啄木追求民主和进步的斗争精神也因之增强了。但是,新任校长到校以后,却致力于制定校规、整顿纪律,强令学生就范,把他们又紧紧地束缚在反动的教育方针和死读书的桎梏之中。这一时期,社会上还发生了两起重大事件。一件是足尾铜矿污染事件。早在明治二十四年(1891), 枥木县足尾铜矿的工业废水就污染了渡良濑川沿岸一带,农作物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受害农民的代表虽然向众议院提出过质问,但是,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到了明治三十年(1897)五月十日,当地农民忍无可忍,起而抗争。明治政府只是命令矿主设沉淀池排除矿毒,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另一方面,竟派出大批宪兵镇压进行抗争的农民,并对他们进行起诉。这就充分暴露了明治政府的反动本质。众议院议员田中正造主持正义,为农民多方奔走,并不断揭露资本主义的罪恶,但结果无效,遂于明治三十四年(1901) 十月,愤而辞去议员职务,向明治天皇直接申诉。因此,引起社会人士对农民的同情。这时,舆论沸腾,也激起了那些热血青年的正义感。啄木对此, 自然也很关心。他在《白羊会咏草》(1902、1)里有一首短歌写道:

傍晚的河畔, 芦苇枯萎而死,

血泊中百姓呼叫的悲惨哟!

啄木对不幸的劳动人民惨遭屠杀表示了同情。

正在这时,又发生了另一起惹人注目的事件。为了准备对俄国作战,某步兵第二大队在明治三十五年(1902)一月二十三日于青森县八甲田山一带冒雪行军,在严寒地区进行作战训练中,因暴风雪竟冻死七十余人。这件事使日本舆论大哗。这对开始关心社会问题的石川啄木,也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他和一些同学(联盟会成员),当即发行“号外”,报道这一悲惨事件,并且,以所得的钱款作为义捐,慰问那些因铜矿污染而受害的家属。这两起事件,使十六岁的石川啄木扩大了视野,是他走向社会,思想向前发展的有力启迪。但是,石川啄木将自己的学习放松了。他感到学校生活枯燥无味,因此,经常旷课,严重的时候一个月竟只出席两三天。有时,他从教室的窗户逃了出去,一个人躺在旧城址睡觉。或者,独自仰望太空静静的遐思;或者, 跑到什么地方偷偷地看自己感兴趣的书。因为这些行为,他曾两次受到学校的批评。

他的数学成绩本来就差,加上旷课较多,就更拉了下来。由于应付数学考试,他在五年级的上学期考试时,竟因舞弊违犯了考试纪律,再一次受到学校的批评。一个在小学被誉为神童,中学一、二年级成绩尚属上等的学生, 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这固然和他过早的恋爱和繁重的文学活动有关,但是,更为根本的原因,还是他对当时的学校教育的失望。不过,他却不是一个鬼混的学生。他热爱并追求知识,读书常到夜半两三点钟,可以说是嗜书如命了。

往往清晨醒来,已经是上课的时候,就匆匆忙忙跑进课堂。迟到了还不

算,而且一坐下就打起哈欠来,越是认真地听,就越困倦。既然学不下去, 又得勉强支持到下课,他便索性在笔记本上写起他心爱的“和歌”,或者在物理课堂上,偷偷地看起美学书来。有一次,在语法课堂上,教师问起他动词的变化时,他回答不出来,却竟说:“语法这种东西不过是使用那一国语言的作者和读者之间的规约,能够正确无误地写文章的人,不必要去记那些东西。”他这样为自己辩解还不算,接着就更放肆地说:“所以,什么四段活用,十段活用,甚至百段活用,我都不懂。”(当时的语法书将日语动词的变化和用法中的一种,称为“四段活用”,现在,通常称为“五段活用”。) 这种恃才自傲的不礼貌态度使那位教师非常恼火。这也可以看到当时啄木奔放不羁的性格和焦躁不安的表现。啄木既然不能从课堂上得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课堂学习便成了他的思想负担。他认为,“应该根据自己的信念,不断前进,完成与大宇宙合为一体,”从而“建设自己的理想乡”。他要抱着这种态度探求人生及其出路,怎么还能够安心地在课堂上学习下去呢?明治三十五年(1902)十月一日的《明星》杂志上,第一次登载了他的一首短歌, 署名“白蘋”。这是他一生中的一个重大事件。事过不久,他就突然以“家庭中的某种原因”而申请退学。这离毕业仅差一个学期。从此,他结束了自己的学生生活,贸然地踏进了社会的大门。后来,他在回忆自己的这段学生生活时,曾有这样两首短歌:

一位老师告诉我, 有人自恃其才, 竟误了前程。

无非是要得到一个人, 竟以此为宏大的志愿, 这是年少时的过错。

几年后,他认识到这时的所谓宏愿,只不过是一个十七岁青年的充满浪漫主义的激情。这两首短歌含有对自己当年的所谓理想的空洞性和个人性格的批判。他回忆起当年老师的话,自然不免带着些悔恨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