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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文学中,苏联文学是一个很有特色的文学,其最为突出的特征, 就是它的多民族性和社会化。

地域辽阔的苏联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这客观上决定了苏联文学也必然是一种多民族的文学。据不完全统计,苏联文学包含着七十余种语言的文学。我们在谈论英语文学时,能从这同一语言的文学中区分出英国文学、美国文学、加拿大文学、澳大利亚文学、新西兰文学等等,在这种情形下,语种文学大于国别文学;当我们面对苏联文学时,却能从中区分出俄罗斯文学、乌克兰文学、高加索文学、中亚文学、波罗的海文学等等,在这种情形下,国别文学则大于语种文学、民族文学和地域文学。

统一的多民族苏联文学是逐渐地形成的。十月革命之前,后来成为苏联文学大家庭成员的各语种文学,分别处于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当时的俄罗斯文学,已在十九世纪中、后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以托尔斯泰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创作构成了世界文学史上的又一高峰。乌克兰文学、格鲁吉亚文学等也已有相当高的水准。而西伯利亚、中亚一些地区、极北地方的许多少数民族的文学,尚处于口头文学创作阶段。从参差不齐的起步,到步调一致的行进,苏联文学无疑经历了一个复杂的相互交融过程。无可争议, 苏联文学的形成,极大地促进了落后的语种文学的发展。据统计,在苏联文学所含的七十余个语种文学中,有半数以上是在苏联成立后才形成书面文学的。一些弱小民族和僻远地区的文学,借助苏联文学的力量取得了国际性的文学地位,把自己的文学天才推向了世界。乌克兰的冈察尔、立陶宛的梅热拉伊蒂斯、吉尔吉斯的艾特玛托夫等,都是以本民族文学之代表和苏联文学之代表的双重身份,登上世界文坛的。不久前,达吉斯坦阿瓦尔族著名诗人加姆扎托夫来中国访问,在回答笔者的提问时,他承认,若没有一个统一的苏联和苏联文学,就不会有作为诗人的他和他的诗,而且,达吉斯坦文学也许就难以为世人所知。然而,关于统一的苏联文学对各民族文学发展历程之影响的问题,也有人持相反的看法。两年前,笔者在第比利斯与几位格鲁吉亚青年诗人作过交谈,他们认为,统一的苏联文学犹如一堵厚墙,在格鲁吉亚文学与世界文学间设置了障碍,格鲁吉亚文学欲走向世界,就不得不冲破自身的和苏联文学的这两层包围,世界是通过苏联文学来认识、理解格鲁吉亚文学的,因而是不准确的,甚至可能是不正确的。这是一种比较极端的看法。总地看来,苏联文学对各民族文学、尤其是原先较为落后的一些民族文学的正面作用,还是十分巨大的。对于某些民族的文学而言,如果说其民族

的原始文明是其生母,那么苏联文学则可视之为其养母或奶娘。

统一的苏联文学促进了各民族文学的发展,反过来,各民族文学也丰富了作为整体的苏联文学。各民族文学都有着其独特的起源和历史,有着不同的文化底蕴和艺术风格。苏联地处东西方之间,欧亚分界线在其境内纵贯而过,东西方文化的汇合、交融,历来就是俄苏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西欧那靠扰上帝的哥特式教堂的尖顶,与东方普渡众生的佛教寺院低平的屋顶相结合,即派生出了斯拉夫东正教教堂那不高不低、不尖不方的洋葱头式的穹顶。成吉思汗的西进,将东方文化的基因播撒进斯拉夫土地;彼得大帝的改革, 则使法国式的西欧文明在俄罗斯得到传播。以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为代表的东斯拉夫文化的,原本就是东西文化的混成体。十月革命后,东西文化因素在苏联文学中的双向交流更为直接、更为具体了。中亚地区、外高加索地区的突厥文化、北欧斯堪的纳维亚文化和日尔曼文化之糅合的波罗的海文化,将其深厚的伊斯兰教文化的积淀带进苏联文学。历来被视为是斯拉夫文化,北欧斯堤的纳维亚文化和日尔曼文化糅合的波罗的海文化,又将自己的文化因子再糅合进苏联文学。在广袤的西伯利亚,虽没有一种统一的民族文化,却逐渐造就了一种以“人与自然”为母体的特色文学。这带有各种文化色彩的多种文学,汇集到苏联文学之中,组构出一幅色彩斑斓的文学全景图。需要指出的是,各民族文化虽各具特色,却有着大体一致的思想、美学倾向,且它们又多以俄语作为交流桥梁和表现形式,这便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各民族文学自身特色的尽情发挥,至少不利于人们对其特色的充分认识。

苏联文学的另一基本特征,就是文学的社会化倾向。社会化,在这里包含有多层意义,是分别就文学的性质和功能、文学主体和客体的关系等而言的。

从十九世纪中期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美学批评起,文学在俄罗斯就一直被视为一种意识形态,一种社会工具。无论是别、车、杜的美学理论,还是列宁的反映论,都将文学视为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并认为文学对社会有着巨大的教育、影响的功能。可以说,在苏联文学出现之前,现实主义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批评是东斯拉夫文学的主流,作为一个强大的传统,它在苏联文学中得到了继承。在苏联社会中,文学从来没有被当作过纯艺术化的技巧尝试或纯个性化的渲泄方式,而被当作政治的组成部分,充当起庞大的社会机器中一个举足轻重的齿轮,思想斗争中一件克敌制胜的武器。文学的“党性”、“人民性”等准则的提出,更强化了文学的政治色彩。作家协会不是作家们自由结社的行业协会,而是政府一个重要的文化管理部门。作家的写作,不是他个人的事,他是在进行一项社会化的精神生产。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文学和文学家赢得了崇高的社会地位。高尔基在当时的苏联社会中所拥有的威望,恐怕是世界文学史上任何一位作家在世时难以企乃的。街道、公共设施, 甚至是企事业单位、交通工具,纷纷以文学家的姓氏命名,名作家的纪念地、纪念馆、纪念碑随处可见。苏维埃时代之前的著名作家,也同样受到敬重。文学的社会化,一方面,使文学的特殊性和作家的创作个性难免要受到压抑, 但另一方面,却也增加了文学家作为公民代言人的社会责任感,使文学成为严肃的社会事业。苏联文学继承了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公民精神”,本着“文学是人学”的原则,在人道、人性、道德等领域作了许多探索。苏联文学的社会化,使得苏联文学的历史不仅仅是一部文学的历史,同时也可视之为一部社会史、文化史。就这一意义而言,苏联文学的容量是很大的,影响也是

多面的。

苏联文学的社会化倾向,还表现在另一方面,即读者对文学的接受。苏联文学拥有一个十分庞大的读者群,苏联民众对文学的广泛爱好,是令人吃惊的。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拥有一个包括普希金全集在内的小文学图书室, 这种现象并不罕见。一个小学生,可以滔滔不绝地把叶赛宁的诗背上半小时。中、小学语文课本上,几乎全都是精选出的文学名著。每一场文学晚会,总能吸引来大批的听众。著名的诗人或作家逝世后,墓地里会出现一个长长的送葬队伍,此后,便会有崇拜者不断地前来献花⋯⋯对这些现象,有人解释道,苏联社会的文化生活过于单调,人们只有文学可爱好;或曰,在舆论渠道过于单一的情形下,文学被视为“真理的声音”,因而才倍受青睐。这些解释,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但苏联文学的覆盖面之广,苏联文学读者的人数之众、热情之高,却是让人深信不疑的。文学接受的社会化,无疑能提高民众的文化素质,提高整个民族的精神水准。人的素质的变化影响着人的一生,而民族的素质的提高则关联着整个民族的前途和命运。文学的社会化, 使文学得以在个性的发展和民族的发展上扮演着愈来愈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