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挽残局请少帅

1947年5月,莫德惠奉命飞往台北,正赶上魏道明出任台省主席,两人不着边际地晤谈一阵,莫德惠便在保密局台湾站人员陪同下前往新竹井上温泉。该处戒备森严,虽然还没有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但一百多名内政部直辖警察把这一地区团团围住,里外人等,都不得越雷池一步,监视张学良的刘副官闻讯相迎。莫德惠忙问:“怎么不见汉卿?”刘副官道:“张先生一向不准随便行动,如无上峰手令,任何人不得同他接近,日子久了,他也懒得走动了。不过他有时兴发,也率领卫士前往山地打猎。”边说边走到张氏羁留之地,莫德惠举眼望去,只见张还算结实,只是身边的赵四小姐已失昔日艳丽,上唇微瘪,一咧嘴,上牙便露出一个窟窿,想是拔牙未镶,增加了一分苍老憔悴之感。张学良忙请莫德惠屋里就坐,笑声爽朗,举止有力,这情形使来客纳闷,但还未发问,张学良就笑吟吟从书桌上取出一首诗道:

“柳老,您难得来此,且多住几天归去。昨夜听说您要来,我兴奋得几乎通宵不眠。”张学良有了叹息之声:“柳老,自从‘奉命读书’以来,没有一个人来过。我倒不怪友朋见弃,亲戚断绝,因为我知道如无蒋主席手令,任何人想来也不行。因此,我先准备了一首诗送您。”

莫德惠忙戴眼镜,接过细读,只见上面写道:

十载无多病,

故人亦未疏,

余生烽火后,

唯一愿读书。

莫德惠读过,不断向张打量,连称好诗。张学良道:“柳老要否知道,这四句诗从何而来?”

“当然当然。”莫德惠道:“世兄请与我一说。”

“是这样的。”张学良道:“第一句‘十载无多病’,就我本身言,只闹了一次盲肠炎,在贵阳开的刀,这里指的是害了不团结之病,内战之病,病不多。”

“哦!嗯!”莫德惠暗吃一惊。

“第二句‘故人亦未疏’,就我个人言,被囚中尚得柳老探看,故人本已疏远了,但也可以说尚未疏远。就国家言,虽然经过了团结抗战这一阶段,故人是进步了,但现在,故人又恢复了旧态,又退步了,又从事内战了,又与西安事变前相差无几了,相去不远了。”

莫德惠大出意外。

“第三句‘余生烽火后’,漫天烽火之下,凡得生存之人,都是余生,被囚之人不啻时时都在烽火之中,活着也是余生呢!第四句‘唯一愿读书’,被囚之人无事可作,只有读书,即使自由了,但既不愿参加内战,又不象已往那样有力量调停内战,促成团结,也还是无事可作,只有读书,所以说‘愿’。读书可以明理,明理可以断事,也自有快乐。”

莫德惠绝对没有料到,他还没开口谈到正题,张学良却已把大门关了。

于是莫德惠岔开话题道:“这一次来,主席和夫人要我给你带些吃的,另外还有两本书。”

张学良谢过,忙问:“书?那很好,我只缺乏这个。是两本什么呢?”莫德惠便在行囊中郑重取出,双手交付道:“是《明季裨史》,和《烈皇小识》。”张学良苦涩地一笑道:“柳老,人们都知道我在研究明史,实在很不好意思,我懂得的东西,实在有限得很。”

“你太客气了。”莫德惠道:“人们都知道你在研究明史,而且很有成绩,是么?”

张学良指指赵四小姐道:“倒是辛苦了她,她为我抄东抄西,已经写了好多好多字。”接着对莫德惠皱眉道:“说到明史,真是令人感慨。李自成等人领导的农民暴动为什么产生?魏忠贤等搞的那个东厂特务机构,制造了多少罪恶?魏家党徒对当时代表正论的东林复社倍加摧残,结果酿成了怎样的社会危机?刚愎自用、是非莫辨的烈皇崇祯是怎样自取灭亡?他在煤山自杀时,又如何表示了他那个冥顽不灵的个性?”

“啊啊!”莫德惠惊叹道:“你真是了不起,你的学问,真是教人佩服!”他不敢随便表示意见,却拿出一封信道:“这是东北元老宁武的信,要求我设法使你早点恢复自由,你且先看。”

张学良一听笑容顿敛,热泪盈眶,莫德惠叹道:“宁武这位老先生,真是热情得很。他对我并不很满意,但为了你的问题,愿意来这一信,可见东北同乡,对你的问题是如何重视了。”

张学良淡淡一笑道:“我看报纸,知道朋友们在怀念我,实在使我惭愧。刘副官上次从台北回来,说宁老先生对我的问题大为不满,对新闻记者抨击当局,这使我很是不安。”

“是吗?”莫德惠装作闻所未闻道:“有这种事吗?我倒没听说。”接着追问:“那宁老先生怎么说呢?”张学良苦笑道:“还提这个作甚?”但莫德惠一定要听,张学良便想了想道:“他说我功在党国,抗日情绪甚高,但抗战胜利两年,张某还在软禁之中。东北父老屡次吁请释放张某,迄无结果。张某一家飘流四方,本人辗转囚送台湾,东北人士对此极表愤慨,众怒难犯,勿使东北酿成第二台湾事变……”

莫德惠仔细倾听,紧紧记住。接着问道:“对了,‘二·二八’台湾事变,你受惊了吧?”

“没有,没有。”张学良笑道:“我在穷乡僻壤,扯不到我头上来,不过当地居民,还是来找过的。”

莫德惠暗吃一惊道:“他们找你干什么?”

张学良朝刘副官瞅一眼道:“你问他。”

“是这样的,”刘副官道:“‘二·二八’那一天,我们幸好在这个山上,没有遇到什么,不过有人来看少帅,要我引见,说台湾人民不堪政府压迫,已经起义了。现在全台湾都在台湾老百姓掌握下, 但群龙无首,希望有人出来领导。少帅便问来人:既然全台湾都在你们自己手里了,他这个外省人有什么用?那人说:我们因为久慕你的大名,所以特地推派兄弟到井上温泉促驾。少帅笑笑说,不中用了。那人还苦苦央求,说久闻少帅同蒋某人势不两立,现在台湾独立,少帅便该出来。可是少帅还是笑笑,说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怎么可以‘独立’呢?你们这样做法,是什么居心呢?我可以死,但不能这样子出山。这个客人看着没有办法,只好走了。”

莫德惠透口气道:“世兄真有主意,世兄真有主意,可不知道这个人到底代表谁呢?”

刘副官摇摇头。

张学良笑道:“柳老,这还用得着问吗?不管是谁,如果来找我,我答应了,那人还没有离开,我这条命可早就报销啦!”说罢惨笑:“刘副官陪我10年,相处不错,可是他的任务究竟是什么?柳老您想,到那个时候,他会送我下山去吗?内政部一百五十多名警察,布满了山上山下,难道他们真是‘吃粮不管事’吗?”四人相对而笑,但笑得勉强。

“再说,”张学良道,“那位先生,我也摸不清他是什么来头。如果真正是台湾人民代表,他便不会喊出‘台湾独立’的口号来了。你想,台湾给日本侵略了51年,人人不忘祖国,个个记得大陆,当年把日本军阀的“皇化运动”都弄垮了,他们爱国于前,难道会叛国于后,要来个什么‘独立’吗?我看说不定是奸人在中间布置阴谋,而这个台湾人,不但谈不上爱国,也不是叛国,乃是卖国了!”说罢惨笑:“我不同日本军阀合作,也不会和其他方面来这一手。我张某人这一辈子到此为止,自问无愧,也就算了,出山干什么?何况也出不了这个山呢!”

“话不是这样说。”莫德惠道,“如果有人接你出山,一不是叛国,二不是卖国,乃是爱国,你又怎样表示态度呢?”

“不可能,不可能。”张学良强笑道,“柳老不必明说,我就知道。你说我如果下山,便是爱国,这个国怎么爱法呢?还是同自己人打得头破血流吗?还是恢复‘七·七’事变以前那个局面吗?”

莫德惠有点儿心慌,示意刘副官退出,低声道:“你别太多心了,有人请你出山,其中一定有道理。譬加说:想请你到东北收拾残局……”

“我?”张学良皱眉道,“人家把我送到深山,我肚里有什么滋味?‘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我谢谢人家一番好意,要我‘清’点儿,我何乐不为?犯不着10年之后,教我还俗,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