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派”新秀
离开母校的石川啄木,于明治三十五年
(1902)十一月一日,辞别了父母,告别了故乡和亲友,带着大井苍梧老师赠给他的《北村透谷全集》,满怀希望地来到了首都东京。起初,在同乡那里借宿,后来,他租了个房间住了下来。在东京,他见到了那些渴望已久的同乡友人。他们每日聚首畅谈,或参观游览。啄木还拜访了浪漫主义诗人与谢野铁干和与谢野晶子(1878—1942)夫妇,他们邀请他参加十一月九日在城北俱乐部召开的新诗社秋季聚会。会上,啄木认识了不少著名诗人和作家,如岩野泡鸣(1873—1920)、相马御风(1883—1950)、高村光太郎
(1883—1956)、和平出修(1878—1914)等。这次聚会,给这个刚出中学校门的青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受到了振奋和激励,认为这才真正像个文学家的“神圣的集会”。第二天,他又专程访问了与谢野夫妇。他们见面后, 从这次秋季聚会谈起,涉及日本诗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诗人的为人,以及诗歌的写作等,话题一再转换,谈得兴致勃勃。他们一见如故的谈话和热情,也给啄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文学笔记《秋韷笛语》(十一月十日记事)里,详细地记载了这次会见的经过和感受。和文艺界人士的接触,是他决心从事文学事业来到东京后的最大收获。
但是,在现实生活面前,却使他困窘得一筹莫展。他所向往的东京,可以说并没有伸出温暖的双手,来迎接这个满腔热情的游子。他赤手空拳,一贫如洗。他没能靠自己的天才,为实现自己的梦,开拓出一条可走的路。在那个社会里,一个既无专长,又无资历(文凭)的初出茅庐的青年,自然是要碰壁的。一些乡亲故友为他奔走设法,或者联系中学,打算重新从五年级读起,换取一张中学毕业文凭;或者联系英语学校,打算学有专长,以便糊口,等等。但是,这些路子都没走通。摆在眼前的且不说学费,就是一日三餐的费用,也无着落。不用说,家里当然无钱寄给他,这是不能指望的。这时,幸好调到北海道的小樽去工作的姐夫山本千三郎,资助了他一些钱。为了谋求一条生活出路,他用这些钱买了一些英文书籍,如兰姆(1775—1824) 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拜伦(1788—1824)的《查尔德·哈洛尔德游记》, 和丁尼生(1809—1892)、渥兹华斯( 1770—1850)、朗费罗( 1807—1882) 等人的诗集。他每天在大桥图书馆,一方面孜孜不倦地、贪婪地阅读各种文学书籍,一方面着手翻译易卜生(1828—1909)的剧本,打算靠翻译作品弄点收入维持生活。但是,这一努力也落空了。囊空如洗,一直不暇饱暖的啄木,由于艰苦生活的折磨,终于得了病,在发高烧中,晕倒在大桥图书馆。据他后来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病在脑神经和心脏,原来还有胃病,就这些病名就够骇人的了。”这样一来,他不得不中断翻译,而且,连正在构思的小说也都放弃了。只靠典当衣物维持一时的生活,哪里还经得起贫病交加。他交不上房费,便被房东净身出户地赶了出来。这是明治三十六年(1903) 一月下旬的事。不过,倔强的年轻诗人,并没有向家人和亲友求援。他走投无路,在东京市内流浪了两三天,终于得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同情,住进了他的房间。这个人叫真壁六郎,和石川啄木年纪相仿,也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苦青年。他们同病相怜,在一起住了二十多天。有时两个人一天只能吃到一顿饭,勉强活命。真是到了衣食无着,饥寒交迫,坐以待毙的危急关头了。这时,他的父亲得到了消息。然而,手中拮据,又不能坐视不理,无奈伐了
寺里的杉树,换了路费,才把儿子接回涩民村来。啄木到了家便病倒了。贫困的父母又为他筹措药费进行治疗。啄木每天和药饵为伍,一直在家里疗养了将及半年。
这半年的禅房养病生活,是石川啄木总结他第一次踏进社会的失败经验的最好时机,也是他一生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
一向被人们以“神童”称道而另眼看待的石川啄木,现在居然弃学进京, 弄得潦倒不堪,几至丧命而归,人们的白眼和冷嘲热讽,骤然间像瓢泼的大雨,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使这个一向少年气盛、倔强自负的年轻诗人,在孤寂和痛苦中,不能不进行深沉的思索。他要用“锐利的哲学思索的斧■” 去“解释往事”。他从认识“我”着手,进一步研究“人”。当时,对他的思想影响较大的外国人是德国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意志论者尼采(1844— 1900),德国作曲家、文学家瓦格纳(1813—1883),日本人是高山樗牛和唯心主义哲学家、评论家纲岛梁川(1873—1907)等。这时,他认识到自己从前的“爱”,止于“只爱爱自己的人”,未免偏狭,认为“爱是包容,是一体,是融合”,从而追求瓦格纳所谓的“意志扩张”的爱,和宗教的所谓“自他融合”的爱。现在,他从混沌复杂的人生旋涡中,似乎看到了某种光明和希望。他认为,“真正爱自己的人,也就应该同样地爱他人”,“别人若是与自己为敌时,最大的‘自负’是对其攻击和迫害以冷默相待,要有保持自己人品的宽容和度量,这样,最后的胜利终会来到沉默者的手中”。他说,“这是我的信仰的告白。”从宗教的角度看,这些思想主张,不过是那种忍耐、宽容和博爱的变种;而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些思想主张,正是阶级调和论和不抵抗主义的“勿以暴力抗恶”的演绎。可以看出,这次非同小可的挫折,使他从和生存与本能相结合的“浪漫的超人主义”(高山樗牛) 里解脱出来。他要从生的“妄自尊大的贪婪”中转向“灵性的踊跃的追求”, 正像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北村透谷(1868—1894)的名句:“百合茎虽折, 犹自盛开花”。他把自己的信仰和希望放在这个基础上。这些情况表明,石川啄木的思想,从对“我”的认识发展到追求人与人的关系上了。他的绝对的“爱”,他的“自他融合”的境界,无不带着尼采和叔本华(1788—1860) 的神秘悲观的宗教色彩。但是,他和这些影响他的人所不同的,是他对人生并不绝望,他并没有失去追求的勇气和信心。作为一种磨练,可以说,石川啄木这次经历,正是他的人生大学的第一课,是使他经受考验的起点。安详而寂静的养病生活,使他沉潜于人生的思索,同时,也给他提供了创作的条件。这一年六月左右,他曾在《岩手日报》上,发表了他的《论瓦格纳的思想》一文,连载达十次之多。同时,他还写了一些诗歌。同年七月和十一月, 他先后几次在《明星》杂志上发表他的短歌作品,并被列为“新诗社”的同人。十二月,又在该杂志发表了他的作品《愁调》(五首),开始使用“啄木”这一笔名。他这时的作品,依然是仿照与谢野晶子等人的作品,带着“明星派”的调子,流露着淡淡的哀愁和感伤,缺乏独创性。十九岁的石川啄木, 经过了一年来的治疗和休养,已经完全康复了。这一年(1904)的年初,他与病中给他以极大精神安慰的堀合节子订婚了。在他的恋爱日记《甲辰诗程》里,有如下的记载:
八日(一月):晨早起,给节子写信,坐车径访阿兄寓所。⋯⋯与节子晤谈,到夜八时过。啊, 我的勇敢的妻,美丽的妻,无论发生何等事情,我们只能是终生之友,而无他途。的确,假如没有爱,
我将怎样生活下去呢?啊,这一问,不久就要成为我终生的方针、理想和希望。⋯⋯
十日:⋯⋯来者有节子,我们谈未来、谈希望、交换着温柔的吻,话头不断地继续着。在诗、音乐、宗教方面,没有隔阂,舒畅地交谈。一旦话头断了,就在各自的眼神里闪烁起无声的话语。⋯⋯ 盼望着的终于得到,相爱的终于晤面⋯⋯。
十九日:早晨节子信来,喜讯!!!二十二日:田村姐丈来,住在这里,禁不住想起可爱的妻。⋯⋯ 二日(二月):母亲及时外出,为办那件喜事⋯⋯
三日:此日,为与节子事,母亲去与她的父母订亲。⋯⋯ 四日:一点半,老母归。万事如意。⋯⋯
节子的父母曾经反对这桩亲事,但是,她矢志不渝,终于取得胜利。到
九月,她们母女曾到寺里访问,住了一周多,大半是在商量安排结婚的事。这时的啄木,高兴异常,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爱的铜墙铁壁之中似的”。这一年,是石川啄木创作上丰收的一年。他先后在《时代思潮》、《明
星》、《帝国主义》、《太阳》等报刊杂志上,发表了许多短歌和诗,在日本国内博得了些声誉,以一个浪漫主义诗人新秀的姿态在诗坛上崭露头角。也就在这一年,爆发了日俄战争。日本帝国主义和沙俄帝国主义在我国东北地区角逐,对我国进行侵略。日本帝国主义封闭旅顺港以后陆续取得的胜利, 使日本国内狂欢沸腾。石川啄木虽然也随之欢欣鼓舞,却对那些不能体现“国民的理想”的政治人物,如当时的总理大臣桂太郎、大隈重信,枢密顾问官松方正义,参谋总长及兵站总监山县有朋等人加以贬斥,认为他们没有像德国的俾斯麦那样,造成“国民的自觉、民族理想、自由的精神、坚忍进取的觉悟”。他要求他们能够预先着眼于国民的思潮而创造出“自由与光荣的和平”的局面。这些出自资产阶级民主与和平观点的要求,对那些疯狂的军国主义者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他们根本不会去考虑创造“国民的文化”。
石川啄木的身体已经复元,他就不能不去积极地寻找生活的出路。他曾给诗人野口米次郎(1875—1947)写信,表示愿意到美国去,希望得到他的支持。这当然落空了。这年九月,他曾出游到北海道,没有找到什么出路, 就在十月下旬,再次去东京,为出版他的诗集而奔走。在东京,他遍访了在京的朋友和诗人,如:与谢野铁干、姉崎嘲风(1873—1949)、纲岛梁川等, 也联系过一些报社、杂志社,但是,不仅诗集的出版漫无头绪,而且,仍然找不到职业。这使他打算靠诗歌谋生的梦想破灭了。接近年底,他出于对父母的安慰和孝心,往家里汇了二十元钱。这是他得到的一点点稿费,他手中也只剩下几个零用钱了。他哪里知道,就在这时,他的家里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12 月 26 日他父亲的住持职务被罢免了。处分的理由是拖欠宗教费。这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是村内和曹洞宗内部派系斗争的结果。他的父亲不过是这一斗争的牺牲品罢了。不过,这一结果给啄木一家带来了很大的威胁, 对啄木本人今后的生活道路也产生了严重的影响。
啄木这时尚在东京,他还不知道家中发生的事情。新年一过,1 月 5 日
(1905)他出席了新诗社召开的新年庆祝会。会上,啄本又结识了不少有名的作家和诗人,作为浪漫主义诗人队伍中的新秀,石川啄木受到了他们的欢迎。五月,他的处女诗集《憧憬》出版了。这是他这次来东京的最大收获。著名诗人上田敏为诗集写了序诗,与谢野铁干写了跋,书前附有向同乡的东京市长尾崎行雄的献辞。
诗集 《憧憬》(1905)收集了石川啄木自 1903 年 11 月到 1905 年 3 月的大部分诗作,共七十七篇。其中,有五十二篇写于涩民村,占诗集的三分
之二。
这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青年诗人的抒情诗结集。这些诗篇,以即景抒情者居多,诗人以诗的语言,慷慨激昂的情调,抒发了他内心中的敏锐的感受, 引起了评论界的重视。在毁誉参半中,诗人的诗才,得到了比较普遍的承认。有人认为,他较之后来成名的北原白秋(1885—1940),薄田泣堇(1877— 1945)、蒲原有明等人远为突出,即使存在着弱点和不足,但在明星派诗人里,也还是一流的。诗集的浪漫主义特色是鲜明的。首先,无论是即景或即事的抒情,都是对理想的人生的追求,充满了对人世生活的叹息和感伤,而且,和他的遭遇相联系,时常出现对命运的怀疑,流露出一种孤独感,不过, 却不是颓丧。其次,由于年轻,缺乏足够的生活经验,因而,他的抒情总是显得空泛、概念化。而且,由于追求“永生”和“永劫”,因而反映出一定的宗教神秘气氛。这和西方的象征派诗歌有一些相似之处,说明他也接受了传入日本的西方象征派的影响。他的诗,虽然在抒情中也透露出某些民主成分,如针对侵略战争的非战思想,对绝对主义统治下的社会现实的不满情绪等等,但却没有将他的这些思想苦闷充分表现出来。他曾说,“最高的意志伴有最高的感情,这就是我的诗论”。不过,我们从他的抒情诗中看到的理性成分却很少,他的这些诗作没有对人生表现出更高的理想或者是深邃的探索。然而,这和当时那些专写自我,抒发内心感受和情绪的浪漫主义抒情诗人又不同。他没有那种夸张了的“我”的咏叹,也没有那种唯美的、享乐的倾向,他是在为纯洁的、正直的人生而忧思。再次,应该看到诗歌形式和格调的频频变换。这种不稳定性,反映他从古典的传统形式的和歌而转向新体诗,在积极地寻求适应自己表情达意需要的诗歌形式,从而在突破传统的“五七调”或“七五调”中所进行的大胆尝试和革新。这在当时的诗歌界也是诗人们所不能回避的一项迫切任务。最后,在诗歌语言方面,虽然也有简洁明快的诗篇,如《睡了的京城》等。但总的说来,却是模仿的、艰涩的,汉文调子较重,而且不够凝练。这除了反映初出茅庐的诗人尚且不够成熟外,也反映了当时浪漫主义诗歌语言正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之中,就是那些更有才能和影响较大的诗人,也还在努力摸索之中。《憧憬》的这些特点,说明石川啄木作为一个新进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诗歌艺术还不够成熟。他一方面承受了前辈诗人的影响,同时也带着自己的特色进入诗坛。这些诗作,出现在明治时期浪漫主义诗歌即将走向衰落的前夕,世纪末思潮在诗歌领域已经产生影响的情况下,自然应该予以历史的评价。作为石川啄木的诗歌的出发点和他所反映的诗歌领域的问题,确实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而不应忽视。让我们引他的《海鸥》(1904)一诗的后半部分看看吧!
⋯⋯
啊,逍遥的天使哟!
你伫立在世俗的罗网环顾西东, 你打开了清净之门的逍遥的精灵! 然而哟,我们这些大自然的宠儿, 怎么能飞上那宛如天国的路程。
在这儿,会听得清, 这只海鸥的歌声:
“只因我是逍遥的天使, 才有自由爱情的梦。
我住在朝霞下盛开的白蘋的馨香里, 听那汹涌的涛声起伏奔腾。
光明与黑暗不断地涌来, 永恒的勇敢的歌,
正是谱写大无畏的人生。”
啊,我的朋友, 我有一个心愿:
你可否将闪光的永不疲倦的双翼, 暂借给我——你这无翅的伙伴。 什么地方有你,
就吹来和平、快乐的熏风, 就有黄金似的太阳照在云端。然而啊,
人间的国度里,
污秽的风吹得久长,
自由的花朵多年弃之于地,不朽与诗的纯真早已沦亡。
(于雷 译)
诗集《憧憬》虽然是啄木的丰硕成果,但它并没有在解决经济生活方面为啄木提供什么。于是,他不能不带着一颗怔忡的心,离开东京,踏上归途。途中路经仙台,他访问了著名诗人士井晚翠(1871—1952)。这时,他的家已经迁出了涩民村的宝德寺。5 月 30 日,在啄木尚未归来的情况下,举行了罕见的“新郎缺席”的婚礼。六月四日啄木才提着一把小提琴,作为赠给节子的礼品,回到家里。他们在盛冈市内安置了一家五口人的新居。一对新婚的夫妇,曾共同写了题为《凉月集》的短歌十首,发表在明治三十八年(1905) 八月的《明星》上,反映了他们幸福的新婚生活。
为了推进诗歌事业,九月,石川啄木在家乡和友人大信田落花创刊了文艺杂志《小天地》。他自任主编,父亲石川一祯做了发行人,他的家就是《小天地》杂志的发行所。这份杂志的创刊号上,共有三十多位著名作家、诗人、剧作家、评论家执笔,其中,如岩野泡鸣、正宗白鸟(1879—1962)、纲岛梁川、小山内薰(1881—1928)以及与谢野铁干等。《小天地》的这一阵容, 自然会博得诗歌界好评。但终因啄木患病和经济困难,只出一册即宣告夭折。这当然是啄木痛心的事情。然而,他的创作欲有增无减,继续写作投稿,先后发表在《明星》、《时代思潮》、《白百合》、《晓声》、《明信片新诗》等刊物上。不过,微薄的稿酬终究不能成为他和家人糊口的依靠,一家五口的经济重担,就这样整个地压在一个年方二十岁的青年诗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