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文化环境与自然环境——在眉山文化讲堂的演讲张炜
我们对于传统文明的敬畏心,随着数字时代和商业时代的来临,也许会慢慢变得淡薄起来。我们平时对一些事物、对文化问题的理解,也很容易表面化,往往只是敷衍和迁就一下,没有什么认真态度,更谈不上求证心。但是这样天长日久,就会带来一系列问题。话题从这儿开始,就找一个切近的例子来谈。
一
昨天是圣诞节,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拥来了一大帮戴小红帽的人。这是圣人诞生的一天,在西方就如同我们的春节那样的大节。但是与春节不同,那是一个单纯的节令,迎接春天,庆祝大自然的轮换交替:离绿色和鲜花不远了。但圣诞节是一个具有宗教含意的节令。
大家会感觉到,我们这里一年比一年更喜欢过圣诞节了,从个人的观察看起码是这样。这个西方的节日是那样被我们所接受,而且心悦诚服。有一个外国人看了这些很是不解,他发现中国这些热衷于过圣诞节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基督徒,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为什么要一腔热情地过这个节日?
显然只是图个热闹,赶个时髦,只把它作一个娱乐的符号使用。但是我们心里仍然要明白,这个节日是源于宗教的虔诚,是基督徒的一个节日。因为西方是基督教国家,所以也就成了全国的节日。
我们这里如果真的要过“圣诞节”,严格来讲只能是孔子诞生的那一天。孔子哪一天诞生?没有几个人能够回答出来,因为孔子可不是什么新潮人物。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自己的圣诞节,孔子尽管早已是被广泛认同的“圣人”,但我们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宗教人物去顶礼膜拜。他是人,不是神。
随着数字化时代的来临,商业主义的盛行,我们对西方的强势文化往往不加分析地全盘接受下来,这个过程相当迅速。这就带来了一连串正面和负面的东西——特别是负面的东西很多。我们对于自己的传统文化渐渐疏远,不加分析地丢弃。比如说即便在孔孟之乡,诞生孔孟的地方,也没有多少人了解儒家学说。有多少人对这两个充满魅力的文化巨人,对他们一生的事迹有一些了解?没有多少。不光不了解,还莫名地排斥;不光排斥,心里面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感——为自己这片土地上所诞生的伟大人物而感到自卑。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人感觉我们的传统文化就像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一样,那么荒凉贫瘠。他们为自己的这片文化土壤感到自卑以至于厌烦,甚至是——恐惧。
如果这仅仅是某一个地方的现象倒也罢了,但是仔细看一下,会发现这是我们这个时期、这片广大土地上蔓延开来的一个共通现象:对中华文化的不自信,对传统的厌烦。由此产生的那种疏远,从心里产生的情感上的剥离和分离,就一个族群的生存来说,其实是非常可怕的。
谈到孔孟,大家很容易会联想到眉山,想到这片土地之于苏东坡而言又是如何。因为没有在这个地方长期生活的人,对苏东坡及三苏文化就没有多少发言权,还是当地人更懂。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就很难具体地谈论苏东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苏东坡对于眉山这片土地是无比重要的。何止是对于眉山,对于中国和世界也是如此。
如果是一个热爱中华经典并深入其中的人,就会知道那些像星光一样闪烁的文化人物,为何会受到人们永远的景仰。我们常常讲的伟大文学和文化人物,就一定要谈到“屈李杜苏”(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这四个文化巨人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公认的千古不朽。他们的文字刻下了人类所能够抵达的精神高度、无穷的想象力、完美至境的追求心,他们的心灵世界是那么广阔、遥远,那么不可企及。
苏东坡作为一个生命的饱满度,他的丰富性,斑驳灿烂的文字所展现出来的个性魅力,比如说丰沛的诗意、幽默感、趣味,在人类历史长河中都是极其罕见的。
进入了苏东坡的世界,我们会感受到人性所拥有的全部完美;我们对于文学的信念,可以变得更为坚毅,各种可能性都在我们眼前展示开来。我们看到一个人可以如此深刻、开阔地展开自己的生命,可以在天地之间自由呈现瑰丽的想象、倾吐无尽的激情。这个人对置身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既激越不安,又顽强坚毅,面对各种各样的人生苦难、折磨和颠簸,用幽默,用诗心,用我们的文明所给予的全部能量去加以抵御。
当代人在数字时代里接受的各种刺激是空前的。在这个时代,人类经历了那么多的内心折磨,并常常因为不堪忍受的损伤而痛苦、忧愤和焦虑,日夜不安。无论是富裕或贫困,都有惶惑、不平和哀怨。许多时候我们是无力承受这些现代痛苦的。但如果是一个稍稍熟悉苏东坡的人,了解一点他的人生经历,就会觉得我们时下的这些煎熬还不算什么,我们个人的顽强性和忍耐力还远远不够。是的,作为一个生命的强韧,比起这位古代大师,我们真是十分惭愧,因为我们大多数时候简直是不堪一击,有些渺小孱弱。
为什么要阅读大师?就是为了有个对比,有个学习的参照,从而有个觉悟。这有助于理解我们当代的、当下的个人生活,用以抵抗当前的苦痛,解决当下的精神问题。
苏东坡一生可谓充满了跌宕。在现代文化人中,大概还很少有谁经历过苏东坡那样的荣华富贵志得意满和苦难折磨。他年纪轻轻就进入朝廷,且不是一般的文人,而是从起步之初就踏入中国最高权力阶层、接近权力核心的人物。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蒙受冤狱,差点被杀掉。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贬官、流放,南北迁徙,做了卑微的小官。他即便到了当年那个瘟疫流行的不毛之地,流放即等于死亡的海南岛,也是一个快乐的创造者。哪怕就在遭贬的路上,也能有所作为,如在登州只待了几天,也还是做了好事,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就是这么一个勤于行动、永不自满、宽容乐观、充满了好奇心的人物,活到了六十五岁——因为在路上吃东西染病去世。这在当年比平均寿命还是要高出许多,仍然算是一个长寿的人。为什么要说这些?就是讲他如何与命运抗争,具备了怎样的胸怀和境界,怎样对待人生的大起大落,对待精神及物质各个方面的伤害,如何应对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苏东坡是历代文人钦慕不已的人物。大概还没有一个文学人士、文化人士敢于傲视苏东坡。前不久有一个文化狂人,嘴巴很大,一开口就几乎贬低了所有的古代和现代文化人物,但说到苏东坡,他还是表示了自愧弗如。
苏东坡之于眉山,其意义已经无法估量。他对于这片土地意味着什么,对于中国意味着什么,对于中国的现代化意味着什么,具体一点说,对于中国的文化人意味着什么,都需要从头好好思索和省悟。他好比一个无穷的宝藏,可以经过无数人的挖掘而难以罄尽。对于中国来说,他是一颗文化和文学的金星,一个文明的永恒的标志。
强烈的西风吹拂之下,我们的传统文化长期处于弱势,身在这样的一个文化等待更新和自强的族群之中,有时难免会有一种难以言说、不便言说的自卑感。在这种心理之下,对于强势文化是没有冷静心和鉴别力的,更谈不到抵抗力。我们今天的确就处于这样的一种文化环境之中。所以而今谈论苏东坡,实际上在谈我们迫切需要了解和分析的当下文化环境。
如果文化环境出了问题,方方面面都会出问题——特别是自然环境,必将发生一场剧变,变得让我们始料不及。本来任何一种文化的孕育,都源自于山川大地,可是当另一种文化强势进入时,母体也必定遭受摧折。
说到底我们的文化在山川大地孕育的过程中,已经与之不可分离,融为了一体。现在我们硬是要抛弃自己的文化,要更换一种异质的文化,创建另一种文化环境,那就必定有一次痛苦的撕裂。这撕裂的过程,除了自身的剧痛,再就是必然要把我们的自然环境——这片山川大地搞得一片紊乱,最后是遍地疮痍。我们为了那个不可指望的“新世界”,一定会破坏一个“旧世界”,而且毫无顾惜。这是一个必然的狼藉的结局。
在疯狂的破坏之中,对自己的文化是不需要分析和了解的,只会轻率地漠视和丢弃。对于养育了我们的文化、给予了我们一切的大地母亲,一定表现出相当的冷酷和粗鲁。异质文化并非这片土地所生,也就谈不上血缘的深爱,二者之间从来没有那种关系。
我们的大地母亲遭到了漠视和敌视,我们自身就变成了冷血的儿女。
的确,今天人人痛心被破坏的大自然,可是空余叹息,谁也束手无策。因为这源于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一种笼罩的力量。由此,我们不得不从文化上追寻原因了,于是不得不承认,这种破坏首先是从文化的毁坏上开始的:文化环境遭到了践踏之后,自然环境也就不能保全。
今天强势国家的消费文化、商业主义、物质主义是十分盛大的,这个不必讳言。强势国家的自然保护主义、宗教和神性主义在它的内部起到平衡和制约作用,一时还不至于溃烂。可是我们不问青红皂白接受下来的,恰恰只是前者。东方的闭塞和贫穷引起的自卑无力,使自己更容易陷入盲目的物质崇拜。而这种崇拜在自己的文化基因中原本就是存在的,并非全部舶来。
盲目地过圣诞节只是一个现象,它说明我们是如何地对待强势文化的。这个节日所包含的美好的东西,比如宗教信仰的内质,我们既不想了解也不想依从。这就十分糟糕了。
从日常生活中可以找到无数的例子,让我们看得更清——在数字化全球化的时代,我们中国的传统已经开始在现实生活层面全面消退。说到节令,比如中国最大的节令春节,上上下下都要做春节晚会——这也是一个展示精神内容的窗口。大家都知道,这些晚会上没有一群光膀子的女人,这个年是过不去的。一定要有女人袒胸露臂在那里嚎唱,有花男绿女的伴唱,有喷出的火焰和烟雾,有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乱扭。几乎没有一个舞台是简朴的,没有一个舞台不是千奇百怪的。
这都来自肤浅的模仿,即东施效颦。
二
商业的强势不等于文化的强势,但是很不幸,文化的强势总是和商业的强势分不开,它们就是这样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说到晚会的那些表现,也不可仅仅视为娱乐小事。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女子是收敛的,内向的,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袒露。光膀子作为男子汉的形象也不能算雅。从出土的一些壁画和雕塑可见,在中国古代,即便是在糜烂的、腐败的宫廷舞会中,也没有太多光膀子女人。可现在,哪怕是偏远的一个小城,只要有舞台,就一定有那样的一套。这跟我们的传统风习离得太远。这表明了一个时代的放肆与泼辣,以及伦理秩序的紊乱和颓丧,绝不是一个吉兆。
对于外部的世界而言,我们不能输出自己的文化,不能输出自己的思想,而只能输出一些靠极其低廉的密集型的劳动生产的手工业品,比如低档服装和玩具之类。输出这样一些非常低端的、科技含量很低的东西,双手捧回来的又是什么?除了对方的高科技产品,再就是他们的思想、文化和行为方式。
当年有一位欧洲的强势人物,谈到西方一些人对中国涌来的出口产品的恐惧,只是笑笑说:“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输出的都是一些物质产品,而且是一些劳动密集型产品,并没有输出自己的文化和思想,所以并不值得害怕,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那个人说这话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可是直到今天还是使人警醒。因为一切并没有多少改变,我们中国至今仍然不是一个文化和思想的出口大国。我们在商贸方面可能是输出顺差,但在文化思想方面的输出却十分惨淡。我们从圣诞节的小红帽讲到春晚的光膀子女人,然后就该谈谈文学了。
随便翻开一本杂志,打开一本书,看看作者能够用中国语言来叙述和表达的有多少。写诗的,尽是那种西方翻译过来的气味;写小说的,大致是西化句式、结构方式。我们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语言表达力和呈现力。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到今天,从胡适就开始探索的中国现代汉语,至今还在痛苦的摸索之中,挣扎之中。很可惜,它不仅离成熟十二分遥远,很可能已经是一场失败的运动。因为我们至今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白话文吸纳了西方拼音文字的特质,但它的演进还是不能离开中国的文化传统。从胡适到现在,经过战争和一系列的社会变革,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我们的语言演进方向基本上是朝向西方、背离传统的。我们原有的古文写作废掉了,这很自然,可能今天很少有人还愿意回到“之乎者也”那个时代里去。但是这并不表明我们的白话文运动可以一头栽到西方那里,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前进路径没有问题。我们完全可以有更冷静的、不同于现状的选择。
语言的丧失,是最大的丧失。
到今天为止,我们自己的表述方式依然没有形成,更没有成熟。今天的书面语几乎是全盘西化,而思想与语言相表里,我们的思维方式不可能不加速西化。这个趋向是令人忧虑的。
前不久到南方的一个地方去,在一个游乐点,一眼看去所有的建筑都是搬来的西洋式样。一群被拉到这里来的幼儿园小孩子,老师们带着他们拍照,摄影师刚喊出一二三,这群孩子就一齐伸出小小的食指和中指,比画那个英文字母,然后大喊一声“耶——”。
一旁的游客都发出兴奋的“啧啧”声。可见这种事情看多了,不但见怪不怪,而且还会觉得好玩。但仔细想想,从这么小的孩子开始,老师们已经在搞西化文化灌输了。这些词汇和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孩子们不可能理解。一切都要由盲从和无知的大人负责。如果这样下去,他们哪里还会读得懂“屈李杜苏”,再过多少年,提到“苏东坡”三个字,会觉得简直比外国古人还要遥远。
今天这种无所不在的浮躁心和崇洋心,完全阻隔了通向美好传统的回返之路,与古人对话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了。有人会觉得苏东坡的华美辞章如同嚼蜡,压根儿就没有耐心读下去,不能跨越那一点点文字障碍,更不要说进入他的心灵世界了。现在出版的《苏东坡全集》让人喜欢得不得了,印得也特别漂亮,可惜大半只是架上装饰。不过即便这样也好。大概眉山人都该在家里放一套这样的全集吧。
如果能够循着古代经典所指示的文化路标走下去,那我们的社会气质就会完全不同。现在随便到一个地方,大街上的人是怎样一副面孔,很难让人感受文化传承和滋养所带来的自信和从容,而是野疵疵的,急切切的,慌里慌张的。大街上行走的人,大致都是一些物质的追逐者。这样的群体当然难以产生意志顽强、心气高远、非常笃定的杰出人物。
一般来说,一个地方会因为一个人物而自豪。比如眉山,有了苏东坡就有了文化的底气,就永远不会自卑,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理直气壮。但实际上还远远没有这样简单,因为这仍然需要建立在深刻的认同感上,需要拥有对杰出人物的爱与知。有人问起对眉山的印象,那么我们首先可以说这里有这么好的一片湖、一条江,沿湖有这么好的环境,其他声名显赫的大城市要找类似的地方都非常难——可是本应无所不在的苏东坡在哪里?他已经化在人们心里,化在这片美丽的山水之间了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一切该有多么好。
我们去过一些大城市,常常是满怀希望而去,大失所望而归。这除了因为那些地方格外拥挤,还有蓬头垢面。再想一下世界上的一些发达国家和地区,发现要找到像我们的大城市这样脏的,还真的比较困难。那里绿色是绿色,墙壁是墙壁,屋顶是屋顶,干净清爽。可是我们的城市是怎样的?有绿也总要蒙上一层灰尘,墙壁总要挂一片污浊,好像随时都需要大量的肥皂和水去清洗才行,这太让人沮丧了。
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说起来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可以追问管理者,追问其他,但最后还要归结到我们的文化上去。价值体系变了,对于文明的那种敬畏心已经没有了,野蛮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普及。也许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有些东西太苍老,它没有了生长和更新的能力,最好的部分奄奄一息,最腐败丑陋的部分就茂盛地生长起来,最后这种文明也就走到了崩溃的地步。
所以我们也就不再惊讶于这种极度的紊乱。我们已经不知道珍惜什么保护什么,不能正常地判断我们的生活,所以只能四处拼凑思想,拼凑文明,学一点印度,学一点日本,学一点欧洲,学一点俄国,最后主要还是学习北美。到底哪一个才是我们的榜样?不知道。
挂在嘴边的回答是:一切好的东西都要吸取,都要为我所用。可是我们总还应该有自己的传统之柢,失去了这个一切都无从谈起。没有了传统的根柢,一定会走到六神无主的可怜地步。
接下来就是实用主义,是机会主义,是文化上的近视眼。传统文化中的劣根部分,我们却一点都不会丢弃,而西方文化中的商业主义物质主义,就会被我们当成最宝贵的东西接受下来。这将演化为一场民族的悲剧。
从城市建设再到自然环境,到文学到人性,无不因为失去了文化根柢而变得一片狼藉。
正因为文化传承的核心部分可能是文学,所以自然而然地还是要剖析这个标本。今天的写作人有一个惶恐,就是电脑上涌来的信息太多,我们几乎无法独自思索和判断。小说已经没法讲述一个崭新的故事,因为网络及整个传媒系统每天都会送来大量的故事,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耸人听闻的程度上,小说家似乎都不占上风。
生活中那些真实发生的千奇百怪的东西,远远超越了当代人的虚构和想象能力。当所有的光怪陆离一齐涌来,小说家的虚构优势也就被剥夺了。从故事上讲如此,从语言上讲更是如此:数字上滚动的各种言说方式,已经惊人地趋于一致化,我们会发现所有的这些语调和词汇,大致都被消费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筛子细细地筛过了一遍。如果有人想做一个惊人之举,即在个人的著作里运用自己的语调讲话,那将非常之难,甚至是不可能的。因为大家每天都在接受这种平均化的表达,都在使用同一种腔调和同一些语汇,个人性已经全部退出,再也没法恢复。
在数字化的时代,要真正回到个人的语言环境,这似乎是极难的。因为这种语言的平均化,是和所谓的全球化一起到来的,是全球商业资本主义浪潮下的产物。这种平均化大致也是现代商业主义游戏规则的一个组成部分。
创作者没法讲故事,也没法运用个人语言,更有甚者是没法产生个人的情感——爱和恨的依据大多也要来自纵横交织的媒体。这种情感是大可怀疑的,因为产生情感的那个源头不是来自个人的现实经历和体验,不是来自真实生活的细部,而是来自虚拟的生活。这些经过别人加工选择过的事物,就这样一股脑儿堆积到了面前。我们的判断建立在这样的一个基础上,不是很危险吗?
当大量的信息像沙尘暴一样涌来的时候,每个个体都面临了巨大的考验。它对我们来说是个非常危险的遭遇。它们没法让我们有从容的时间和空间作出反应,因为一波接一波的信息蜂拥而至,毁掉和淹没了我们。
三
我们今天的人比起过去,实在是变得比较冷漠了。数字时代是冷冰冰的,这首先从人际关系开始。举个例子,过去我们到一个地方开会,遇到多年不见的朋友自然会兴奋,因为天南地北走到一起不容易,见面以后心头发热,很有一些话要说,还要相互询问一番。过去都是这样的,朋友相见总有无数的话要说,离开时还要依依不舍。这都是很自然的。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十几年没有见面的人,见了面竟然只是一阵敷衍,变得不愿意交流。住在同一个宾馆里,几乎没有串门的热情,都关着门看电视或自己玩。偶有交谈,也绝不往深里谈,绝不交心。到了分别的时候——这一别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相见,可奇怪的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各自走掉了。这不是礼节不周的问题,也不是情感不睦的问题,而是数字时代形成的崭新的人际关系。
这种现象在生活当中比比皆是。看来我们人类真是变得陌生了,变成了这样一种动物:情感稀薄,或者说即便还有一些情感,但不再轻易地袒露了;为了安全或其他,已经变得冷漠和麻木。如果有谁正常一些,见了人依旧热情、真实和诚恳,就会被视为乡下老赶,还会遇到说不清的麻烦。
有一个朋友看到自己的孩子总是很热情地跟别的孩子一起玩,马上感到有些隐隐地不安。最后他不得不告诉孩子,说你不要对人那么好。孩子问为什么?他说你对人太好,会有麻烦的。孩子问为什么会有麻烦?他叹气,苦于没法跟孩子解释。这个细节让人听了心里难过。这就是我们现代人际关系的走向,是尴尬而可怕的现实。人人需要戒备,需要提防,需要时刻保护自己。
可是我们既然热衷于模仿西方,那么在比较文明的西方国家和地区呢?我们会发现并非如此。在那里,陌生人见了面都会点头微笑。那么让我们模仿一下试一试?在我们这里照此办理,大多数人会觉得你脑子有病,或者有不良的图谋。
我们这样一个古老的文明大国,诗书之国,走到今天真够悲哀的了。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一定含有什么极坏的东西,它在一个合适的环境中滋生茂长起来,以至于走入了今天的颓丧和绝望。只要睁开眼看看人际关系,弱肉强食的市相,就会有一种彻骨的悲凉。我们从公认的礼仪之邦变成了这样的境地,必须有几代人接力般地毁坏才能办到。我们的确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毁坏文明的施工,不幸的是这个工程到了今天,可能已经接近完工了。
许多人谈到时下思想与文化的悲哀,说我们已经没有了天才的勇气和坚持的力量,没有了那样伟大的忍韧者与创造者。这个说法有点武断和过于悲观。因为这样的人物是在磨难中成长起来的,并且需要时间去检验和鉴别。我们没有经历漫长的时间,就不会拥有这个判断力。我们没有能力去认识他,接近他。同时这种鉴别也需要一个很高的文明指标,只有人的认识力与宽广的心胸相匹配的时候,才有可能与同时代的天才同行。不要说我们,就连当年的凡·高,那么一个西方的艺术大师,当年也要贫穷潦倒,走到了自杀的地步。他在世的时候,很多平庸的画家以画致富,名声大得不得了,可是凡·高到死几乎连一幅画都没有卖掉。这是西方文明的尴尬一面。
我们今天也同样可能误解了文化和思想的巨人,只让他在自己的角落里默默地生长,直到被数字的沙尘暴淹没的一天。而我们每天都在颂扬的某些专业里的人和事,很可能只是一些把底层智慧运用得娴熟、紧紧跟随时代浊流的那一类庸人。
另一方面,现在也确是一个不利于产生文化巨人的时期。有人说今天的精神环境何等宽松,可以读到大量国内和国外的各类文字,表达的忌讳减少了,个人空间也增大了,所以不出杰出的作家、艺术家、各种文化人物,是大大地不应该、大大地对不起时代的。先不说这种环境存在与否,即便真的如此,思想与艺术之域的事情也不会那样简单。人的生存和养鸡仍然不同:鸡只要吃了好的食物,大概用不了多少天就会下更多的蛋,但思想与艺术的产生却不会这么快捷。心灵的酝酿和成长是一个极其漫长和复杂的过程,它需要个人生命中的艰难归纳、总结和沉淀。
这个漫长的过程也许要几十年,也许会更长。
以前说国家不幸诗人幸,即动荡的时代会刺痛心灵,使人的表达变得锐利深刻——这是从另一个方向讲文化与艺术的产生规律。
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大批专业的思想与艺术家是近代才有的。古代的苏东坡李白屈原杜甫他们,写作不是换钱来用,而是在生活中经历了欣悦和痛苦,在心里聚积和沉淀之后不得不倾吐出来。所以这样的文字才自然天成,才具有感人的力量,成为千古不朽的诗章。他们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表达当成一种专业。
就此看来,对于专业化的过分认同,会对我们的思想与艺术造成损害,这种损害是隐性的,也是巨大的。那些最好的写作总是依赖感动的,有了大感动就倾诉不停,甚至写个通宵;没有写作欲望的时候,很可能一个月都写不出一个字。
有些专业人士让人羡慕,人们看到这些人士每天可以在一个地方写作,从容不迫的样子。岂不知这种专业属性对人的伤害。每天坐在那个地方感动,到了吃饭的时候再让感动暂停……而我们明白,源于心灵的冲动不是这样发生的,它是莫测的,从不按时而至的。
四
单纯讲西方文学的引进,现在和过去也大不一样了。过去我们会多么审慎地选择,引进之前先要把一个民族的文学史吃透,了解哪一些是经典作家,具有何种地位和文化意义。即便是翻译那些当代作品,也要掌握大量信息,作一个综合的评估和判断。决定翻译哪一本书之后,还要找一个性情与专业水准适合的人去做。所以过去的翻译作品就更可靠。今天就大不一样了,世界上大概还没有哪个国家的翻译队伍比这里更庞大,更芜杂,也更加商业化。
中国这个十三亿人口汇成的巨大河流,涌向哪里都是一场涤荡。我们制造了数字时代的最大垃圾,也搬来了世界上最多的垃圾。几乎国际上稍微畅销一点的书都被译过来了,目的只为赚钱。我们的出版物上总要标明这本书曾经卖出了多少,得了什么奖等等。他们的目标简单而明确,只有一个字:卖。
畅销与得奖当然不是坏事,那是来自他人的鼓励和欣赏,写作人士应该感谢。但是这些不可能成为唯一的标准,而只能是部分人在一段时间里达成的共识或妥协。
任何一个奖项都会是一个纺锤状的:两头尖,中间粗,即极其杰出和极其糟糕的都会比较少。歌德和托尔斯泰没有得过大奖,鲁迅也没有。思想和艺术这一类,一时获得多少读者,印出多少册,有多少人喝彩,不该是什么重要指标。
在现代商业时代,出版者的操作似乎无可指责,这只是从商业的角度来讲的;在更高的道德准则那儿,这种操作是经不起推敲的。
真正深爱思想和艺术、有强烈使命感的人,他的一生只能是一场剧烈的燃烧。那就燃烧下去吧——不要相信写得越少越好,那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神话。勤奋更是才华的组成部分,一个激越不安的灵魂,其天才的敏感与深入的追究力会让其一生不得安歇。
他们真的是比较特殊的生命。
一个生命有这样的表达机会,也是一种幸运。这些人天生不是为了满足某些世俗目标而存在的。他认识了最高的志向和使命,也不为现在或未来的荣耀——而这一切,都与商业主义格格不入。
一个真正从事心灵之业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更加善良,也更加宽容。他的勇气深深地潜入了心底,而不是丢失。一个杰出的作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他一定会比昨天更好。总之他的生命不是沉沦,而是提升。
对于诗性的追求,那种深爱,有时真的好像没有什么来由,它非常神秘地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他的目标遥远而又单纯,他所要做的,只是用一生去表达这无法言说的一切。名与利的诱惑也会侵蚀他,但不同的是他最终会战胜这些诱惑。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和思想者。
始终不能摆脱世俗利益的诱惑,陷得越来越深并沉迷其中,最后的一点诗意也会被淹没。所以对所有人来说,这种挣扎都有可能发生。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也是一个必修课。没有办法,这也许是非要发生不可的事情。
一些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没来由地爱上了文学,专注于精神生活,并没有多少功利心。后来慢慢有了影响,这才发现所做的一切原来跟名利和成功连在一起,这就有了另一种冲动和痛苦。只是他一直走下去,会有所觉悟,发现自己对文学所付出的劳动,那种痛苦和喜悦,与获得的这点世俗功利是完全不对等的。
就这样,他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童年的自然和淳朴。
倾诉的欲望是纯粹的。而物质主义对我们的腐蚀,就是让我们身在物欲之中自得其乐,认为一切的商业规则都是自然而然的、正当的和有益的。
这是最可怕的认同。我们承认了艺术与思想之域的商业主义规则,彻底的败坏也就不可避免了。这种规则从此左右了我们的精神生活,我们的写作将追逐娱乐主义,以博得乌合之众的喝彩而自鸣得意。其实真正的艺术不是不需要民众,而是需要更加真实的、在漫长时间里形成的民众。
强势的商业文化的覆盖力是远远超出预料的,因为这种文化基因就在我们自身,而不仅是西方的传入和移植。从历史上看,传统文化中曾经有两大主流,一是儒家文化,一是齐文化。儒家后来成了正统,影响极为深远。齐文化就是一种商业文化,它的物质主义最后毁灭了自己的社稷,引来了可怕的后果。但那也只是形灭而已,其魂魄一直是存在的,因为它源于人心的贪欲。齐文化一直潜在传统文化河流的底部,所以一旦有了适宜的气候和机缘,也就更加猛烈地翻腾起来。
而现在的全球一体化,不顾一切的物质主义时代,就是齐文化和西方重商主义游戏规则合而为一的时代。传统儒家文化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击,中华文化呈现出紊乱无序的状态。
在这种情形之下,民族文化的传承是不可能进行下去的。关于时代和生存这些根本性的追索和思考,将会集体退出。实用主义变成了一个民族的行为尺度,成为鉴别生活的最高准则。这就是悲剧的诞生。
我们常常忧心于空气与水流的浑浊不堪,面对各种污染痛心疾首。也许治理河山重整大地的宏志并不欠缺,可怕的是一切努力都会被进一步的毁坏所抵消。因为我们踏上的是一条追逐物欲的不归路。
如果中华文明慢慢走向垮塌、松散和崩溃,那么我们的现实生活也必将失去最后的立足之地。这绝不是什么虚张声势和耸人听闻。
我们对于物质主义的俯首帖耳,很像是再次返回了春秋战国时代的齐国,返回了那个糜烂荒唐的时期。重商主义的管仲已经成为理想的标志性人物——没有多少人对他的选择加以怀疑,认为这是一个千古良相——精神和真理的探求是虚妄的、短暂的,只有物质的获取才是永恒和实在的。
谁来质疑这些据说是“经过了实践检验”的东西?
如果我们还有点理性,即可追问:谁来确定实践的范围、深度和广度?在怎样一段时间里实践?在怎样一个范围里实践?在这个过程中,经验和理性会构成一对矛盾吗?实践与理性又在多大程度上是统一和并行的?这些问题朴素自然,一点也不深奥。
难道几千年来的人类历史不是实践,而只有本世纪的物质主义实用主义才是实践?
我们需要个人的坚持与忍韧,在最困苦的境遇下仍旧追求心灵的自由,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在这方面,最好的榜样就在身边,就是我们眉山的苏东坡。前边说过,很少有哪一个人比苏东坡的命运更跌宕更坎坷,更顽韧更饱满。像苏东坡一样度过了这般艰难历程的,作出这般辉煌、这般酣畅淋漓的人生表达的,真是一个奇迹。他强大的精神对抗力,永不屈服于命运的事迹,就镌刻在那里。
当然,也许几部《苏东坡全集》还远远不足以呈现他整个的生命,不会是他全部生存的记录,但这却是目前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大的一个心灵窗口。
透过这些汉字符号,我们来还原那个真实的苏东坡,走进他的世界。
当我们把苏东坡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物时,才算是读懂了苏东坡。
有人曾说,有一些国外的经典作家,虽然逝去了千百年,可是仍然比自己的邻居还要熟悉。因为邻居之间很可能是冷漠的,近在咫尺却永不交流。但是透过那些大师的文字,其喜怒哀乐尽在眼前。文字是生命的符号,是用来还原生命的生动与神秘的。
对一个外国人可以这样,对于离我们的文化更为贴近的苏东坡呢?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他属于眉山,也属于我们整个的民族、整个的人类。
《你在高原》的放飞
陈占敏
可以断定,将来为张炜写传记的作者寻访传主行迹,会在万松浦书院驻留盘桓,叩问水杉松树,凝望青藤野花,深情地写下浓重的一笔。张炜生命的一部分,是留在这郁郁丛林中了;他的几部重要的生命之作,也产生于这里。
粗略数来,至少《芳心似火》的全部,《刺猬歌》的大部,是在万松浦书院完成的;《你在高原》最大规模的决定性修改,也是在书院完成;还有大量的短章散论,一些集子的修订编辑……万松浦书院的蔚蔚黄花青青蕤草,记下了张炜在这里勤勉的岁月。
2007年万松浦书院春草再萌,张炜开始了对《你在高原》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修改。修改规模究竟何等之大,还难以预想;不过,这一次修改却是决定性的,不敢有丝毫懈怠。《你在高原》的写作已经过去了十九年,高原业已铺开,尚须奇峰兀立;长河奔流,还要有惊涛巨澜;最后的大规模修改,将决定多年的壮美理想能否功德圆满。张炜在书院的松林中漫步、思考,松林那边,海潮涨起,哗哗拍岸。两千多年以前,大方士徐福据说就是从那里起航东渡,扬帆远去了。
《你在高原》十几年前就有过问世的机会,那时候《家族》先期发表,好评如潮,张炜需要有强大的定力,才能抵住整体推出的诱惑。一位颇负盛名的作家,正当创作好年华,写作惯性,出版惯性,发行惯性,评论惯性,诸多惯性推动着他,他如果定力不足,就会把持不住,失了方寸。然而那些惯性的力量不会没有穷尽,等到惯性耗尽,猛然刹住,脚跟不稳,狠狠地摔跤,就难以避免了。难得张炜保持着足够的清醒,葆有充分的艺术耐心;他坚持着不拿出去,捂住,再捂住。
只有少数朋友知道张炜的这个巨大的写作秘密。1986年发表《古船》,随后是《九月寓言》《柏慧》《家族》等长篇相继问世;进入新世纪,《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又呈密集型发表,还有大量的中短篇、散文、随笔和文论。单单这些,张炜已经是中国当代作家中少有的优质高产了。他没有过明显的“发表中断期”,一般人很难想到他还会有一部大作品藏在其间。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力会有多大呢?他还会有什么样的时间用于深藏的一部大书的写作和修改呢?
其实多年来张炜一直在经营着这部大书。在完成那些相继问世的作品之余,他把全部时间、精力、心血都放在这部大书之中了。修改一直在进行,断断续续。2007年春天开始的这场修改,则是最大规模的,决定性的。
还需要大刀阔斧,也不惜伤筋动骨。有一些部分要完全废掉重写,有一些部分要大改狠改。某几部的定稿,根本不是朋友看到的初稿样子了,好像完全是部新书。成书后朋友大为惊讶,想起曾经对这一部不抱希望的意见,惊叹张炜修改的力度是如此之大,难以想见。张炜倒对朋友当初的批评感怀不已。《你在高原》出版后,张炜在记者访谈中一再说道:“我的一些朋友称得上诤友,他们总是毫不留情地给我提意见——他们不管我的能力如何”,“他们都把书稿往死里砸”,“只希望我花了这么多年,能写出一部极重要、甚至是杰作来才行吧”。
不错,因为寄予了太大的期望,朋友才“把书稿往死里砸”,有一些意见甚至达到了严苛的地步。朋友深知,对于张炜这样成就卓著、已经建立起自己的审美观念写作理念的作家,你的意见必须尖锐到深深地刺痛他,才能够让他重新审视他已经写下的作品,推翻他原来的某些有缺陷的构筑。“一切文学时期终了阶段必有一个衰微的时期;艺术腐朽,枯萎,受着陈规惯例的束缚,毫无生气……但问题不在于作家无知。相反,他的手段从来没有这样熟练,所有的方法都十全十美,精练至极,甚至大众皆知,谁都能够运用”(丹纳:《艺术哲学》)。艺术家最令人痛心的平庸即由此产生了。一味地喝彩、称道,对于一个正在修改自己作品的作家有百害而无一益,尤其是对于张炜这样的作家。正确的做法恰恰是反面,那才是负责任的态度。不仅仅是对张炜个人,也是对文学事业。只有狠心打碎,才能够有望重组。文学界廉价的吹捧之风大盛时,至少朋友间还应该有一种真诚爱护的善意的尖锐批评,“诤友”是最珍贵的朋友。
张炜的朋友中不乏高士,也有“异人”。对“异人”的浓厚兴趣,张炜从写作之初,就一直保持下来,“异人”在他的小说中占有了一个突出的地位,闪烁着浪漫诡异的光彩。来书院的“异人”有的自称是“喇嘛一转”,曾经看见过巡海夜叉,记下了目睹异迹的年月时刻。张炜已经据此改造,写进了《你在高原》,尽管他很怀疑“异人”是不是真的看见过巡海夜叉。超自然世界无疑是存在的,可是它存在于自然人不能目击的空渺处,可以呈现于小说的荒诞不经,不应该出现于现实的言之凿凿。“异人”还讲过考八级锻工的考法,一个铁蛋子放在钢板上,一锤砸下去,铁蛋子原地不动,就算合格了,可以晋级。有朋友不相信,说,那得多少腿?有多少腿铁蛋子飞起来也砸断了。有才华横溢的朋友画一漫画,题为《考级》,一个考工正要举锤砸向铁蛋子,一人腿上缠着绷带,拄拐而来,伸手阻止。看了漫画,张炜忍不住呵呵发笑,笑过以后,又认真地解释:铁蛋子上是拴了链子的,砸飞了也砸不到腿上。又一层幽默激起又一阵笑声,不知道在张炜未来的作品中,砸铁蛋子考八级锻工会怎样出现。
张炜谦虚而又自信。他当然不会盲目听从。来自朋友的方方面面意见,有的一致,有的相左。一致的相左的,他都会仔细甄别,用心斟酌。他自然清楚《你在高原》在他构筑的整个文学天地中所占的地位。想一想,那的确是伟岸壮美的:连绵高原,有《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等姿态各异,点缀其间,像齐烟九点,云蒸霞蔚。然而那需要巨大的劳动去实现。才情并不可靠,才力方是靠得住的。重要的是不能惜力,不能靠才情挥洒,一挥而就,而要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走过去,全力以赴。标高绝不能降低,即便十部不能够全部达到最高标准,至少要有四五部达到《家族》的高度,有几部在水平线之上,掉下水准的绝不能有。其实可树为标高的还有《柏慧》。1995年问世的《柏慧》,简直也可以纳入《你在高原》。那通篇倾诉,可以作为这部大书的一篇总序,置于卷首。葡萄园,梅子,柏老,03所……还将在此后的书中出现。那种忧愤,那种彻痛,不眠的长夜,澎湃的思潮,还将贯穿此后的整部书中。《柏慧》着实开了一个口子,导出了此后的浩浩长河。《柏慧》好像一个预言,一个序曲;巨大的证实,雄浑的交响,尚在后头。徐福东渡的古歌,将在整部大书中一再回响。
那是张炜的浪漫和诗情,飞扬在海天苍茫处。没有浪漫和诗情,就没有《你在高原》。“我的心啊,在高原”,苏格兰诗人彭斯深情的诗句,必定长久地回荡在张炜的心头。少年时代开始的写诗,张炜一直没有放弃,到了中年,他还有《皈依之路》这样的长诗发表。他的写诗,在《你在高原》的创作中起了多么大的作用,你怎样估计都不会过分。《家族》中的倾诉部分,是散文诗,那是一眼就可看出的;更为重要的是,诗的浪漫和抒情,让整部大书灵动起来,活络起来,不至于枯滞笨重了;更不必说那些亦真亦幻的情节,诗意的描绘抒写了。《家族》中的倾诉部分像音乐中的和弦,始终伴随着主旋律的演奏。这种复调式书写在整部书中时常出现,不仅仅出于结构的用意,也在于内容情绪的需要。诗人气质的小说家,他有意无意之间,就会让他的诗情流溢于小说外。
《你在高原》的主人公宁伽就是个极具诗人秉赋的人,他爱写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他学了地质,推敲山河的过程中将情满河山,发而为诗。宁伽是小说的主人公,又是叙述者,歌者,游吟诗人。由宁伽的视角入手,张炜获得了极大的写作自由。宁伽穿行其中,又能够置身于外,他既前行,又回顾,深入谷底探源溯流,又跃登峰巅指点江山。他不是循线型规行矩步,而是呈放射型回环往复。他的自由,也就是章法的自由,他让一部大书的各部既独立成章,又一以贯之,杂花生树,分明有树枝树干撑起一树繁花。像踏上绵绵高原,登上峰顶,可以看出山势走向,脉络相连;而脚下的山峰却又各呈异貌,各各兀立在那里,有自己的山泉流淌——那就是诗性的源流,不息而来。宁伽是卓异的歌者,在山间放歌。在一部卷帙浩繁的小说里,诗性的泉源流淌极其重要,像连绵群山,有水,才有了灵气,有诗情,才有了灵性。岂止是长篇,即便中短篇小说,诗性、诗情也不该完全失去。近年来的中短篇小说,操着大致相似的语言,琐琐碎碎地讲着大致差不多的故事,琐屑,庸常,满纸壅塞的写实,透不过气来,诗性的空灵丧失殆尽。读不到托尔斯泰的《哥萨克》、契诃夫的《草原》那样诗情浓郁韵味绵长的小说了。
当然,小说的筋骨还需要用扎扎实实的笔墨一点点搭建构筑起来,飘虚不得,没有了坚劲强实的筋骨,再有多少浪漫抒情也构不成小说。像《你在高原》这样的长篇,要有成吨成吨的实实在在的材料,才能够组成它的骨架和血肉。材料自然并不缺乏,张炜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像小说中的宁伽那样,曾经背上行囊,踏勘山脉水文,举目四野,“推敲山河”,把收获所得累积起来,作为这部小说的基本材料。书成后,张炜曾经感叹,想一想书中所写,没有哪一点是完全凭空虚构,都有现实来源,可是没有哪一章哪一节是原材料的样子了。这就是由生活到艺术的过程了,这个过程需要作家一步一步走下来,每一步都不能凌空蹈虚。那不是技巧问题,不是手法问题,而只是劳动,踏踏实实的劳动。
劳动的间隙,放下了写作,张炜幽默诙谐而又多趣。每天晚饭后的散步是必修的功课。他把电话打过来:“咱走走吧?”这边应一声“好”,走出去,在书院大门那里相会,沿着书院门前的路向南,再向西,一直走到海边去。这是谈文学的时刻,也是谈趣事的时候。谈文学,有思想的碰撞启发,心头一闪;谈趣事,有生活的斑斓谐趣,常常忍不住纵声大笑。
书院的散步也像张炜规定的写作一样,耽误了要补上。有时候他有事出去了,回来已是很晚,他把电话打过来,说:“咱简单走走。”“简单”走走,就不到海边去了,只在书院的院子里走。踏着松林间石铺的小道,一圈圈走下去,常常走得并不“简单”,也会走到夜阑星稀。白天里偶尔也会走走,那必定是下午,张炜不写作,朋友也住了笔,只在读书。电话相约,一个往南走,一个往北走,在松林中碰面,再走下去。走到松林一角,有狗叫起来。那是张炜从济南带来的小狗,在书院长大了。张炜为它起名“宝物”。它是山东细狗,名犬,张炜一再赞赏它的聪明,它跑起来姿势优美俏逸。人走过去,“宝物”跳起来叫着,张炜一手指出去,叫它“闭嘴”。它闭了嘴不再大声吠叫,只是低低地吟哼。张炜用手抚着它的头,一下一下抚着,抑扬顿挫地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说“宝物”能听懂……
《你在高原》横空出世,它却并不孤立,在张炜的创作中出现得并不突然,它是张炜的一部集大成之作,此前的创作与它有着切实的血脉渊源。《古船》对历史的反思、辨析,《九月寓言》对土地的挚爱、忧思,《外省书》对全球化、现代化的警惕、忧虑,到了《你在高原》,更加浩大、强化了。《丑行或浪漫》的亦庄亦谐,《能不忆蜀葵》的谑而不虐,《刺猬歌》的荒诞不经,到了《你在高原》,更加发展壮大,蔚为奇观了。古齐地稷下学宫的辩说,齐东野语的谐趣,化为庄严和幽默,从张炜早期的作品,一直贯穿下来,到《你在高原》,获得了一个最为奇妙的集中统一,令人时常忧思如焚,又常常忍俊不禁,或是痛彻心扉,却又通体舒泰。那是怎样的一个艺术实现呢?
一些好东西从初稿到定稿,一直保留下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掉的,不管来自于哪方面的意见,张炜有一定之规。比如《人的杂志》中的大迁徙,初稿便存在,几经大改,到最后也没有改掉。那样的部分会不会形成阅读障碍,少有人读?有没有人愿读,不在张炜的考虑之内。“文学品质不因阅读而改变”(张炜语),文学品质只在于它固有的存在,而不在于有没有人阅读。一个严肃的审美理想坚定的作家,他的责任只在于写出最好的作品,而不在于他的作品取得了多少人喜欢。当下的中国文学,“取悦读者”已成大潮,其中有利益驱动,出版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作家也难辞其咎。取悦读者的大潮裹挟着“庸俗”“恶俗”和“滥俗”,严肃的作家作品被冲到岸上,望“潮”兴叹。实在到了需要有几个好作家砥柱中流反一下潮流的时候了。
同样会少有人愿读的部分,或许还有那些大段大段的思辨。在几部的初稿中,思辨的段落就有了,曾经激起过朋友赞赏。最后这一次大规模修改,张炜再一次认真审视它。小说的主观性需要重新认识。托尔斯泰《复活》中的思辨部分,曾经被当作说教,遭人诟病。其实,那是作家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不得不站出来直接说话,它本是作品的有机构成部分,同样来自于作家执着炽灼的心灵,正所谓“吾岂好辩哉,吾不得已也”。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就已经做过了。《战争与和平》的“尾声”第二部,通篇是思辨。对历史的主题,对推动各民族的力量,对以往的历史学说等诸多关系到人类命运的大课题进行辨析、思考、论说。一百多年过后,我们再来阅读,丝毫也不感觉到枯燥乏味,倒是别有一番兴致,像读托尔斯泰的那些宗教哲学著作《天国在你们心里》《当代的奴隶制度》《论俄国革命的意义》一样,能够更加领略到伟大作家才会具有的博大精深,不拘章法。大师总是在打破固有的章法,创立新的章法。他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在于简单的标新立异,而在于他要服从自己的写作追求、审美理想。为了实现这样的目的,哪怕必不可少的坚硬、晦涩,拒绝了一部分读者,也在所不惜。《你在高原》的最后修改,原有的思辨不仅没有减弱,倒愈发加强了;而且张炜在变换着形式思辨。《人的杂志》中的“驳夤夜书”,对勤劳、爱情、体育、娱乐等当代社会的诸多严肃问题进行思辨,却以看似戏谑的笔墨出现,正、反、合,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反讽调侃,讥刺幽默,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好像东方朔再世,登上了前朝业已废弃的稷下学宫讲坛,嬉笑怒骂,切中的总是江山社稷人伦道德的大主题。齐文化对于张炜的濡染,变换为各种面貌呈现出来。张炜每天把他改写的“驳夤夜书”章节打印出来,到傍晚拿给朋友阅读,大修改找到了满意形式的欣悦之情溢于言表。
2008年盛夏,《你在高原》的最后修改进行到一半,张炜又抽身而出,写了《芳心似火》。这是他写作策略的智慧之举。一个成熟的作家,他需要十分警惕“滑行写作”。手法流利,轻车熟路,依仗才情,依仗一副流道的文笔,就可以沿着既定的轨道写下去,像在冰道上滑行,把手背起来,也可以到达终点。然而危险正在于此。庸常、俗套、疲软、松弛,往往由此发生。不要指望“滑行写作”会一直保持原有的高度,滑来滑去,是会下滑的。长篇小说的写作,尤其如此,更何况《你在高原》这样的长河小说。张炜是清醒的,冷静的。《你在高原》的最后修改正在顺利进行,也需要收住、勒一勒了,有“勒”才会有“紧”。
《芳心似火》的写作,与《你在高原》的修改也并不矛盾。对于齐文化的研究,张炜多年来一直没有放松,念念在心。“齐国的恣与累”让他想到了人类世界的太多问题,比如欲望、经济、革命,等等。程派名剧《锁麟囊》,让他一再思索和谐、中庸、美这些有关人类福祉的概念。他曾经想写一篇小说,题目就叫《锁啊麟囊》。在万松浦的盛夏,骄阳下万花繁盛时,他又想到了《芳心似火》这个题目,于是,写成了关于齐文化的一本专著。他多年来对齐文化的研究思考,得到了一次集中梳理和释放。为了人类社会的安宁幸福,他在古齐地的登州海角望月祷祝,唯愿现代人接受古齐国的教训,不再让那颗欲望的芳心烧啊烧,直烧到一片灰烬。那也是他在《你在高原》中激愤、痛呼的主题。《你在高原》的主题是庞大的、复杂的,可以从多方面入手去诠释。可是,你只要抓住了对当代社会的警示这个大纲,再往哪个方面走,都不会出错。那沉沦的荒原,那曙光与暮色的交割,那东巡马车的威仪和颠簸,那巡海夜叉的荒诞和虚无,不是从古到今、由天上以至地上、由陆地而至海洋,一直在警示着当代人应该警惕什么、应该怎么活吗?当代人是应该追问个活法了。《锁麟囊》中,经历了劫难的大家闺秀薛湘灵总结人生,深切唱出“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有的演出本改为“休恋逝水,振作精神”,那不是作品的本意、人生的真谛。不问前因后果,一味盲目地“振作精神”,只会让似火的芳心燃烧得更凶,而“早悟兰因”,才能让驰骤的骏马悬崖勒缰,重新打量来路与去路。
我们到底是怎样走过来的,应该怎样继续前行?不重新回顾仔细打量认真地辨析一下不行了。《你在高原》中的秦先生是省城的高人,好像是隐居林泉了,一般人很难见到他。后辈仰慕他的学问情操,把他看作一座城市的良知,小心翼翼地满怀崇敬地拜访他,看看他屋子里透出的灯光,就会感受到温暖。关键时刻,需要他站出来表态,在大是大非面前说一个“是”或“否”,他却退缩了,而且朝着后辈莫名光火。无疑,他是张炜笔下的一个知识分子形象,然而,他不是符号化的知识分子,不能用通行的知识分子概念去套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古代知识分子士的传统,在他那里,只是书之座右,悬起来给人看给自己看看罢了,他不能够真正做到。倒是那位“老红军”,为了信仰,能够矢志不移。“老红军”自然也在反思,反思的结果,却不是丧失最基本的信念和追求,而是更加清醒更加坚定地走向了精神高地。墓地的雨,钢浇铁铸一般的形象,怎么也不能让人忘怀。摒弃概念化的书写,张炜要写出生活、社会、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他绝不“二元对立”,他从来都不会那么简单。他不是“土地主义者”,也不是“反城市主义者”;他不是“知识分子的代言人”,也不是“民粹主义者”。他是精神高原的跋涉者,只为人类的精神高原探索登攀的途径。那就不能缺少了甄别与批判,也不会少了迷惘与反复。《家族》中的倾诉,已经先期透露了浩茫的心绪,虽九死而犹未悔的坚定;后来的抒写,更是一再回响着那种“和弦”。
不能用一般长篇小说的标准,来要求《你在高原》这样的长河小说。《九月寓言》《外省书》,已经让我们见识了写那种篇幅不长的作品,张炜会做到多么精致、精美,玲珑剔透,可以托在掌心赏玩。《你在高原》要体现张炜的另一种美学追求,那是壮阔美,浩浩荡荡,大气磅礴。你不能从一条支流一脉喘息那里,去挑剔是不是缺少蜿蜒,是不是缺少匀称,是不是有所疏失。有缺陷的奇崛远胜于中庸的完美。大匠运斤,一斧子劈下去,天然的壮美更值得赞叹。《你在高原》为张炜提供了巨大的创造空间,他的所有本事,都可以尽力展现了;反言之,没有足够的才华,没有娴熟的多方面本事,也难以撑起这样的巨型大厦。而这一切的基础,是劳动,巨大的劳动,一个作家最优秀的品质。“天才,不是别的,作为一个人或一个性格来说,不过是一个更好的劳动者,一个更真挚的人,一个更优美更朴素的性格而已。”冯雪峰当年评价鲁迅时说的话,大半个世纪过去,今日重温,更加深切地体味到了那种珍贵的相知。
巨大的劳动明显在张炜身上留下了耗损的痕迹。最后的大规模修改过去了将近三年,冬天到来,晚饭后去万松浦书院近处的海边散步,张炜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把帽子戴上,紧紧地扣好。寒风吹来,他仍然会咳嗽起来。他受过伤的身体要撑过这巨大的劳动,似乎有几分困难了。然而他奋力支撑,一刻也不放松。要紧的是集中精力,心无旁骛。有一些外出的邀请,他婉辞了;有一些无聊的聚会,他坚决地拒绝了。“市相缤纷,海客嘈杂,你却无视无闻。你端坐一隅,仪态万方,呼吸吐纳。紫蓝色的天穹更加静谧,星辰一片冷凝。我遥望那三个岛屿,倾听心跳的声音”(《海客谈瀛洲·致海神书》)。大海上涛声哗哗拍岸,张炜心跳怦怦,他快要接近高原的巅峰了。
雪花飘飞的傍晚,张炜和朋友再一次去海边散步。朋友走出自己住的万松浦书院研修部小楼,一只彩鸟停在门里边。门是关着的,窗户没开,彩鸟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全不可知。朋友把门打开,静静地站住,等彩鸟飞走。彩鸟在那里停着,闪动着眼珠,不走。朋友蹲下去,轻轻地伸手,将彩鸟捧起,走向书院的大门。喝了点酒的老员工满脸红光,看着彩鸟,对张炜和朋友呵呵笑着连道:“好啊,好啊……”古东夷齐地边缘近海区,齐文化传统源远流长,民间有“彩鸟主文”之说。“文采斐然”的本义原本就来自于彩鸟。《山海经》上说“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那说的是凤鸟。老员工舍不得彩鸟,接过去放入笼中,喂养几天,观赏几天,阳光明丽的正午放飞。彩鸟在书院上空盘旋几遭,振翼飞去。
这是2009年的岁末了。《你在高原》经过了足足三年的大规模修改。从头算起,在张炜手中整整捂过了二十二年。它已经被张炜的胸口暖得滚热滚热了。对作品,张炜已经保持了足够的艺术耐心;对意见,他待以了足够的虚心;对劳动,他付出了巨大的艰辛。他在生命的壮年、创作的盛年,付出了二十二年的浩大心血。作为作家,他能够做到的已经完全做到了。他竭尽了全力,没有惜力。总体看来,《海客谈瀛洲》《人的杂志》《无边的游荡》已经达到了《家族》的高度,有几部达到了水平线以上,没有一部掉于水准之下,既定的修改目标已经达到,那就——放飞吧。
《你在高原》的问世,是张炜文学生涯中的华彩乐章。
看看张炜巨大的作品产量,自然会惊叹他的才华;可是看到了他每日的写作状况,才会明白才华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劳动,是勤奋。十八九年前,《古船》《九月寓言》业已面世,张炜曾经私下自我评价说,他的才华不是一流的,他的勤奋则是一流的。张炜的才华是不是一流的,姑且不论,才华存在于作品中;张炜的勤奋确乎是第一流的,他自己没有高估。他在生命的中年,已经成就了好多人终其一生也完成不了的巨大业绩,一千二百多万字的作品,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没有第一流的勤奋,没有日复一日辛勤的劳动,绝不可能。英国作家毛姆也曾作过自我评价,说他不是一流作家,但他是二流作家前排的;然而毛姆评价别的作家,却说过一流的话。他在评价巴尔扎克的时候曾说,高产的作家不一定是伟大作家,而伟大作家必定是高产的。近一个时期以来,巴尔扎克在中国文学界的影响、评价有些式微,可是,抚摩着书架上山峰一样连绵的《人间喜剧》,再读一读巴尔扎克传记,看看巴尔扎克是怎样写作劳动的,就会很自然地感佩起来:这是个伟大的作家。
劳动,勤奋地劳动,每日劳动,像勤苦的农夫,晨起而作,耕耘在他心爱的土地上。巴尔扎克每天半夜开始写作,那违背了生命的规律,巴尔扎克未得长寿,与此不无关系。张炜遵循着生命运动的规律,作息有常,上午写作,那正是日出蓬勃蒸蒸向上的时辰。需要守常,需要守静。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不能干扰上午的写作。连电话也不打,书院内必要的交流,只发个手机短信。有时候下午也会写上一个半钟头。一天的写作任务完成,才可以放松下来,处理一下杂务,读读书,回复一些信件。这样的写作状态,张炜是从年轻时定下了规矩,延续下来的。这就是那浩浩长河一般滚滚而来的作品产生的原因了。胶东民间有言:“不怕慢,就怕站。”每天都不辍步,一步一步向前走,才有可能走远,有可能登高。
也不是闭关自修,书院本是讲学访修之地,海内外来访频繁,张炜都会热情接待。“万松浦—湾园国际诗歌艺术节”,英国诗人步下班机,直达书院。开幕式上,张炜胸佩红花,热情致词,说英国朋友今晨刚下飞机,真正是“喜从天降”。张承志从北京来,张炜和朋友在书院等候至午夜。雪亮的车灯照亮了那边的松林,车子停下,张炜打开车门,张承志下了车,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叫一声张炜,跟张炜轻轻拥抱。朋友为他们的深情感动,眼眶一热。西藏作家团抵达书院已近黄昏。座谈会亮灯召开。张炜换上了洁新的衬衫,笑脸蔼蔼应对来自国内最远处的作家访问团。河北作家团在西藏团离去一周后到来。座谈会上,张炜侃侃而谈,讲写作中警惕时间线型思维的危险,讲写作中消失的分号。其时,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正在紧张的评选中。祝酒时,河北作家真情祝愿《你在高原》获奖,张炜笑一笑说,得不得奖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把作品写好。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书院北边的海滩上,入夜时游人如织,半空中有灯光游走,张炜说那大概是“孔明灯”吧。三国时诸葛亮被司马懿兵困平阳,诸葛亮发明出“孔明灯”放飞求救;后代人放飞孔明灯,则是祈福了。
如果放飞“孔明灯”能够为人间祈来福祉,那么,万松浦书院放飞的精神之灯,也该能为现代人祈福祷祥。那是我们今天的写作最终的目的;离开了整个人类的幸福安宁,一切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我为什么迷张炜
逄春阶
与张炜先生结缘,是1984年8月底。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我,约上同学到安丘县景芝镇去赶集。我最爱去的是镇上的新华书店,书店就三间平房,很不起眼。我走进去,趴在玻璃柜上往里看,不经意间,就看到一本淡雅的小说集,名叫《芦青河告诉我》。我请售书员取出来,捧在手里,一下子就被那清新的语言所吸引,但我兜里没钱,同学问我:你真喜欢?我说真喜欢。他就买了两本,我们一人一本。
从此以后,见到张炜的书,就买;见到刊登张炜文章的杂志,也买;买不到的,我就抄。在大学里,因为喜爱,我全文抄录了《声音》《拉拉谷》《一潭清水》《海边的雪》《融入野地》等短篇小说,张炜发在报纸上的一些创作随笔,也抄了几本子。《古船》我读烂了一本,又买了一本。但一直无缘见到张炜先生。后来,大学毕业分配到潍坊市,一直很向往住着张炜的济南,那里不仅有泉水,还有张炜。
1999年7月,我终于从潍坊调到了济南。我最想见的人,不是省委书记和省长,而是张炜。我觉得,他就是一盏灯。大约是2001年春,我终于接触到了他,白白净净,很随和,说话慢条斯理。但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如发短信的次数多。其实,张炜并不一直在济南待着,他在各地走,尤其在胶东地区,在他童年生活过的地方。
张炜在《你在高原》的《人的杂志》卷中谈到自己的拐子四哥,用了这样的话:“这是一个特别坚忍的人,一个能够在绝望之地大声号唱的人。我好像一直跟着他走啊走啊,从少年走到了中年,从芦青河堤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这片葡萄园里来了——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跟上他继续往前。”在我心中,张炜就是那个让人放心的“拐子四哥”。
尽管很少见面,但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边,他是我文学的兄长,就像不涸的一潭清水,映照着我的心灵。有了他,我就不敢堕落;想到他,我就感到温暖;读到他,我就沉浸陶醉在芦青河边,如深邃夜空中的星星,葡萄似地敲打着我的心灵窗棂……迷他,因为他有趣
“我们家从古至今就爱交往一些有趣的人。”这是张炜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鸿篇巨制《你在高原》开头的第一句话。其实,凡是跟张炜接触的人,也会感觉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眉头紧锁。印象中他一直是微笑着,有时还很幽默。
朋友聚会的时候,大伙都等着张炜说笑话。他说笑话时很认真,自己一点都不笑,还不时忽闪着眼睛瞅一下周围的人。山东出版总社的虞静讲,有一次张炜给作家韩少功、方方等说笑话,说到“一丁点爱情”时,就用大拇指掐着小拇指,掐出绿豆一点儿大的地方,细心的韩少功看到这个滑稽的动作,笑得从沙发上滑了下来……迟子建称呼张炜时,总是开玩笑地喊“张——老师”,张炜听了马上说:“她这不是真心的,她们这些小青年哪,都后现代了……”
有趣的人,往往对什么都感兴趣。记得有一次,跟张炜先生一起吃简单的晚餐,他特意带了一瓶法国红酒。他说专门研究过酿制葡萄酒工艺,当年还真想自己酿制葡萄酒。将成熟的葡萄用清水冲洗干净后,除去果梗及青粒、霉粒、破粒等,放入经过消毒的容器里,用手挤碎或捣碎……然后是发酵……在《你在高原》中,张炜丰富的酿酒知识得到了集中发挥。
读书,最见性情,张炜自言读书很杂,除了那些经常翻看的滋养心灵的名著,他还特别愿意翻看一些有趣的书,比如前不久美国人写的《躁狂抑郁多才俊》,这本书写的是那些杰出的艺术家,而他们大多是性格狂躁抑郁的人,比如贝多芬,比如凡·高、拜伦等。还有,山东友谊出版社出了一本《俄罗斯庄园与名人》,张炜读得也很得趣。“读文学书要慢,要注意那些关键点和细微处,不能快,快了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张炜说。
张炜写长篇小说《古船》的时候,专门研究过中医,认为中医不仅是医道学问,它更重要的还是思维方式。这种思考力在当今如果缺失了,就会造成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场灾难。现在常常能看到西方思维的皮毛,所谓西医对人的诊治,真的像是对一部机器零件的修复和更换的过程。这种简单化一刀切和不求甚解,想用来治世医人,连门儿都没有。
《你在高原》严格来讲,是一位地质工作者的手记。张炜说,“为了写这部书,我曾专门自修过南京矿业学院的全部本科教材,还有植物学、考古学,我童年就有个梦想,就是要做一名地质工作者。我的少年时代,有许多时候是在地质队员的帐篷中度过的。至今,我及我的朋友们,帐篷与其他地质行头仍旧一应俱全”。
迷他,因为他低调
我不喜欢高调的人,咋咋呼呼的,尤其不喜欢。
张炜则相反。长篇小说《能不忆蜀葵》问世时,我想对他搞个专访,但他总是说,让别人说吧,我该说的都在小说里说了。《你在高原》出来,我又想给他搞个专访,他还是那句话。不愿多说。
他总是静静地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不停地思索,或者在孤独地行走。以前听张炜说到一位贤哲的话,至今记得:“我每一次到人多的地方去,回来以后,都觉得自己大不如从前了。”这段话张炜又一次提起,可能给张炜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我发现他一字不差地引用,并且他自己就是一个不太到人多的地方去的人。许多热闹的场合,根本见不到他的影子。仔细想想,真是那么回事。我们去参加人多的聚会,那就需要应酬,需要迎合,自然就消耗能量啊,能量消耗了,需要好多天才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张炜不喜欢熬夜,除了在业余写作的那几年之外,他一直以十分正常的作息时间来工作。这样,他总是保持一种朴素充沛的元气。
为了安静写作,有时要藏到没人的山里或一些小村。《古船》的后半部分就是藏到济南南郊一个废弃的变电小屋里写的。有一年他藏到另一处多年没人住的山里读写,没有基本的生活条件,大雪封山,深冬里冻病了,朋友发现时已经高烧卧床三天了,不得不出山紧急送医院。还有一次独自一个人写作因病大出血被朋友急救起来。
张炜的长篇小说《能不忆蜀葵》中有这么段话:“什么得奖啊,画廊上的成功啊,那不过是人们制造‘屑末’的一种方式……只要是屑末,就永远别想掷地有声,风一吹就了无痕迹了。”读到这段话时,我还跟张炜交流过,他说,屑末无根,只能跟风,让风吹着走。不跟风的,有两种:一种是不做屑末做石头,一种是自己变成风。
我从张炜身上感悟到,真正优秀的人,都在安静的角落,一直处于低调的状态,默默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耕耘着。
迷他,因为他倔强
张炜是一个真诚而倔强的人。他曾经说,在文学和思想的浪涌里,做一个人就如同做一棵树,根扎得再深也容易摇动。不过,只要根不拔出来就好。一个人在时代浪潮中,潮来了,人有感情,不可能不为时尚所动,有时在时尚中怀疑自己,质询,顾盼,这个过程就像树一样的摇动,但最后还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像树一样不仅不会死亡,而且还会在风的吹动和梳理下变得更加茂盛。根永远在泥土里,有根就有立场。
谈到电影、电视,张炜说,影视是多人合作的产物,不能很好地凸显个性。导演可能好点,但也要妥协,也要迁就。我还是要搞我的文学,“两个人合作的东西,就不是文学的,文学是非常个人化的,不能合作。文学作品和影视是完全不同的,是两个行当。一部作品改成了影视得以广泛传播,应该说传播开的只是影视本身,那部作品还像原来一样,并不能增加或减少它的分量。”
张炜说,自己很少看电视剧,一是没有时间,另外电视剧太浮浅吧。从表达上看,电视剧是通俗的,它追求的是平均值,而文学则是突破平均值。
他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值得看的好片子真是不多,好的艺术家也少。除了天资,还因为他们读书太少。比如演那些历史人物,演员演的都是皮毛,演不出这些人物咬钢嚼铁的气质。如果说,目光有分量的话,那些真实历史人物的目光是一吨重,有的演员可能就只有二两……去年6月18日下午,山东省话剧院排练《古船》朗诵剧,张炜推掉了好多社会活动,从头到尾看完了演出。看后他很高兴。他对我说,写《古船》的时候,还是稚嫩了些。优点是纯洁,青春,激情,有爆发力。当然,青春的东西,本身也深不见底,清澈,我现在已经写不出来。
他对话剧演员说,要把文学的东西突出出来。任何小细节,都不要犯概念化的毛病,语言和表演,要冲破概念化。要问:生活中是这样吗?一定要冲破平均数和概念化。悲痛,有没有另一种表达?欢乐,有没有另一种表达?把纯粹的东西突出出来,把永恒的东西突出出来,把非概念化的东西突出出来。在这方面,一定要倔强些,再倔强些。
张炜始终提防在潮流中走向模仿,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性。希望自己能做自立和自为的写作者,进行独自创作并排除外界干扰。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冷静和安静的人,这样的人会有原则和勇气。“冷漠无情的荧屏,某些现代传媒,街头小报,总的看一直是站在诗与真的反面。真正的作家不是偶尔才疏远它们,而是要持久深刻地表达自己的厌恶。”张炜说。
迷他,因为他耐烦
我读《你在高原》,感觉张炜写作的时候,保持着一个很饱满的状态,他在跑文学马拉松。用他独特的节奏,有时舒缓,如蒙古长调;有时激越,如催征的鼙鼓;有时又如跑累了的骏马,在草原上漫步……花去三个半月时间,通读了全书的我,感叹张炜这部三十九卷巨构,需要多少艺术技巧,多少文化贮备?需要多大能量才能让各种艺术流派交融在一起?这都是他坚持几十年如一日地向古人、向同时期的文学朋友学习的结果。张炜是一架大功率的书籍吞吐机,他曾经说过,每天坚持阅读五万字。我了解到,他竟然买了《列宁全集》六十卷从头看起,时常惊讶于列宁才活了五十四岁,竟然写了两千多万字,简直不可思议。张炜特别敬佩俄罗斯的那些伟大作家,常常为他们强大的人道力量所吸引。他们和中国古典作家一起,成为他重要的精神资源。
《张炜评传》的作者宫达对我说,他曾亲眼看到,《你在高原》打印稿每一部都有好几个版本,堆起来远远超过了作者本人的身高;而每个版本都认真听取朋友的苛刻批评。朋友批评得无论多么尖锐,他都会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坐在一边,一笔笔记下来。几十年来他都是这样下来的。
我记得张炜在小说《九月寓言》单行本的扉页上写了一句话:“为了一本好书,可以耗上一生。”张炜就是这样,一篇一篇地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用的是质朴的语言,写的是质朴的感知。写了一篇,就好比崖畔上花的绽放,有更多的人来欣赏,当然高兴;一个也没有,自己静静地欣赏,也并不感到孤独,这就是在大轰大嗡中耐得住寂寞的张炜!
汪曾祺回忆其师沈从文先生,有段话印在我脑子里:“沈先生很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耐烦’。他说自己不是天才(他应当算是个天才),只是耐烦。他对别人的称赞,也常说‘要算耐烦’。看见儿子小虎搞机床设计时,说‘要算耐烦’。看见孙女小红做作业时,也说‘要算耐烦’。他的‘耐烦’,意思就是锲而不舍,不怕费劲。一个时期,沈先生每个月都要发表几篇小说,每年都要出几本书,被称为‘多产作家’,但是写东西不是很快的,从来不是一挥而就。他年轻时常常夜以继日地写……”由沈从文,我想到了张炜。
迷他,因为他敏锐
张炜小时候,居住在一片树林中,见树远比见人多。时间长了他也就培育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对大自然无比敏感,对树、小草、小花、野兔、刺猬、猫、狗等,有着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的小说《你在高原》里,经常出现李子树的高大身影、李子树的独特气息。比如在《忆阿雅》卷中说:“那棵大李子树啊,那棵走到天边都无法忘怀的大树啊。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它银色的、雾一样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满头白发。”
2010年5月20日晚,在张炜家中,谈到大李子树这个意象。他对我说:“大李子树,在我老家屋后偏右一点,比房子大多了,我一生就没见过这样大的树。蝴蝶、蜜蜂,围绕着大李子树飞来飞去,那时我跟我弟弟整天在那里玩,在树下。大李子树是我童年的摇篮,后来被伐了。那树桩比碾盘还大,树底下有口井,离李子树不远,可能水脉好,树就长得旺。那口井,供应整个矿区。大李子树,对我一生很重要……”大李子树是张炜的庇护之树、幸运之树、思念之树,大李子树在张炜心中永不凋零。
在《你在高原》中,有大量的景物描写,如野地宿营,清晨寒露,落日辉煌,等等,张炜的描述,枝叶葳蕤,让人置身其间有跟着奔跑的冲动。比如在《无边的游荡》中写的这样一段,就牵涉好多的植物:“草丛中有几棵长得油旺旺的地肤菜,我采下嫩嫩的尖叶,这种菜让我想起了出生地:小茅屋旁,果园的空地上,到处都长了这样的野菜,外祖母把它们采下来,直接做成咸饭,或掺在玉米粉里做成甜窝窝。那时即使没有一点粮食我们也能活下来,因为有外祖母的地肤菜,还有各种各样的果子;北面的灌木丛里,一条条赶海人踏出来的弯曲小路旁还有无数的桑葚、蘑菇、松果,有彤红的浆果……”
张炜对我说,有一位作家,看到他写了那么多植物,很惊讶,说查了书中的野菜名,没有查到,原来都是张炜编的。其实这位同行说错了,这其中没有一个名字是编的,都可以从植物志中找到,是通用的拉丁文转译……诚如评论家赵剑平先生说的:“张炜正是依了大自然的力量,有了一颗博大的慈悲心,才有了强烈的道德感和强大的道德激情,才有了坚定和顽强;当他面对无聊的争执时,才能做到一笑而过。”
有幸在2011年11月跟张炜先生一起参加了中国作协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请他给写几句话,他录了贺拉斯的话给我:“我静静地走在一片树林里,想着那些贤人君子能做些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