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与李针锋相对
南京的春天,阴雨蒙蒙,一层薄雾,整日里笼罩着石头城,使人感到压抑而郁闷。熙攘喧闹的金陵、安乐两大酒家,香槟、威士忌和白兰地的酒味,日夜不停地向外溢散着,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的流水席,侍者把一个个醉客送上小轿车,又迎来一批批高谈阔论闹闹嚷嚷的国大代表。酒家老板马晓军,乃是当年在百色被刘日福缴过械的马司令,他的部队被黄绍竑拉去投奔李宗仁后,马晓军从此失去枪杆子,只好跑到南京来开酒家了。他领兵打仗不行,干买卖倒拿手,加上黄绍竑、白崇禧、夏威等人都是他的老部下,如今黄、白、夏都发迹当了大官,他酒家的牌子,自然也生色不少。李宗仁在北平决定竞选副总统后,虽然黄绍竑、白崇禧初时不同意,但经李宗仁暗示他背后有“上帝”的支持后,黄、白这才铁下心来,坚决支持李宗仁竞选。
他们作了一番精心的分工和安排,因白崇禧在九江有军务缠身,且和蒋介石关系较为密切,白在暗处活动,以回教协会会长的身份,拉拢青海及西北的马鸿远、马鸿宾等地方实力派支持李宗仁竞选。黄绍竑则担任李宗仁的竞选参谋长,以张任民、张岳灵、韦贽唐、程思远等人为高级参谋。大本营设在大刀巷21号白崇禧的公馆里。马晓军闻讯主动提出将金陵、安乐两酒家提供为招待国大代表会餐的场所。马老板因与李、白、黄皆故旧,因此工作十分卖力,对国大代表们招待得十分殷勤周到。马老板善经营,也善待客,更善揣摸李、黄、白的政治胃口,因此不但深得李、黄、白的欢心,也甚得各位国大代表的满意。总之,金陵、安乐两大酒家,对全国各地的国大代表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当时京中有句顺口溜,说“安乐、金陵代表最盘桓”,可见盛况之空前。
李宗仁于3月22日由北平专机飞往上海,在上海发表竞选演说之后,第二天即赴南京,在一阵紧鼓密锣声中,副总统竞选终于开台了。李宗仁入京后,在白公馆歇足方定,便到安乐酒家会晤各地国大代表,发表竞选演说,进行拉票活动。他的夫人郭德洁紧随左右,她手上的那只小巧玲珑的皮包里,装着李宗仁和她的名片,也装着给人以好感的微笑和诚意。她打开小皮包掏出名片时,那彬彬有礼的微笑,似乎是从皮包里迅速飞上她那俊美的脸颊上的。那纤纤玉手,那拉开的皮包,那微微前倾的被旗袍紧裹着的腰肢,那脸上的微笑,这一切,配合得是那么默契,恰到好处,使人感到亲切而又真诚可信。
“诸位先生,诸位代表,余自谓非乡下姑娘,想结婚而又不敢说出结婚。余愿自比为都市之摩登女郎,宣布公开找一最合理之对象。”
李宗仁的竞选演说辞,以别开生面的比喻为开场白,使人既感到诙谐,又感到诚挚,这开场白与李宗仁的气质、个性和经历又十分吻合。在大厅里聚集的几百名国大代表,都忍俊不禁地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声,有人竟高呼起来:
“拥护乡下姑娘!”
“乡下姑娘万岁!”
有一位国大代表站起来,也十分风趣地向李宗仁问道:“请问乡下姑娘,你最合理的对象是什么?”
李宗仁虽然身为北平行辕主任这样的封疆大吏,又是战功卓著的高级将领,但他没有官架子,除了那一身西装衬托出他的干练之外,他的表现无不处处显出一个忠厚开明与人平等的竞选者的风度。他见自己的开场白引起了大家的热烈反应和高度兴趣,便用微笑和坦率的口吻答道:
“中国需要民主,需要自由,需要和平,需要从上到下实行改革!”
“哗”地一阵热烈鼓掌声,打断了李宗仁的话。郭德洁趁机忙把刚才高呼拥护李宗仁口号的那几位国大代表的籍贯、姓名迅速打听了出来。李宗仁则双手拱起,像一个走江湖的拳师在当众开演武艺一般,前前后后地转了一百八十度身子,然后接着说:
“余有幸当选副总统加入中央政府的话,当实行民主主义,清算豪门资本,征用外国存款,实施土地改革,使耕者有其田、士兵有其田。使举国上下充分享有民主,保障人民有出版、结社、集会、言论四大自由……”
“哗——”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李先生,你提出这样的主张,难道不怕引起麻烦吗?”一个国大代表慎谨地问道。
“李某人从来不怕戴红帽子!”李宗仁把右手往下狠狠一挥,那毫不含糊的话语和那果断有力的手势,又博得了一阵更为热烈的掌声。
李宗仁发表完竞选演说,便走到代表群中,与大家一一握手。郭德洁拎着小包,跟在李宗仁后面,李宗仁与一位代表握手,她便递上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笑盈盈地说上一句:
“请您帮忙!”
几百位代表,也都争着和李宗仁握手,他们竟以能和这位诚实质朴的“乡下姑娘”握手为荣,李宗仁十分高兴,在和大家握手谈笑中,留给了新闻记者一个个精彩的镜头。但他毕竟已经57岁了,从安乐酒家驱车回白公馆时,忽感右手手掌和手臂一阵酸疼,也许是他演讲时的手势和与代表们握手时用力太重所造成的。但郭德洁却轻松自如,一回到白公馆,她便命副官带上几大叠钞票,按她条子上记下的姓名和住址,给那几位带头呼喊拥李口号的国大代表送去酬金。
李宗仁在小花园中散步,不时活动一下那酸痛的手臂,他情绪极好,国字脸上显得神舒气爽。他在一丛梅枝旁停留,欣赏着那一个个发育得十分饱满的花蕾,再过十天半月,这些充满生命力的花蕾,便会放出姹紫嫣红的花来。南京的梅花是有名的,可惜这些年他在这里住的时间都不太长,民国16年,他主持南京军委会,虽住了几个月,但精力都放在打仗上面,后来他去了武汉,不久就退守广西,一直到抗战,蒋介石任命他为徐州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长官,他才到南京来见蒋介石。徐州会战后,他退到武汉、老河口,后来又到汉中,抗战胜利,他去了北平,总之,在他的记忆中,似乎还没有在南京赏过梅。
“这回可要在南京好好地看看梅花罗!”
李宗仁自言自语地说着,他觉得梅花开放之日,便会预示着他的好前程。说到竞选副总统,他自信有很大的把握。据他了解,提出竞选副总统的人除他之外,还有程潜、于右任及莫德惠、徐傅霖,这四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对手只有蒋介石才够资格,但眼下他还只能走副总统竞选这一步,还不到向蒋问鼎的时候,但这个时机,是会到来的。李宗仁到南京后,司徒雷登大使的私人秘书傅泾波已向李宗仁透露了一些情况,司徒雷登对蒋介石已经越来越不满了,曾抱怨蒋介石“当他应当是全国领袖的时候,他却大多只算得上是一党之长”。司徒雷登还说:“在国民党内弥漫的腐化和反动势力,已是尽人皆知无须再说了。然而,必须记得的是,一党统治必然会导致腐化。在这个党当权的整个时期中,内部分歧从来没有停止过,生活费用的日益高涨大大加剧了中国险恶的局势。前途无望产生出来的失败主义情绪,使一切创造性努力无能为力。即使如此,最高领导层中具有高度正直品质的人物,仍在万难形势中英勇奋斗。”
据傅秘书说,司徒雷登大使所指的“具有高度正直品质,在万难形势中英勇奋斗”的最高领导层中的人物便是李宗仁。有了这句话,便等于坐上了副总统的宝座。再者,李宗仁也私下拨了一番小算盘:广西、安徽是他的基本力量。华北方面,阎锡山已经表示不参加竞选,而且答应可尽力帮忙,晋绥两省的选票可望投到自己名下。北平是文化中心,李宗仁经过几年活动,基础不错,连胡适这样的人都愿意帮忙。东北、西北、四川都可以拉到选票。湖北方面,胡宗铎、陶钧还有一些潜在势力可以利用。广东方面张发奎系统的薛岳、黄镇球、李汉魂等人都是李宗仁旧部,请他们帮忙,他们是不好拒绝的。白崇禧长期供职中央,在军界、宗教界都有不少关系。有这样的基础,再加上李宗仁个人的声望和司徒雷登的支持,不仅当上副总统绰绰有余,而且还可以拿出一些来,将来向老蒋问鼎哩!李宗仁正在喜滋滋地盘算着自己的前程计划,不觉副官来到跟前报告道:
“侍从室来电话,蒋主席请德公到黄埔路官邸议事。”
“嗯?”李宗仁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蒋介石召他去官邸要议何事,但他估计,可能与竞选之事有关。不过,他到后,已经见过蒋介石了,那是他就关于参加副总统竞选的事,特地去摸摸底的。在此之前,他已经给国府秘书长吴忠信和国防部长白崇禧发过两封电报,告知吴、白两位,他决心参加副总统竞选,请他们将此意向蒋转达。吴忠信是贵州人,既与李宗仁有私交,又与蒋介石有厚谊,颇能当蒋、李之间的可靠传话人,白崇禧那就更不用说了。蒋介石得吴、白转报后,并无反对之意。李宗仁到京后,仍不放心,他与老蒋打交道多年,经验告诉他,任何事情都得提防一手,何况竞选副总统这样的大事,老蒋岂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李宗仁顺利当选?因此他必须亲自去问问蒋介石。老蒋的态度,和吴忠信、白崇禧转告的一个样。鼻子里哼了哼,眼角挂几丝严肃的笑纹,说道:
“很好,很好的!这次选举正、副总统是民主政治的开端,党内外人士皆可自由竞选,德邻兄放心,我将对任何竞选人都一视同仁。”
有了蒋介石这句话,李宗仁的心才算放下了一半。因为照他想来,根据宪法规定,副总统简直是个吃闲饭的角色,为了粉饰民主,老蒋大概不会出来反对他。但是,为什么又突然要召他去“议事”呢?东北的事不需要他去“议”,华北有傅作义坐镇,也不要他管,中原的事有白崇禧指挥,以上大事皆与李宗仁无关,唯一有关的便是目下正在南京进行的正、副总统选举。想到这里,李宗仁立刻警觉起来。“难道老蒋要玩什么花招?”李宗仁觉得这并非没有可能。因入京以来,李宗仁和郭德洁四出活动,到处演讲,李宗仁每日都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度过,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他捧场、抬轿,甚至有人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喊他“万岁”,人心所向十分明显。这些对于一向忌贤妒能的蒋介石来说,无不是刺向心中的钢针,扑进眼里的砂粒,他很可能不乐意让一位既有实力又得人心的人来担任副总统,更何况李宗仁在国民党内有着漫长的反蒋历史。
李宗仁就是带着这种复杂而戒备的心理,迈步走进了蒋介石的客厅。这客厅的布置,也和蒋介石本人的脸色一样严肃,正中挂着于右任题写的“登高望远海,立马定中原”的对联。这是蒋介石当黄埔军校校长时,于右任题赠的对联,这幅对联体现了黄埔军校的地理特点,又抒发了黄埔军校的革命精神,而且笔墨犀利、气势宏博,达到了形神兼备的高深意境。蒋介石很喜欢这副对联,他离开黄埔军校后,把它带到了南京,带到了重庆,又由重庆带回到南京。客厅里除了这副对联外,再没有任何可以引人注目的东西了,正因为这样,被蒋介石召见的人,在客厅中才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而蒋介石一旦出现在客厅,他便能成为主宰一切的领袖。许多黄埔学生来到这里,几乎都是战战兢兢地等待,战战兢兢地被召见,战战兢兢地离开,除了蒋介石本人威严的形象之外,他们离开客厅时脑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记忆。
李宗仁当然不同于黄埔学生,他和蒋介石有金兰之交。他到客厅刚落座,蒋介石便来了,彼此之间寒暄几句后,蒋介石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德邻兄,为了避免党内分裂之虞,我希望你不要参加副总统竞选了,副总统候选人,拟由党内提名。”
蒋介石这一瓢冷水,不仅没有扑灭李宗仁当副总统的欲望,反而起到了火上加油的作用,他恨蒋介石拆台,他恨蒋介石处心积虑打击他的威望,这怒火和怨忿更汇成一股不顾一切硬拼到底的决心。他咬了咬牙,把火气强压下去,这才说道:
“委员长,为竞选之事,我曾向你请示过,你没有反对,我才决定参加副总统竞选,到京后,我又当面来向你汇报过竞选情况,你说对一切参加竞选的人都一视同仁。因此我才大力发动,现在锣鼓敲响,我已登台了,你却要我偃旗息鼓,中途退出,你叫我面子往哪儿放呀?”
“这个,这个嘛,”蒋介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严肃地说道,“正是因为我们弟兄之间的关系,我才劝你立即退出,这是不失你面子的最好办法,你如果一味蛮干下去,到头来就大失面子了,又何必呢?”
李宗仁见蒋介石如此小觑他,气得眼睛要冒火,硬铮铮地说道:
“这个不好办!”
蒋介石当然也知道李宗仁的“铁牛”脾气,他要硬走一头,你是怎么也拉他不住的,蒋介石干脆把话挑明了:
“你以为选举就是打仗那样吗?一个冲锋就可以夺到胜利?这事体复杂得很,我要是不支持你,你还能选得上?”
李宗仁知道蒋介石以势压人,心中更加气愤,他冷笑一声,说道:
“委员长,这竞选和打仗我看也差不多,都存在‘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方面的因素。我李某人自知在‘天时’、‘地利’方面于我不太有利。但我是个诚实人,能与各方面的人相处,所以我得一‘人和’。竞选是要靠人投票的,‘人和’起决定作用,纵使委员长你不支持我,我也有希望当选。”
蒋介石见李宗仁如此不听劝告,心想:你还没当上副总统呢,要当上了还了得?他原是与李宗仁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竟一下跳起来走开,连连说道:
“我不支持你,你是选不上的,一定选不上的!”
李宗仁脚上仿佛装了弹簧似的,他见蒋介石气得跳了起来,身子也跟着从沙发上弹起来,针锋相对地说道:
“委员长,我一定选得上!”
蒋介石扭过头来,狠狠地盯了李宗仁一眼,像要把对方一口吞下去似的:
“你一定选不上!”
“我一定选得上!”李宗仁以短兵相接的口吻说话,硬是寸步不让。
“你选不上!”
“我选得上!”
“选不上!”
“选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