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
余生再无战略
赵德发
看到这个题目,有人肯定发笑:一介书生,谈何战略?不过,身为赵括后人,来一回纸上谈兵,也算是继承吾祖遗风。
在我五十余年的生涯中,是的确有过战略考量的。
一是战略抉择。我二十四岁那年的一个秋夜,看了一篇文章之后突然想当作家,念兹在兹不能自已,从一个乡村教师干到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还是贼心不死。三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我反复考虑一个问题:这一生该做何事?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弃政从文。
二是战略准备。我可能是“50后”作家中第一学历最浅的:小学没毕业,初中只上了四个月。几乎是胸无点墨了,却斗胆要当作家。为了打基础,我先上电大,后进山大作家班,把大学中文课程扎扎实实学了两遍。除了这两次正儿八经的学习,几十年来一直苦读不辍,并且保持着记卡片、记笔记的习惯,让我的写作深深受益。
三是战略规划。1994年,我决定用系列长篇小说全面反映中国农民上百年来的命运,用八年时间写出了《缱绻与决绝》《天理暨人欲》(原名《君子梦》)《青烟或白雾》。我还想用长篇小说表现传统文化在当代中国的存在形态,有了儒家文化题材的《君子梦》之后,又用八年时间写出了当代汉传佛教题材的《双手合十》和当代道教题材的《乾道坤道》。
其实,一个天才作家,依赖天赐、天启、天助,用不着什么战略。像我这样缺乏天分的愚夫,很难指望老天,只好采取鲁笨之举。
人生的长度是有限的,现在我已逾知天命之年,应该懂得。我想,写出“农民三部曲”和“佛道姊妹篇”,我在这个世界上要做的主要事情大概已经做完。另外,到了这个年纪,也该去一去执着心了。所以我今天说,余生再无战略。
余生再无战略,战斗激情尚有残留。今后遇到合适的题材,我还会去写。如有新作问世,朋友能说一句“老赵刚写的这个东西还不错”,那就是老赵的意外之喜了。“宝刀不老”这话我不爱听,因为我从来就没拥有过宝刀。
随缘任运,了此残生,幸甚,快哉。
端灯的是谁——赵德发印象记
夏立君
“一屋孩子轰地笑了,苟老秀才的眼也冒了绿光。他将双手伸到木墩腮边,拇指和食指捏耳垂,余下的指头抠腮帮骨,两手皆然。木墩刚想起这种玩法叫‘老嬷嬷端灯’,一阵剧疼便令他浑身打起了哆嗦……”
这是赵德发小说名篇《蚂蚁爪子》中的一个细节。小说读了多遍了,每读到这个细节仍忍俊不禁,仍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到自己腮边比试,体会“老嬷嬷端灯”之刑的滋味。这时,苟老夫子似乎幻化成了赵德发,或者说是赵德发幻化成了苟老夫子。明明知道苟老夫子这个“散馆”先生与创造他的作家之间有天壤之别,但这种幻化还是不时涌现。读赵德发的许多作品,常常会有这种幻化。不光那一个个人物在你大脑里活灵活现,创造他们的这个作家的形象也会时时顽强地冒出来——他创造了那样的人物,他说出了那样的话,他在幕后操纵一切。而我很熟悉他,熟悉他的一颦一笑,他的欢欣与苦恼,他的思维特征。读其他作家的作品,便少有这种联想和感觉。
赵德发是我身边的作家,是我最熟悉的作家。他虽只长我五六岁,却是名副其实的文学前辈,是我的良师益友。身边有这样的作家,和没有这样的作家,是大不一样的。他出现了,他成功了,我便有了亲切真实的榜样和参照。赵德发或许不能算成就最高的当代作家,却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当代作家。他的出现,也可看作是我的某种幸运。
20世纪90年代前后,赵德发作为文学新星从沂蒙山冉冉升起,渐渐成为有能力有实力跻身中国文坛最前列的作家。可以说,几十年来,从沂蒙山这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作家,赵德发是最成功的。我和他拥有同样的生存背景,近似的生活阅历。他那些震动文坛的作品,把我这个也是从那片泥土里挣扎出来的人,又一次一次摁进那片泥土里,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的创作和人生。他发表和结集的所有作品,我应当是全读了,部分作品是一读再读。我们的“营养基础”本来是一样的,区别是赵德发和他的作品,又成了我的一个重要营养来源。他能搅动我五脏六腑,刺激我脾胃,激活我情思。我景仰的当代作家不少,但我对他们,基本只能读其成功作、代表作,只能作有限的研读。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对赵德发,我主要读其作品,见面机会很少。2000年初,我自县城调至日照工作,赵德发便成了我随时可以请教的师友。我完成了作品,常常先发给他,请他批评,他有时也把刚完成的作品发给我看。我一直以写散文为主,也算略有成就。但我心底里有这样一种“偏见”:只有能写出好小说来的作家,才是真正的作家。我对赵德发及莫言、张炜、刘震云等这些有强大叙事能力的作家由衷敬佩,并盼望自己也拥有那样的叙事能力。2005年前后,我试着写了几篇小说,把其中的一篇发给他,他看了后马上复信:立君,成了,祝贺你。他接着打电话谈了具体的修改意见。这个小说不久后在《山东文学》发了头条。为了别人的一点进步一点成就,他都是由衷地高兴。我一个中篇被《小说选刊》转载,他逢人就提及,他自己的作品引起重视乃至轰动,也没见他这样念叨。对我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这样。日照文学圈风气正,总体水平较高,与我们拥有这样一位仁厚的师长、兄长是分不开的。成就很高的作家很多,但赵德发距我最近,最亲切,对我的成长最管用。当然并非距离近了就一定好,因距离近而嫌隙丛生的情况也不少见。赵德发周围却没有这种现象。这几十年来,为官弃文、为商弃文是寻常现象;为文而弃官,在中国文坛却是极其罕见。他弃的还是个常人眼里的“热官”——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级别不高,前景很好。三十岁上任,三十三岁辞职去山大作家班学习。从他的这一非常之举,就可解读出他为人为文的诸多内涵。他的为人,始终有教育工作行政工作历练出来的方正严谨,是个最少文人气的文人。一个人,一个作家,他的分量,他的质地,这实在是很清楚的一件事。如果偶遇有人对他有微词,我想到的首先是老祖宗那句很厉害的话: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
评论界视赵德发为写农村、农民的大家,其《农民三部曲》可与张炜《古船》、陈忠实《白鹿原》比肩。他的作品,乡土气息浓郁,但用“乡土作家”来套他显然是不行的。他不是玩味陶醉于乡土,而是立足于乡土上的深情回望、有力反省。他的土地是儒家土地,情思是儒学情思,他把故土置于中国文化这一大视野大背景之下予以深刻审视。因此,他才能写出深度,才能为当代文学提供一些新东西。最近三五年,赵德发先是完成了以汉传佛教为内容的长篇小说《双手合十》,最近又完成了以道教为内容的另一部长篇小说《乾道坤道》。前一部出版后我马上读了,后一部未出版就读了。可以肯定,这两部长篇都是深具开拓性并能提供新东西的作品。不少人奇怪,赵德发怎么由写土地一下子转到写宗教了?不奇怪,赵德发在精神上是能够出入于儒释道的。他在创作中,接通了传统文化之脉。他写的其实是同一个东西。
“老嬷嬷端灯”这一先生整学生的细节,在我脑海里常又幻化成一个真实的场景:沂蒙山区的一间老式草屋里,一个老嬷嬷(老太太)端着灯(煤油灯),她的眉眼就映在那幽暗的灯光里,这老太太就是我们的母亲。这细节也会幻化成“赵德发端灯”。在那样的时空里,赵德发也端过那样的灯。他端着这盏灯,走过了幽暗的长路,跌跌撞撞地走入了光明境地。他的创作,本质上可以看作是对这段幽暗长路的咀嚼和反思。个中况味,只有“端灯者”自知。我观赵德发今日形象,带些菩萨味道了,有些慈悲相了,有些妇人之相了。俗语说男人贵有女相,又说相由心生。赵德发是个仁人、义人,是个接通传统道德的人。他对自己、对自己的创作有许多不满之处,但对人生对社会是感激的。他从泥土里拔出腿来,走了很远,泥土味仍然很浓,但不单纯是泥土味了,五味杂陈了。他该是看到了比当官员更多些的“风景”吧!
老赵头的月球背面
赵琳琳
老赵头,是我跟我妈在家里对赵德发同志的昵称,同时也是一种“蔑称”。别看他在人前风光,一副作家范儿,其实他的月球背面——外人看不到的那面,却是风景独特,匪夷所思。
首先借用我七岁女儿的话,老赵头是低IQ,用中国话说就是“笨蛋姥爷”。他的低IQ,除了体现在不会“偷菜”,不知道《喜羊羊与灰太狼》角色的名字上,还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低能表现上:找东西时,明明东西就在他眼前,他还是一遍遍问在哪里在哪里;吃饭的时候坐下就吃,有啥吃啥,不给他端到面前他就不知道亲自找来。多年前有一次老妈生病住院,老赵头只好自己试着蒸馒头,因为找不到纱布垫蒸笼,便找了块蓝色的棉布代替,结果是意外获得了“蓝色妖姬馒头”的发明专利。还有一次,在冬天鞋湿了,老赵头想让鞋干得快点,突发奇想塞了一只点亮的灯泡进去,结果鞋没干,灯泡乌了……老妈只要一提起老爸,就说他是“油瓶倒了不扶,一根筋”。不过也多亏了我那伟大的任劳任怨的老妈同志,低IQ的老赵头才得以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老妈在老赵头的作家成长之路上,功劳当属第一。
人们大多认为当作家要熬夜,老赵头却是做早起的鸟儿。下面晒一下老赵头的作息时间表:早上5点准时起床,喝一杯雀巢速溶咖啡,吃一把老家产的花生米,接着在电脑键盘上敲打三个小时。8点收工吃饭,9到10点睡一会儿再起来看书。12点半吃午饭,看《今日说法》。1点半至2点半睡午觉,睡醒起来,看书改稿或处理其他事情。晚饭后散步一小时,回来看看电视新闻,上上网。10点半打坐,11点入睡。周而复始,天天如此。
我们两家住对门,东边用作起居饮食,西边是老赵头的书房及卧室。一天当中,只有在吃饭的时间,老赵头才屈尊前往401室,其余时间都是在403室和那十几米长的书架厮守。他写作时是严禁别人打扰的,只要言声“我要写作了”,所有的人都得乖乖地退出他的领地。我的两个孩子常常是看着表算着时间,到时候欢叫一声“姥爷写完了,可以玩电脑了”,然后“咚咚咚”跑去敲门。
老赵头对睡眠质量的要求甚高,丁点儿噪音都会影响他第二天早晨的写作状况。由于他的卧室紧靠马路,夜间车声太大,老赵头只好在客厅打地铺睡,阳台门上也挂了厚厚的两层窗帘。我妈不无嘲讽地说:“家里五六个房间,他偏偏要睡客厅。”
老赵头很爱臭美,我小时候就见他用“大宝”抹脸,现在他还用“大宝”。为了拯救他头顶的“地中海”,银子没有少花。我也贡献了几百大洋,买了把野猪毛梳子送他。今年做了一段理疗,休眠多年的毛囊出现些许生机,让他找回了一点自尊。他浑身上下的行头,都是他自己去商场选购,回来将价格打上几折才敢向我妈汇报。虽然爱美,但这方面的低IQ还是让他出过丑。今年春天去省城开会,他竟然是两只脚穿了两款不同的皮鞋,一只方头,一只尖头。幸亏都是黑色的。三天后回来,老爸讪讪地向我们说这件事,我问他为何不去买双新的换上,他说:“别人似乎没有发现。”年轻的时候老赵头虽然近视,但为了臭美,不愿戴眼镜,所以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常常没有反应,得罪人于无形之中。还有一次最经典:我妈在不远处和邻居说话,二人说完,邻居到了老赵头跟前,他竟然问邻居刚才跟谁说话。
老赵头在某些方面IQ低,在某些方面还能走在时代的前沿。1993年他鸟枪换炮用起了286电脑,操练几个晚上就掌握了五笔输入法。1997年上网,发电子邮件。1999年有了QQ号码,7位数,骨灰级的。2005年在新浪网开博客,是真正的资深博主。开通网银买书购物,也都是他自己鼓捣。
老赵头是善良的,他特别疼爱小动物。我生女儿那年,我妈丢下老赵头出国陪我。在这半年里,一只可爱的小老鼠溜进家中,每夜巡行各个房间,搜罗各种食物。老赵头对它生不出杀心,偶尔虚张声势,拍一拍床板,就算是对人家狠了。那年秋天,他也要出国看我,临行时惦记老鼠断了粮会啃他那些心爱的书籍,就在地上撒了许多花生米。当他和我妈三周后一起回去,发现留守家中的那一位已经体肥身胖,毛皮光亮,有贵族相了……去年我回日照时,常有朋友问我,怎么你爸也不买车,老是看见他打出租?我说他只要是私事,就不用公车。其实个中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三年前老赵头和我妈热血沸腾地报名上了驾校,这天一个朋友开着自己的车过来,要陪他们练车。老赵头和我妈这两个兴奋过度、才摸了几次方向盘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把车开到了五莲山区。在盘山路上,我妈发现要和一辆大卡车追尾,手足无措忘了踩刹车,只好猛打方向盘,让车撞到路边的树上。可怜的老赵头不遵守交通规则,不系安全带,导致右上臂骨折,戴了一年的钢板,留下终生的疤痕,从此再也不敢动开车的念头。
身为长子,且出生在狮子座,老爸的责任心那叫一个强烈。前几年我奶奶得了严重的心肌病,他经常在病床前日夜看护。奶奶躺了八个月,连县医院的医生都宣布无计可施了,爷爷和姑姑们已经为奶奶准备后事了,他却坚决不放弃,打听到邻县一位中医高明,就带奶奶去了。吃了半年的药,奶奶的病终于有了转机,一年后重操家务。现在,我奶奶已年过八十,身板硬朗,面色红润,逢人就夸我爸是大孝子。
老爸年轻的时候为了圆自己的作家梦,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去省城读作家班,所以那时对他的印象不是太深。每年的六一儿童节,我都上台表演节目,但他从没看过。记得在莒南县城的时候他带我爬过几次山,其中一次我突然摔倒,手被石头划破,有晕血症的我倒地抽搐,把他吓得不轻。他每次出差回来都给我买书,买纪念品,尽管好多中看不中用。后来,就是我的青春叛逆期,和大人没有多少交流,然后就出国读书去了。直到去年,我回家住了整整一年,算是跟老爸接触最多的时候,让我更加了解了他。我的女儿在几个月大的时候就被抱回国内,儿子在五岁的时候也回去住了四年。在这七年中,老爸老妈为这两个孩子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两个孩子参加了“直映识字班”,老妈尽心辅导,让他们在入学前就能认识两千个汉字。老爸为了辅导我女儿学钢琴,年过半百竟然自己学会了五线谱;他不会葫芦丝,却教会了我儿子吹奏。我儿子走后,他又把大量心思用在了我女儿身上。用他的话说,“算是重新养了一遍女儿”。
老爸做事特别有条理,他的书房井井有条,什么物品摆在什么地方一丝不苟。近万本书,哪本书在哪个书架上,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只可惜我屡教不改,每次看到我打扮一新地从堆满衣服的卧室里走出来,他只能无奈地摇头道:“狗窝里飞出金凤凰。”他的理智,有时严重到让人不好接受。譬如说,他有几次出远门之前,都拿一张光盘向我说,这是他刚完成还没改好的作品,如果他出了事,就把它交给某某编辑。编辑的地址,他写在了一张纸上。有时他走时忘了说,晚上还会打电话回来嘱咐。虽然每次我都装作很不耐烦,说“知道了知道了”,但我心里明白,老爸是把作品看得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其实,老赵头的月球背面,还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独特风貌,需要做女儿的去认知、去探索。
今年年初,我的母校日照一中请他去给学生讲理想、讲人生。他回来跟我说,在一中讲了自己一生的四个理想。前三个理想是:一中学生(小时候一心想上莒南一中,却早早辍学让理想落空)、音乐教师(连考三次临沂师范音乐班却没考上)、专业作家(奋斗多年终于当上)。第四个理想是什么呢,竟然是“健康老头”!这是他今年刚刚萌生的想法。
是啊,年近花甲了,应该悠着点了。祝愿老爸的第四个理想能够实现,即使七老八十,也还是一个健健康康的老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