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七十感怀

宗璞

其一

明灭红烛自有时

花开花落两由之

无心岁月牵心事

冰雪聪明叹木雉

其二

豪情依旧又如何

纸上葫芦画不得

欲握管毫长四寸

素心百副礼医佛

其三

才命相妨芥子身

无端碾碎旧柴门

网遮松舍千般恨

何日全消战地尘

其四

铁箫一曲透青围

流水高山妙句回

未向苍茫觅知己

意存天地不成灰

注:“花开花落两由之”,借用鲁迅语。

兰气息玉精神

王蒙

许多年前读到李子云发表在《读书》上的一篇评论宗璞作品的文章,她从黄仲则的诗中拈出“兰气息,玉精神”六字来形容宗璞的作品的风格,我以为她以此来写宗璞其人其文,是再贴切也没有了。

许多人痛感于文坛风气之恶劣,他们提出“面向文学,背向文坛”,要保持“清洁的精神”,要不“媚俗”,要“甘于寂寞”,不要“媚俗”,还有什么文学是“孤独者的事业”等。

宗璞从来没有提出过什么号召过什么咒骂过什么。但是想一想,她做到了而不是说到了这一切,你大概不能不承认,她的精神是清洁的,她常常是远离文坛乃至脱尘拔俗的,更不会去媚哪个俗。正因为她甘于寂寞,所以从来不觉得也不诉怨什么寂寞的。一切的闹闹哄哄、蝇营狗苟、是是非非里,都没有宗璞的存在和印迹。

她受过很好的教育,她的作品里弥漫着书香,然而她连高级职称都没有。许多老作家老领导关心过她的看病难的事,到了,她的职称问题也解决不了。却原来,没有高级职称的人才更“高级”呢。

她的寓所里也有朋友们的身影,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然而她没有自己的一伙儿,她和她的友人们只知谈“义”、“艺”,从不言“利”。君子之交淡如水,从宗璞身上你体会到了真谛。

一次在一个聚会中我说到了自己的“新作”的进展,宗璞大声对我说:“王蒙,你要写慢一点!”这就是对我的友谊,也是最严厉的批评了。

她素常说话声音极小,她并不怎么善于词气,她从来没有大声疾呼的习惯,以至有一次我听不清她的讲话,不礼貌地说:“你怎么说话像蚊子?”

然而她带棱带角,有自己的见解,决不苟同从俗。对于一切炒作起哄,她有一种本能的拒斥和保留。她有所为,更是有所不为;有所交,更是有所不交。对于卑污,她绝对不能接受。

最近一次作代会前后,有些作家为自己的“一官半职”奔走得辛苦。有些作家为打掉与自己不是一个圈子的候选人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他们的告状信收入文集,堪称奇观。宗璞对此木然无觉,大家也几乎忘记了她。

忘了也罢,木然也罢,她还是榜上有名。谁说作代会没有什么文学的民主呢?至少宗璞的当选主席团委员给人们带来了民主的希冀。

意外的宗璞

林斤澜

宗璞和我同时久居北京,久达半个世纪不算夸张,又是同行,见面的时候却不多。若好记性,是能够扳指头儿掐得出来的。推其原因,倒要先放下目前流行的“个人化”,往“众”里“掰扯”。一曰双方没怎么担任过职务。二曰在文学“档次”上,历来处于“边缘”状态,不知宗璞以为然否?

近读季老《牛棚杂忆》,这位博学前辈认定“中国历史上空前的最野蛮、最残暴、最愚昧、最荒谬的一场悲剧”中,我们也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因为走正字儿时候,不上台盘;走背字儿之际,也不见于生死簿,何来音信?

平日偶然见面,可又不需寒暄,总用不着“今天天气哈哈哈”,也不像“开门见山”,更不那么“单刀直入”,只仿佛接着昨天的话碴儿说话就是了。

谈论宗璞的专栏要我写点印象,又道是宗璞自己点的名。那么就前面这点意思,恐怕交不了卷。其实也有一个印象每每发生出来,只是一直说不清“所以然”,和前边那几句里的一两句也有些矛盾。这个印象是每每感觉意外。若写作“她老叫我意外”,可能是流行歌曲的好题目,好了,就这么着吧。

有个什么笔会,十来个人到南方转悠回来,人说宗璞爱吃摊头小吃,我表示意外。原以为这一位书香门第,想当然过的是闺秀日子,和摊头小吃不好联系。提问:“怎么个碴儿?”

一位说好比逛街,走着走着不见了宗璞,回头一找,在街边小摊上坐下了。一位补充说,宾馆里的饭够可以的,是吃了饭出来逛逛的。

过后南方又有笔会,我打电话约宗璞一起逛逛,当然高论“冠冕”理由,稍带点缀风味小吃。宗璞叹息了,叹道刚从美国回来,“行李都还没有打开”。我放下电话,联系诸多信息——纳闷,她回来足足一个来月了。“行李都还没有打开”的话,查非空言,实属意外。

刘心武说——这里非提名道姓不可,兹事体大,出语不凡,生怕牵涉“知识产权法”也。这位刘贤弟说他的宗璞大姐开会不善发言,才三五句话,就“抠桌板”了。“抠桌板”一词,入脑储存。

若干年后,在一个座谈会上,一位法兰西作家振振有词,带点讲课风范。我对外国和尚,大都摸不着头脑,听着听着走神了。接着宗璞发言,虽是娓娓而谈,可旁征博引,我渐渐听出意思来,大致是对外国和尚的“解构”。她的眼睛通过镜片,落在一支笔上。那笔是用两只手的手指头抬着转着,因此手指头始终没挨桌板儿。

我虽“码”字为生,对字源却没有做功夫。凭空觉得人见人怕的“癌”字,乃老前辈照着骷髅画下来的:缺牙少齿的下巴骨上,码着洞洞。此字光临还一概如金圣叹说的“于无意中得之”。朋友们会说某人中了头彩,无意之中复强调意外。

宗璞得过一回,挺过来了。若干年后,又得,不是复发,是又一个头彩。现在又挺过来了,这在任什么人身上,都不是说声意外了得。见到宗璞,索性不敢挂齿,就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些个“捞什子”。噫吁儿戏,身怀绝症成绝技。

前边说到季老在《牛棚杂忆》中,在“悲剧”前边不惜动用四个“最”。另在“自传”中,用的是两个对应的“极端”:“极端绚丽的面纱下蒙着的极端残酷的悲剧”。悲剧刚过,宗璞发表了篇小说《我是谁》,写一个女教授挨了斗回家,只能匍匐爬行,感觉自己成了虫子……20世纪50年代,宗璞的“响”作——比“名”作多有声响,更和“险”字声同韵不同——《红豆》,20世纪80年代的《我是谁》,在同行中也是打响了的。前后两篇写的都是校园生活,两个园里都有湖,有树木花草,都是有文有理的大学,小说的主人公又都是有才有貌的女士。《红豆》里的叫江玫,是个文科学生。二三十年后,《我是谁》里叫韦弥,是植物学者。《红豆》里有这么一段:

……只有和暖的春风和他们做伴。绿得发亮的垂柳直向他们摆手。他们一路赞叹着春天,赞叹着生命,走到玉带桥旁。

“这水多么清澈,多么丰满啊。”江玫满心欢喜地向桥洞下边跑去,她想着摸一摸那湖水。齐虹几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层石阶上把她抱住。

“你呀,再走一步就掉到水里去了!”齐红掠着她额前的短发,“我救了你的命,知道吗?小姑娘,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江玫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我是你的。”不禁联想“如花羡眷,似水流年”。

《我是谁》中也有一段湖边的文字;

……孟文起和韦弥同样地惊恐,同时扑倒在地,变成了两条虫子。“这便是蛇神了!”韦弥平静地想。蛇挑唆夏娃吃了智慧之果,使人脱离了蒙昧状态,被罚永远贴着土地,不能直立。那么,知识分子变成虫子在地上爬,正是理所当然的了。韦弥困难地爬着,像真正的虫子一样,先缩起后半身,拱起了背,再向前伸开,好不容易绕过这一处假山石。孟文起显然比她爬得快,她看不见他,不时艰难地抬起头来寻找…………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饰,尖声哭叫起来:“我啊,这正在消失的我,究竟是谁?”

……韦弥静下来了。她觉得已经化为乌有的自己正在凝聚起来,从理智与混沌隔绝的深渊中冉冉升起。我出现在她面前。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叫喊!“我是——”她很快地向前冲进了湖水,投身到她和文起所终生执着的亲爱的祖国——母亲的怀抱,那并不澄清的秋水起了一圈圈泡沫涟漪,她那凄厉的、又充满了觉醒和信心的声音在漩涡中淹没了。

剩下的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

宗璞先前的作品中,不少激情,也有自省或叫作“灵魂拷问”,但总不离素来的“温柔敦厚”。那么《我是谁》叫人意外了,偏偏没有。大约是大家经历的“悲剧”太极端了,怎么写也不为过。

既不意外,放在这里说什么?实际也有一点意外之感,不过拐个弯儿出来,成了“怎么我写不出来?”

阿姨,还是大姐?

刘心武

有一回,一位海外来华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学者,访问宗璞时问她:“当代中国大陆作家里,你跟谁比较好?”她说:“我跟刘心武比较好。”对方颇为吃惊。宗璞答完,大概自己也比较吃惊。所以后来她打电话告诉了我,并且笑着说:“……她那么问我,不知怎么的,我就那么答了……”我听了,自然也吃惊。

我管宗璞叫大姐。宗璞大姐在文坛,是个人见人敬、人见人爱的才女。选举时,她得票率极高,倘若她自己也投自己一票,那很可能达到百分之百。她长期患病,身体一直欠安,因此写得很慢,要求自己又严格,常常是,写了好几百乃至上千字了,觉得不好,便马上撕掉;但是,因为她毕竟是稍能振奋精神时,便勤奋握笔,所以细水长流,慢工细活,过一段时间,回头一看,帮她算算,所出的书,所发表的作品,却也相当不少。远了不说,起码这二十年来,她是个年年有作品的、贯穿型的作家,这在她那个年龄段的作家群里,是难能可贵的。而且,宗璞大姐的成就、威望,这些年来呈扶摇直上之势。也许恰恰是因为这种情势,愿意接近她的,跟她密切来往的,与日俱增。我这么个惫懒人物,或者像某位同行,当着我面,很同情地给我定的位——“死角里的人物”,也就觉得,不必太多地凑上前去了。当然,宗璞大姐跟我的想法不一样,我过很长时间才给她挂一个电话,她很高兴,一点没觉得我“多余”,甚至于还有些个“惊乎热中肠”,嗔怪我何以“好久没有消息”。

算来,我差不多两年没跟宗璞大姐见面了,这两年里,通电话也有限。我承认,自己的性格,似乎越来越孤拐,也许是,经过这些年生活遭际的磨炼,胸腔里的一颗心,是内里越来越热越软,外壳却越来越冷越硬了。这两年里,凡见到宗璞大姐的文字——有时候是发表在并不怎么流行的偏僻刊物上——总还是要习惯性地精读细品,读完,少不得要推荐给晓歌(我爱人),她读完,又总要讨论一阵。她常说,该把我们的反应,告诉宗璞大姐,其实拨个电话很简单,举手之劳,我又有的是“煲电话粥”的时间,却总是“驾不起事’(这是四川话,意为不能落实于行动),懒懒散散的,到头来,是并没拨去电话。

可是,在一个我没有去的会议上,宗璞却在大庭广众中,为一桩关系到我的事,为我抱不平。她想到了,不是懒懒地,想说,到头来,却没说;而是,想到了,也就说了,说得清清楚楚,淋漓尽致。以我这样一个已然自愿“出局”又极不善为人处世,厌者颇多,甚至于还被个别家伙恨不能诬为“叛逃者”加以灭门的、背时的人物,谁愿再为我出来说一句半句公道话呢?宗璞大姐却为我说了。她说了,近乎白说,因为即使是还能跟我过话的、在场的人物,也想不起来给我报道一下,到头来是宗璞大姐自己,与我通电话时,想起来,跟我说了一遍。我听了,真是感动莫名。

宗璞大姐说,跟我好,好在哪里?好在坐在一处也罢,通电话也罢,有话说。也就是所谓的有共同语言吧。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宗璞大姐的学问,无论中国古典,还是西洋今典,我哪有半点分毫?与她论学,我实在没有资格。谈创作?交流写作经验?有那么一点点,如她说我总是想把事理写得清清楚楚,认为不可取,给我很大教益;又说投稿被退,乃写作者的“兵家常事”,使我意识到,写作时还是要依着自己的信念,由着自己的性子撒欢儿写,虽说写完并不是只打算搁在抽屉里,还是想投给编辑部,争取发表的,但万不可尚未动笔,便揣测编辑部意图嗜好,以“降军”姿态前往……这些交谈虽甚欢愉,究竟也还不是我们“共同语言”的核心部分。那么,我们“共同语言”的核心部分,是些什么?

却一下子说不出来了。

大概是,都是些孩子话吧。宗璞大姐写童话。童话不是每个人都能写的。技巧倒在其次,关键是要有一颗童心。宗璞大姐养猫,曾有一只耷耳朵的,名小花。我们交谈,小花一旁偏着耳朵,瞪着眼睛,似随时打算参与进来。宗璞大姐说:“小花如果开口,吐出人话,我是一点不会惊讶的。”我有同感。说起我家的三只大猫,一曰睛睛,二曰狸狸,三曰喵喵,也是很通人性,并且在家中与我们有着一样的地位、尊严,宗璞很理解。所谓“宠物”,这称谓是一种误导,不能把它们视作“物”,它们也是生命啊!生命都是金贵的。甚至于,不仅动物,植物也如是,是有灵性的,宗璞大姐说起她家屋外的三棵松树,亦即冯友兰先生用以命名其书斋“三松堂”的那三位披绿针衫的老人,他们只不过是不会走路罢了,其余方面,与人何异?望尽悲欢离合,听足生死歌哭,历遍风刀霜剑,尝够酸甜苦辣……悠悠岁月,风过微语,相对憬悟,何必多言?还有她家南窗外的几丛丁香,花开花落,籽饱籽裂,春送馨香,秋旋飘叶,氤氲中散多少情思,静默中传多少心意,谁能说它们的魂魄,就比人类单薄肤浅?也不光是植物,就是土石,也不能小觑轻亵啊……宗璞大姐的作品中,有曰《核桃树的秘密》者,有曰《丁香结》者,有曰《三生石》者,岂非偶然?

我和宗璞大姐,大概是,在这一类与仕途经济,与名坛利场,与选票座次,与人情世故,与同行长短,与时尚潮流……都了无关联的闲谈漫语中,获得了若干浮世中的促膝之乐吧,所以她说,跟我不错,算得朋友吧!

其实我这个人,虽说“自外”于某些人与事,决意取边缘存在的惨淡方式,来消费自己的生命,但跟宗璞大姐比较起来,还是心浮气躁的。世俗性的焦虑,过分鲜明的爱恨情仇,往往还在心尖蹿动。宗璞大姐是真正的闲云野鹤,甚而至于,我觉得,她像个菩萨。偶尔跟她提起一些人间烟火事,尤其是,提及某家伙如何心狠手辣,把我往死里害,她吃惊到天真的地步:“是吗?……真的吗?……哎哟,怎么会那样?……”她理解我的情绪,却又总是奉劝我:“不去管他吧……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创作!”她亲切的话语,如观世音用柳枝,从金瓶中蘸出圣水,挥洒到我身上,渗入我心坎中,我受伤的心灵,从而得到巨大的慰藉。

我和宗璞大姐,都是“红迷”。最近跟她通了一次电话,她还建议说,什么时候找几个同好,开个茶话会,专门“谈红”。我对《红楼梦》中秦可卿的探究,她并不以为然,却又极喜欢听我“侃秦”。她真是“我不一定同意你的意见,但为了捍卫你自由抒发出意见的权利,我甚至于甘愿牺牲”这一原则的坚定履行者。我已发表了《秦可卿之死》《贾元春之死》,正构思《妙玉之死》,把一部分构思跟她讲了,她大为诧异,那意思,似乎是认为“亏你想得出来”,“更向荒唐演大荒”,但她又鼓励我把《妙玉之死》写出来。我曾说过,我的喜欢“谈红”,并终于大胆“研红”,很受了我母亲的影响。我曾随口说过,我母亲对《红楼梦》如何熟悉,甚至于能说出秦显家的与王善保家的是什么关系,这话别人听了只当耳旁风,谁去追究?唯独宗璞听者有心,并向我郑重发问:她们是个什么关系?这说明她这人既天真,又认真。其实,我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红迷”,并不具备有关“红学”的基本知识,她是不仅把前八十回和高续的后四十回混为一体,也把她年轻时看过的某些续书里头的人物关系和情节,混为一谈的。秦显家的是司棋的婶娘,王善保家的是她姥娘,这在前八十回中有明文,二者当然是亲戚。记得母亲还说过,有一种续书,是把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跟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这两个互相合不来的人物,也勾连为亲戚的:周瑞的女婿冷子兴,跟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司棋的情人潘又安,互为姨表兄弟,之间又演绎出种种离奇的遇合。宗璞连这样的谈资也很关注,更说明她那超越功利的一派童心,是何等趣味盎然。宗璞大姐长期患病,光是乳腺癌一症,便动过三次大手术,历经三十余年,却至今仍能读书写作,若问她有何抗癌妙方,我代她答曰:“永葆一颗超功利的无尘童心!”

我和宗璞大姐结识,是在1979年同获作家协会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项的活动中。那回她以《弦上的梦》获奖,那是一篇文学性很强,文字很优美,继承、发扬了她在1957年的成名作《红豆》文脉的一篇佳构,但因其内容涉及“文革”,也被视为是“伤痕文学”的作品之一。当时“伤痕文学”一方面有人欢迎,有人肯定;一方面也有人贬抑,乃至攻讦。万没想到的,像我、卢新华等的作品,还只不过是被指斥为“缺德”而已,她的《弦上的梦》,竟被一位很有地位和影响的人物,到现在我都不便写出的,不仅是政治上彻底否定,而且还带有明显侮辱性的词语,加以了恶谥。这对一位女士,尤其是宗璞大姐这样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真是难以承受的遭遇。当时她内心有过怎样的波澜,我不清楚;但她表现得很平静,甚至于反过来,为那人因专断成性,竟急不择词,出口不雅,而感到难为情。这种以大悲悯对待人世争端的态度,令我感佩,却也使我觉得,世上几人能以如此?我说宗璞大姐是菩萨,这也是例证之一。

我称宗璞为大姐,首先遭到了母亲的训斥。那是因为,我的祖父,与冯友兰先生,以及宗璞的两位姨父,都有过交往;而我母亲在未嫁给我父亲前,也已出入过冯家,我的父母与宗璞,是平辈的,我矮了一辈,从世交角度,我应称宗璞为阿姨才是。我明知母亲是对的,但叫大姐叫顺嘴了,很难改过来;并且宗璞大姐也知道我祖父与她父亲曾交往,有那么一层关系,却对我呼她为大姐,并不以为忤逆。她对我说:“就叫大姐吧,叫大姐很好!”后来有一天,宗璞由女儿小钰陪着,到我家附近的地坛公园参加一种有治疗作用的抗癌气功活动,事毕,顺便到我家小坐。恰巧我二哥从成都出差北京,也在我家。二哥见我呼宗璞为姊,认为极不礼貌,他在成都与宗璞表哥交往甚多,称为孙四叔,所以也便称宗璞为冯阿姨,弄得我很尴尬。倒是宗璞本人乐乐呵呵地,认为怎么样称呼是很小很小的、完全无所谓的事,她所看重的,只是人际交往中是否有一派天真率直。经她首肯,并予以鼓励,我便始终没有改口,直到今天,仍大姐大姐地叫她,她也受之如饴。

因为和宗璞大姐都热爱《红楼梦》,所以总想拿《红楼梦》中的人物来比拟宗璞大姐。以宗璞大姐的身份,本应以“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某一钗来作比,但正十二钗基本上都是悲剧性角色,探春、巧姐虽结局尚好,却都不能用来乱作比拟。想来想去,似乎薛宝琴差可作比,按在书中所占篇幅,宝琴比妙玉要多,且属贾王史薛四大家族成员——妙玉非四大家族成员而入正十二钗行列且排名第六,何故?这是我欲与宗璞大姐讨论的一个问题——虽然从年龄上说,用之来比拟宗璞略觉不妥,其他方面,似都相当贴切。宝琴在大观园的恩爱情仇中超然物外,一颗童心,一派天籁,其才华极为出众——所撰《新编怀古诗》十首,至今无人敢说所猜便是准确谜底——她又与外部世界有所接触,屐痕累累,见多识广,与“真真国”的女诗人有过交往;特别是,书中写到,在粉妆银砌的雪坡上,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不一会儿,身后来了丫头小螺,抱着一瓶红梅,那纯净幽美的形象,令人赞叹不止。我若画一宗璞大姐雪中凝思图,将小钰作捧瓶梅的陪衬,不也有趣吗?宗璞大姐及热爱她的友人读者,是否觉得我拟于不伦了?但我却很可能,真画出这样一幅想象图来哩!

多保重,宗璞大姐!

何镇邦

1998年7月26日,是宗璞大姐的七十寿辰。这是我不经意间得知的。因为要编她的一个散文集,以加入我主编的一套女作家亲情的散文丛书,是准备请她“领衔主演”的,因此要当面同她商量点事,便事先打电话同她约定造访的时间。我原拟于7月26日(星期天)去访她,她也不经意地说出7月26日是她的七十寿辰,并说家人与至亲这一天都要去祝贺,说话恐有不便。于是,我便提前于7月25日下午去北大燕南园57号,一是提前祝贺宗璞大姐的七十寿辰,一是同她面商有关编选散文集的事宜。为此,还到北辰购物中心的花店里买了一束浅红色的康乃馨,作为献给这位文坛老大姐的生日礼物。

燕南园坐落于北大校园里的一隅,闹中求静,充满书香,也显得特别静谧。这些年来,由于商潮的冲击,连安静的大学校园也不安静了,颇有点市井的喧闹。可是燕南园,却仍然保留着一片静谧,可以说是一片少有的绿洲,也是读书人少有的一片乐土。宗璞大姐所居住的燕南园57号,是燕南园那大同小异的一片院落中的一个院落,它掩映在树木花草的扶疏之中,显得特别安静。我从喧闹的亚运村赶到这儿,敲开院落的大门,宗璞大姐与小钰迎出来,把我引进那充满书香味的客厅。一落座,在向宗璞大姐祝贺七十寿辰之后,即书归正传。而谈完编书和有关专栏的事宜后,即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宗璞大姐久病初愈,气色不错,也颇健谈。她说现在每天都能坚持写作,五六百字到千把字不等,作为《南渡记》续篇的《东藏记》也即将杀青。谈到写作,她语调颇为平和,神情也显得安泰。但一谈到最近一位年轻人在《从北大到哈佛》这本书中无中生有地对她进行中伤,和钱钟书先生对她已故的父亲冯友兰先生进行中伤,云云。情绪便有些激愤了。我只好安慰她,请她保重身体,不要让这些看不惯的事伤了身体,云云。明明知道我这些宽慰的话没什么分量,但也不能不说。大概宗璞大姐生活在一个充满书香的家庭里,虽自1957年来也吃过一些苦头,但总是把世界,把社会,把知识界看得太纯净,于是一看到一些难以容忍的事,就不能平静了。从一个方面来说,这也正表明她的心地纯净和精神境界的崇高。

当今文坛,有两位年事已高的女作家德高望重,颇受文坛内外的崇敬。一位是谢冰心,可以说是文坛的“老奶奶”;另一名便是宗璞,可以说是文坛的“老大姐”了。我们这批六十上下的朋友,都称宗璞为“大姐”,因为这称呼里既有尊敬的成分,也透着一点亲切之情。这就难怪心武老弟论理应称呼宗璞为“阿姨”,却一直“大姐、大姐”地叫下来了。

我虽然也称宗璞为“大姐”,却来往不多。早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读她的由此获罪的写得很美的短篇小说《红豆》,即就心仪于她;20世纪80年代初,又读到她的散文《哭小弟》,同历史上的《陈情表》《祭十二郎文》等写人间至情的篇什可以放在一个层次上来读,更崇拜她了。当然,20世纪80年代中期作为一个关注长篇小说创作的评论工作者读她的长篇小说《南渡记》,也是颇受启发的,虽然未曾写文章评论它,但也保留了我对此长篇的好感。尽管我如此喜欢宗璞大姐的作品,而且同住一城,也同居一“界”,照说要找到她也是不太难的。可是我总以为她出于名门,又具有大家风范,不敢轻易去打扰她。于是就一直作为心仪于她的一个读者崇敬着她。

一直到1990年春,我在鲁迅文学院同北京师范大学联合举办首届文学创作研究生班,按照教学计划,要聘北京的一些知名作家作为创作导师指导学生的创作,有位叫冯敬兰的学生点名请宗璞作为她的导师。开始着实让我犯难,但我同几位朋友商量,他们鼓励我去请。于是我斗胆上门去请宗璞大姐出山,也是第一次造访北大燕南园57号。没想到,宗璞大姐欣然允诺,并且非常尽心尽力地指导分到她名下的三位学生的创作(这三位学生除冯敬兰外,还有来自军队的于劲和来自作家出版社的白冰)。她不仅来到鲁迅文学院同学生见面、交谈,指导他们的创作,同时还把他们请到家中交谈辅导。她的眼睛不好,视力较差,但还认真地审读学生交的作为作业的作品,大都是几万字或十几万字的中篇或小长篇,认真地写评语,给成绩。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这种敬业的精神,很使我感动,也很使我受教育。从此之后,我同宗璞大姐也就有了一些往来,她也把我看作文坛中的一个“好兄弟”,同她交谈,或到了她家里,也就无拘无束了。到了1993年至1995年间,我们又举办第二届文学创作研究生班,又请了宗璞大姐作为创作导师。这一次她指导两位学生章裙和冯捷的创作,同样认真负责,以至过去几年了,仍然打听她指导过的学生的创作情况和别的情况,关心着他们的成长。这当然也着实让我感动,也让我感到惭愧。宗璞大姐这些作为,可以看作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但究其实,还是对文学青年的关爱,对文学事业的热爱。

对于宗璞大姐,我对她知之不深,对她的作品也缺乏专门的深入的研究,很难再说些什么。但在文坛变得越来越喧闹之后,在一些钻营有术的人把文坛也当成官场和商场一样,争权夺利,愈演愈烈的当今,作为大家闺秀出身、具有大家风范的宗璞大姐,就越显得难能可贵,我辈也就愈发崇敬于她。

“人生复能几,倏如雷电惊。”不知不觉地,宗璞大姐也已进入古稀之年。在她刚刚过完七十寿辰之后,作为她在文坛的一个“好兄弟”,我所说的只有这么一句话:宗璞大姐,中国文坛需要您,我们一帮兄弟需要您,多多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