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集《悲哀的玩具》

《悲哀的玩具》共收石川啄木 1910 年(明治 43 年)十一月末起,到晚年所写的一九四首短歌。原名《一握砂以后》,啄木去世后,经歌人土歧哀果根据诗人的《一个利己主义者与友人的谈话》(1910)中的一段话:“歌是我的悲哀的玩具”,改成现在的名字,于诗人死后的 1912 年 6 月出版。

为什么和歌会成为他的“悲哀的玩具”呢?这时,石川啄木在个人生活方面困难重重,家中婆媳不和而妻子离家出走,生子未满一个月即夭折;在社会上白色恐怖势力猖獗,“幸德事件”以后,言论自由更加没有保障,进步人士迭遭杀害等等,使他思想上产生了极大的苦闷;而另一方面,他在文学事业上的不得志,要写小说又不成功。于是,他所熟悉的,得手的“和歌”, 便适应了他的艺术需要,成为他的“悲哀的玩具”了。他曾经打了一个有趣的比方,说这正像夫妻吵架中,败阵的父亲,去申斥孩子用来煞气似的。

《悲哀的玩具》里,我们首先可以看到他对过去的岁月,回忆中的友人的怀念。

说出要当军人去而使父母操心的当年的我啊!

恍恍惚惚地

心中勾划出自己 仗剑跨马的姿势。

布谷鸟啊!

环绕着涩民村的山庄的树林那里的黎明让人怀念。

来到故乡寺院旁, 在那扁柏树梢

鸣叫的布谷鸟啊!

今天胸又痛了, 心想,若死

就到故乡去死。

年年如此,

在寄来的贺年信里,

写上两三首近似的歌的朋友。

翻开家乡的寒碜的报纸, 就可以发现排错的字, 今朝的心真难过。

对童年生活的眷恋,对故乡事物的关怀和热爱,夹杂着苦涩的味道都跃然纸上了。对故乡的怀念,越是离得远,越是接近晚年就越强烈。“狐死必首丘”,这也是人的一种常情。其次,在他的短歌集里,也不乏日常的生活情趣。这些作品,小巧玲珑,如同盆景,往往意趣盎然,逗人喜爱。如:

今天无意中怀念起山来; 到了山里,

找去年坐过的那块石头啊! 早起迟了,没有读报的时间, 心像负了债似的,

今天又感受到了。

那时节没有留心过, 字母竟错了这么多, 往日的情书!

笑也笑不出来了—— 找了好久的小刀, 竟在自己手里。

生了病心也弱了! 形形色色

要哭的事全都涌上心头。

让孩子坐在枕边,

死盯盯地瞅着她的脸, 她竟逃了。

许久没有这样

突然间放声笑起来—— 苍蝇搓着两只手多可笑。

这些晶莹的诗歌小品,都是些心境的速写,既有欢乐的跃动,也有苦涩的颤音。单独地读起来,固然是生活琐细的精雕细镂,但是,把它们放在诗人的整个悲剧性生活里,就变成了呕心沥血、凄苦难耐的哀音,令人不忍卒读。生活的艰难和精神痛苦,构成了他的短歌的基调。我们仅举反映家庭不和的几首为例:

难过的是我的父亲! 今天又看够了报纸, 在庭院里与蚂蚁玩耍。

醒来当时的心啊! 老人离家出走的消息

令人泪落。

“你的心已然看穿”, 母亲入梦来,

又哭泣而去。

打算出门旅行的丈夫的心! 数落、哭泣的妻子的心! 早晨的餐桌!

似乎都是一些习见的生活细节,却表现出无比深沉的内心痛苦。这些短诗的含意之深,可见一斑了。

再次,是坦率的心地剖白,在整个诗集里占有较大的比重。他把来自生活的痛苦,来自社会的压抑感,以及在内心的种种矛盾交错的反应,都毫不掩饰地、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我这性格,

和人家一起共事不适应, 醒来时这样想。

“石川是个怪可怜的家伙。” 有时这样自言自语,

暗自神伤。

站在一旁瞧着

人家都是朝相同的方向走去这心情啊!

我的头脑啊,

一味地想着世上难以实现的事, 今年仍然如此吗?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和自己想法相同的人, 分外地多。

他从自己的性格分析着眼,察觉到自己落落寡和,难以与人共事。因此, 产生过孤独感,而为自己的前途和不幸忧虑不安。但是,最终他还是相信自己所走的道路,正是多数人所想的。这说明他在不断地分析自己的性格,回顾自己的生活道路。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理想,不肯随波逐流、屈就逢迎。于是,他越发地坚定起来了。

那时,常好说谎, 坦然自若地常说谎,

回想起来流了汗。

刚刚想到不再说谎, 今天早晨就又

说了一次谎啊!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 像个伟大的人物似的,

这孩子气啊!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自己似乎是一堆谎言, 就将双眼闭上了。

将往事,

都当成谎言,

心里也得不到半点安慰。

他丝毫不隐讳自己的弱点,在极端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时候,他采取过自欺的逃避的办法。但是,他清醒地认识到,这结果是无济于事的。我们从这些诗作里,不仅看到他的坦率,而且,在这些弱点之后,看到他的诚实和坚强。诗人的这些忠实而朴素的记录,反映了他思想上的涟漪,有时虽如电光石火,一闪而过,但却抒发出蕴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我们看到了一个具有敏锐的神经,和丰富而深湛的思想感情的年轻诗人,被生活压抑得似乎只能透出一丝气息。他在何等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脆弱的生命!然而,在整个诗集里,却处处有闪烁发光的东西。因为,他不气馁、不悲观,也从不妥协, 正如云层中透露出的一道射光,映在激动着的心的波涛之上,起伏潋滟,光彩夺目。我们从这个不幸的青年诗人的抒情形象上,又可以看到一个多么坚实有力的人生。

不要像你的父母,

也不要像你父母的父母—— 你父亲是这样想的呀,孩子!

不知为何,想给五岁的孩子起个俄国名字:索尼亚, 叫起来高兴。

像个解放了的女人一般, 妻子这天的举止。

我出神地看着西番莲。

听说许多农民戒了酒, 若是再穷下去,

还戒什么?

怪新鲜的,今天

骂着议会竟流了泪, 心里痛快。

我若是这报纸的主笔, 想到了要做的,

各种各样的事情!

朋友、妻子都似乎觉得可悲—— 本来生着病,

革命的话还是不绝于口。

叫鲍罗廷的俄国名字, 不知为何

一天竟记起几次。

“工人”“革命”这类的话, 听惯了记住了的

五岁的孩子呀!

我一说基督是人,

妹妹便用悲哀的眼光, 在怜悯我。

同神辩论着哭了—— 那场梦啊,

不过是四天前的事。

这些短歌蕴含着多么深刻的感情和巨大的力量!他不是只为个人的不幸低泣哀鸣,他是用满腔热情,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他关心农民的命运, 关心社会的前途,他面对黑暗势力,而不肯低下自己的头颅。他敢于宣称上帝(基督)是人而不是神,他敢于同所谓神进行辩论,他不相信议会能为人民争来合理的生活。他向往革命,一心谋求革命,他要和旧社会决裂,变革那个黑暗社会而不甘受压迫。这种进步的思想愿望,贯穿在整个诗集里。但是,他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革命道路,还没有充分认识到实现革命理想的人民的力量,因此,他的短歌也反映出一种渴望变革而又无能为力的焦灼和痛苦的矛盾心境。

细思量,

真正想要的似有而无, 且去擦我的烟袋。

有谁肯把我,

尽情地斥责一顿呢,

这样想是一种什么心情啊!

失了手打碎一只碗, 破坏东西的愉快心情, 今天早晨又感受到了。

想撩起一场骚扰看看, 刚刚想过的我,

也感到有些可爱。

这中间夹杂着一股欲进不能、欲退不肯的悲愤,正如他自己说过的,对所憎恨的敌人“不能沾一指”,只好“过这种难堪的两重生活”。不过,他并不悲观失望,他相信前途是光明的。

相会新的明天会来到我自己这话

并非虚假。

这部短歌集的艺术特色和《一握砂》基本上一致。首先,在于它是生活的记录。这里有诗人的整个生活,包括他的物质的、精神的生活,因而,这里有石川啄木的喜怒哀乐。可以说,这是一个具有革命民主主义思想的青年诗人的人生写照。其次,诗人总是捕捉随时出现的感受,哪管是瞬间的也好, 都将它入诗。这些感受也许是些日常的、琐细的、平淡的,但一经入诗,就即小见大,既可以透视事物的本质,生活的真实面貌,又确切地发挥了短歌这种短诗形式的作用。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正因为我平生过着不如意的生活,所以有时候不能不从刹那间出现的,意识到“自己”的事物中,去求得证实自己的存在。这时,我就作歌,将刹那间的自我写成文字,读了它, 就能得到些许的慰藉。因此,在我来说,写歌的日子就是不幸的日子,是找出了真实的自我,胡里胡涂过着的不如意的日子⋯⋯。”他认为,“和歌, 只有在歌咏复杂的情绪的每一刹那间的影象时,成为它的最合适的诗体,才多少具有新的价值。”不过,在这里他把自己日常的、片断的瞬间感受,和足以反映时代(即“时代闭塞之现状”)的本质的题材,巧妙地联系起来, 不仅取得了真实的、具体的艺术效果,而且,赋予了短歌以新的生命力。第三,诗集中流露出较浓重的抑郁和感伤情绪。这一方面是来自他悲惨的生活而又无法解决的痛苦,他甚至在梦中也曾向自己并不相信的神,要求合理的生活,也依然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另一方面,不可忽视的是,由于白色恐怖统治,言论失去自由,知识分子中出现了大分化,使他在思想上感到自己孤立无援。这些也就不能不反映在他的作品里。不过,他明确地表示,自己是一个为“将来的社会革命而思考而准备的”人。在这种心情下,写诗、出版、换钱的同时,也是“有心为了寻求抱有同感的人”,因而,“歌的巧与拙, 分三行书写的是与非,以及和其他歌人相比较的得与失”等等,他都放在次要地位。他把自己的短歌艺术,紧密地和政治的需要结合起来的态度,这确

实值得人们重视。因此,他的短歌的意义,从日本文学史上看,内容上的现实性、思想性、政治性;形式上的三行书写;语言上的口语化等等,都具有创造性的革新意义。总的看来,应该说,他的短歌是“开一代诗风”的卓越作品,也是当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