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决策之争
1947年4月,在陕北靖边县。
王家湾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它的西面和北面是古长城遗址,东面是无定河,南面是延安。自从胡宗南率20万大军进犯陕甘宁边区、攻占延安后,中共机关辗转来到这里。小村很穷,又经敌烧杀掳掠,几乎没有一间好的窑洞,门窗也都烧光了。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等同志在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司令部里,指挥着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民解放战争。
陕北的早春,寒意料峭。在破旧的窑洞里,毛泽东同志身披灰棉袄,手夹香烟,边踱步边沉思。他走到挂在墙上的军用地图前,思绪飞向全国战场。
自从蒋介石挑起内战以来,解放军已走过了战略防御阶段,开始转入战略反攻了。别看敌人尚在山东、陕北张牙舞爪,但这已是蒋家王朝灭亡前的最后几扑。在全国战场上,解放军虽然在数量上还少于敌军,装备也略差一些。但近一年来,由于正确采取了内线作战的方针,不惜付出相当大的伤亡和大片土地被敌占领为代价,使自己随时处于主动地位,终于歼敌百万,并在一些地区转入反攻。许多解放区已相继连成一片,便有了雄厚的人力、物力资源,这种情形是楚汉战争的萧何“兴汉中卒、辄补缺”所不能比拟的!
蒋介石已放弃“全面进攻”战略,进入“重点进攻”。他在全国的态势是被解放军分割牵制于5大战略区:陈诚集团55万人在东北,傅作义集团60余万人在华北,刘峙集团60余万人在华东,白崇禧集团70万人在中原,志大才疏的胡宗南40多万人陷在西北。这5个大包袱,蒋介石硬背不走,软甩不掉,处于被动挨打之中。
战争发展的趋势表明,共产党已迎来了一个伟大的转折。毛泽东同志兴奋地对其他同志说:
“这就好比爬山,我们已过了最艰难的陡坡,来到山顶,前面是一马平川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我们同国民党军队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要敢于打解放军从没打过的大仗。”
“攻克敌人盘踞的大城市。”
“还要敢于歼灭蒋介石的重兵集团!”
周恩来同志笑着说:
“我们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得到了全国人民的拥护。现在正要用全国性的反攻来配合。黄河是蒋介石的‘外壕’,陇海路是他的‘铁丝网’,长江又像他的‘内壕’。这回我们要毫不客气地打到蒋介石的‘内壕’去,在他兵力收缩之前歼灭他。”
战略决战的时机到来了。但首战应指向哪里,从什么地区开始?中央领导同志正热烈讨论着。
古代军事家历来重视初战时机,兵法云“势已成,机已至,人已集,而又迁延迟缓者,北隳军也。”选择战机须当机立断,犹如猎手逐兽,击兔于跃起,射鹘于扑落,容不得半点迟疑。然而,初战又必须十分慎重,“不备不虞,不可以师。”初战必须建立在确有胜利把握的基础上。
这第一着棋究竟投向哪里会更有利于全局的发展呢?毛泽东同志走出窑洞,在寒风和夜色中独步沉思。他手里虽没有文件图表,但全国各战区的形势和部队的情况,都印刻在他的记忆中。
东北!远隔万里的东北……
一年多来,东北局正确地领导的剿匪和土改工作,已达到了人民支持、后方稳定、根据地巩固的预期目标,并经过连续作战,掌握了东北战场的主动权。
东北战场比其他地区更具有与国民党军队进行首次决战的“资格”。
毛泽东同志疾走回窑洞,向其他同志建议,首先东北战场组织第一场战略性决战。
中央经过几天的讨论,同意了这个意见。
1947年5月20日,毛泽东同志代表中央给东北局领导去电,高度评价了他们发动群众、巩固根据地、建立强大的武装力量的成绩。毛泽东同志指出:
“在全国各区中,就经济论,你们占第一位;就军力论,你们已占第二位。目前,你们以8个师南进,希望能于夏秋两季解决南满问题,争取于冬春两季向热河、冀东行动。该区共有人口1500万,为将来夺取长春、北宁两路及长、沈、平、津4个城市必不可少之条件。”这就提出了首战东北,准备于辽西地区组织大战役的设想。
这样的雄伟气魄、远见卓识,为古今中外战争决策所罕见。延安清凉山上镌刻着古人对宋朝陕西宣抚使范仲淹的赞语“腹中自有数万兵甲”。而毛泽东同志胸中已有百万雄兵。
即刻,发给东野的电文已经拟好。这封电报命令东北野战军南下北宁线,这场辽沈大决战要从锦州开刀。电文中还讲明了原因:北宁线上的锦州是联结东北与华北的战略要地,是敌人赖以进退的咽喉。拿下锦州,就等于关上了东北的大门,卡住了敌人的脖子。这个打法是:关起门来,一一歼灭。名称叫做“关门打狗”!
这算是对辽沈战役发布的第一道命令。
缄默了几天之后,林彪亲自起草了一封回电,他说:“来电曾加以考虑,均认为不甚适宜。因为,锦州方面无仗要打。如打锦州,就会造成两个失利结局:一是南下主力到处扑空;二是导致长春敌人退回沈阳。故而,应打长春而不打锦州。”
看起来分歧不小呢。毛泽东命令要打南面的锦州,要“关门打狗”;林彪却要打北面的长春,是想把门打开,把狗撵跑。
要单从东北一个战场考虑,林彪的主意倒也可取。因为这要省事得多。
把敌人的48万部队全部消灭在东北,那可真要付出一把力气,或者说,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若要把他关起来,他无后路可退,要真的拼起命来,这仗自然要难打得多!
比较起来,要把这几十万军队赶走,那就容易得多。他们那些将领,不管卫立煌也好,范汉杰也好,看着守不住了,必然要逃跑。若是四门大开,他们会利用海陆空的通道,用不了几天就会跑光的!
甚至不撵他们也会跑走的。因为蒋介石正考虑把东北的主力全部调进关内,要实行“重点守备”。所以,林彪倒是想了个十分轻巧的法子,由北向南轰,照着蒋介石的意思,把这48万军队轰进华北的平津一带。
那么华北该怎么办呢?平津守敌原有60万,再加上48万,成了108万!再来这里决战吗?怕是不好办了!
然而辽沈之战并非林彪与卫立煌的决战,而是国共两党的决战,是毛泽东与蒋介石的决战。因此,毛泽东决不会通过林彪这个“轻巧作战方案”的。
西柏坡收到林彪的复电以后,又往哈尔滨连发9封电报。毛泽东是有个性的。这些电报稿本来可以由刘少奇或周恩来写,有时他自己也写,现在心里有点儿不高兴,动了点儿感情,于是便全由他自己来写。写了一封又一封!好象在写一部作品,不仅构思好了整个结构,还想好了细节,他要全写出来。不然,这个非同小可的故障是排除不掉的!
西柏坡中央军委作战室,毛泽东等统帅部成员与华北军区司令员聂荣臻、第三兵团司令员杨成武在研讨辽沈战役的有关问题。
毛泽东对在看作战方案的聂、杨道:“现在中央的战略决策是先解放东北,然后回过头来解放华北,你们目前的战略任务就是配合东北作战,抓住华北的敌人,不让他们增援。杨罗耿兵团已在冀东钳制了敌人,现在你们三兵团西出绥远,这样就会威胁傅作义的老窝,就会把平津之敌的主力引到绥远,以便有利配合辽沈战役。”
聂、杨点头。
毛泽东:“杨成武,你看有什么困难没有?”
杨成武:“没有困难。”回答得简单、干脆。
毛泽东:“记得长征在毛儿盖,准备过草地,你那时是先遣团团长,给你交待任务时你也是这样说的。”
杨成武笑了笑。
毛泽东继续说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那时你一个团才两千多人,现在你是几万人的兵团司令员了。问题可得多想一想。绥远你们是去过的,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没得粮食吃。傅作义也懂‘坚壁清野’,所以困难是不会少的,你们要准备饿肚皮。饿三天肚皮、吃两天草嘞。”
刘少奇:“要准备饿四天肚子、吃三天草,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保证取得胜利。”
毛泽东:“你们要把困难估计充分,去了注意打好第一仗。初战必胜。”
杨成武:“我们回去后就开团以上干部会,把中央精神传达下去。”
毛泽东:“对,先开干部会,荣臻同志亲自给大家动员,困难多讲点,讲它10条,有利条件最多讲5条,谁不愿去,就在会上说,到了绥远再说就不好了嘛。”
聂荣臻:“知道了。”
毛泽东转向周恩来道:“恩来。你要薄一波同志给三兵团准备10万块现大洋,让他们背着,揭不开锅的时候好买点粮食。”
周恩来:“对,现大洋在绥远是管用的。”
东北野战军司令部作战处,林彪位于大幅作战地图前苦思。他用红铅笔缓慢地把长春、沈阳、锦州三个城市圈起来。
林彪转过头来:“马参谋,你说当敌人处在一条线上时,应该先攻两头呐,还是中间?”“当然是两头!”马参谋干脆答道。
“为什么?”林彪追问。
马参谋:“如果攻中间,两头就会围拢夹击!”
“说得对。那打两头是先攻弱呢,还是攻强?”林彪盯着马参谋长问道。
马参谋:“当然是攻弱。”
林彪面露微笑点点头:“长春、沈阳、锦州三敌谁弱谁强?”
马参谋:“很明显长春有敌10万最弱,锦州15万居中,沈阳有30万最强。”
“不,不,最强的要数锦州。”林彪摇摇头道:“有诗云‘数万男儿成新鬼’,说的是当年明朝大将洪承畴与清军皇太极在锦州对峙,被多尔衮抄松山断了后路,致使十几万明军全军覆没的故事。锦州是连接东北、华北两个战略区的中点,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因而位置最重要,一旦开战就是两军的决战,敌人那时就不会是15万人。”
马参谋点点头。
林彪缓缓出了口气,“马参谋,给军委发报:‘锦州经常驻有六七个师的兵力,城防工事已完成,故我们不拟攻锦州。东野,1948年8月8日。’”
夕照下的哈尔滨。
刘亚楼拿着一封电报走进作战室。林彪靠在沙发上小憩,刘亚楼没有打扰他,放轻脚步走到地图前,用红蓝铅笔在图上画着……
“参谋长,敌情有什么变化?”林彪睁开眼突然问。
“司令员,傅作义部的第十四军开到了锦州。六十军二军在冀东一带开始了所谓扫荡行动;第八军开到滦县接替了六十军的防务。”
“噢,这么说傅作义的注意力是放到了东部?”林彪起身道,“参谋长,立即给军委发报:‘傅作义部目前恰好已调至锦州、唐山线,正便于杨成武向西袭击,因此,东北主力行动时间,须视杨成武部行动的迟早才能确定。东野,8月8日17时。’”
西柏坡中央军委指挥部电台机房,毛泽东在电台中口授电文:“你们不要被敌人的伪装所迷惑,你们应迅速决定并开始行动,目前北宁线正好打仗,你们所谓的行动取决于杨成武的行动,这种提法是不正确的。”
哈尔滨南岗喇嘛台林彪住所,一楼小餐厅内,林彪慢慢吃着桌上摆着的四菜一汤。用餐毕,林彪上楼进入办公室,开始起草给军委的电报。“南下则因军粮需要无法解决,向热河运粮道路甚远,我们只待郑家屯南北运粮路修复,雨势稍减即可随时出动,绝不以杨成武部行动之迟早为标准,但目前对出动时间,仍无法肯定。”林彪写完将笔掷于桌上。
西柏坡毛泽东办公室,工作了一夜的毛泽东没有休息,他在给东野写回电:“关于你们大军南下必须先期准备粮食一事,两个月前亦已指示你们努力准备,两个月来你们是否执行了我们这一指示一字不提,现据来电,则似乎此项准备工作过去两个月全未进行,以致现在军队无粮不能前进,对于你们自己的敌情、粮食两样,样样必须照顾周到,对待成武部则似完成一切皆不成问题。试问你们出动遥遥无期,而令该部孤军早出;傅作义东面顾虑甚少,使用大力援绥,将成武部赶走,回到东面来对付杨罗耿及你们,像今年4月那样,这与战局有何利益?你们对杨成武部采取这样轻率的态度是很不对的,对于北宁线上的敌情判断,根据最近的几次电报看来显得甚为轻率。”
一时间,东北野战军指挥部与中央军委指挥部编号的电文往来如梭。
东野司令部作战处,罗荣桓将刚刚收到的军委的电报递给林彪。林彪看了两遍放到桌上,没有吭声。
罗荣桓直言道:“老林,我们现在应按军委指示,执行南下北宁线的作战方针,不要再犹豫了。”
林彪不紧不慢说道:“指示好下,执行颇难。你我都清楚,南下北宁线的意思无非是打锦州,可打锦州谈何容易。我们东野的攻坚作战能力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过去仅打过四平这样两万多人的小城,像长春这样有10万敌人的城市打了半年也未打下来嘛。打锦州哪有那么便当?一开始就要腹背受敌!一开始就是决战!我可不愿先置死地而后生搞冒险主义。而逐点消灭长、沈、锦之敌,我们则胜任愉快,并且没有任何风险。”
罗荣桓:“打仗就要冒风险,这是毫无疑义的。军委是从战略全局考虑打锦州的,只要我们战役组织得好,锦州也好,长春也罢,我看都是可以打下来的,也必须打下来!”
林彪坐进沙发微笑道:“对,对,战役组织得好就可以打下来,话不错,我同意。可要打锦州要东野全军出动嘞,我的政委同志,其一,要拿出1.2万的兵力,还要应付葫芦岛的5个师,傅作义在山海关内的兵力还不算在内,你还有多少力量打锦州?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我与敌不足倍,能分之就已勉为其难;其二,南下作战,一千多里的补给线是个最大的弱点,你来看看地图。”
林彪指着地图的彰武地区又道:“沈阳之敌切断彰武运输线易如反掌嘛。以上两点还仅是我们的战略考虑;其三,如果敌人要是撤退呢?那个仗可就不是这么个打法了。长春、沈阳、锦州、锦西这四坨一齐向关内压来,我们怎么堵截?蒋介石在5月份的南京军事会议上就有过这个想法,正因为我们围住了长春,才拖住了敌人嘛。”
罗荣桓指着地图上的锦州地区道:“正因为敌人企图撤退,我们的责任就是把锦州大门关起来,不让敌人跑掉。军委南下北宁线方针的要害也正在这里。”
这时,马参谋进来道:“报告司令员,后勤部门正在按您的指示加紧抢修郑家屯铁桥。”
林彪对罗荣桓笑道:“我这不是在准备南下嘛。说明困难不等于不克服困难嘛。”
罗荣桓:“什么时候能修好?”“半个月左右。”马参谋答道。
林彪走到罗荣桓面前,“老罗,你知道我林彪打仗是谨慎的,这不算是坏事吧?不打无准备之仗,更不打无把握之仗,放在冀热辽的1亿斤粮总要运吧,弹药也要运吧。好了,不谈这个了,你刚出院不久,要多注意休息,军事问题我要负责,你的任务是抓紧开战前的间隙恢复体力,否则不要说打仗,就连和我吵架的本钱没有口罗。”罗荣桓笑了笑。
林彪送走罗荣桓又回到地图前思考。
锦州城郊,碉堡如林,深沟如壑。
西柏坡中央军委作战室,毛泽东一手叉着腰,一手夹着香烟,面对大幅落地式全国军用地图在深虑着……
周恩来手拿电报走进里间,看到毛泽东在端视着地图,他不由放轻了脚步。
毛泽东没有回头便说道:“恩来,锦州可谓东北战场第一把战略上的钥匙,牵一发而动全身,能否及早拿到这把钥匙,是辽沈战役的关键所在。”
周恩来:“是,拿下锦州就可造成关门打狗之势。我担心,林彪同志在这个根本问题上还没下最大的决心。直至9月3日,他来电还强调‘北宁线作战过程中,要留出大的力量,随时准备自沈阳西南回头,歼灭长春撤退之敌’。”
毛泽东:“还是老话一句,‘心之官则思’。要允许人家思考,但命令要坚决执行,这是个原则。你来看,我刚才又给东野草拟了一份电报,请你过目。”
周恩来接过电稿:“主席,这份电报,是指示东野举行辽沈战役的第19份电报了吧?一年多来,打了多少笔墨官司啊。”说着他看着电稿,不觉兴奋地念道:“不如置长、沈两敌于不顾、专顾锦、榆、唐一头为适宜,确立攻占锦、榆、唐三点并全部控制该线的决心,确立打你们前所未有的大歼灭战的决心,在卫立煌全军来援时,敢于同他作战。”
毛泽东笑道:“军师意下如何?”
周恩来:“甚好!我看立即就发吧!”
毛泽东点点头。
对东北,蒋介石早就处于一种复杂的矛盾心理之中。在他眼里,东北是一块肥肉,这里有中国的重工业基地,也有粮食生产基地。但他执政以来还没有真正地统一过东北。抗战胜利后,他慑于苏联的力量,对接收东北有顾虑。杜聿明率领部队打到锦州时,蒋介石就想鸣金收兵。可是美国为了自己在远东的利益,不断向国民党施加政治、经济影响,要求蒋介石占领整个东北。南京政府这才不得不命杜聿明继续北进,一直打到长春。现在,如果东北一丢,摇摇欲坠的南京政府在政治上、经济上和外交上受到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但若是不撤兵会出现什么后果呢?东北共军攻势迭起,咄咄逼人;华东、华中共军又勒兵江北,跃跃欲试,企图过长江,事实上已缺乏强有力的部队作屏藩。站在石头城上,颇有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之感。若是东北的几十万人马撤入关内,进而调到南京,那么自己睡觉也安稳些。
正是这样复杂局面的利害关系,使蒋介石对从东北撤军问题一直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关内一吃紧,他便电催卫立煌撤退;卫立煌找几条理由一拒绝,他又同意暂时固守。解放军“冬季攻势”结束后,东北战局相对平稳,蒋介石立即召卫立煌赴南京,当面商讨东北50万部队的去留问题。
卫立煌飞到南京的当晚,便受到蒋介石的接见。老蒋劈头就说:
“沈阳、长春交通断绝,单凭空运,补给无法维持,你必须将主力撤至锦州,在沈阳用少数兵力防守,与长春守军一起拖住东北共军。”
卫立煌两眼直视蒋介石,软中带硬地说:“按照总裁的方案,沈阳主力即使能退进关内,但长春守军10万人、沈阳守军5万人,加起来共15万人,又如何自保?”
蒋介石也不正视卫立煌的目光,嘴里嘟囔道:
“叫他们守住,叫他们守住。”然而,这几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现在守城尚且有问题,一旦沈阳主力要撤的消息传出去,马上就会瓦解长春守军的斗志,不待沈阳开始行动,长春就会失陷。共军甩掉长春这个大包袱,更要全力南下,沈阳守军还走得了吗?”
蒋介石焦躁地来回踱步,不置一词。而卫立煌毫不放松,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对付蒋介石也得软硬兼施。他接着说:
“辞修(指陈诚)将东北搞成这个样子,部队长年未能整训,老百姓不与我们合作,耳目不灵,出沈阳50里外就寸步难行。贸然撤出沈阳,可能还没打到锦州,就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蒋介石一面听,一面叹气。他能责备谁呢?卫立煌所描绘的困境在全国战场到处可见。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说:
“俊如兄,你说的都对。可是,我们的运输机和汽油实在无法维持东北这样庞大部队的补给。东北主力撤到锦州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啊!”
卫立煌与蒋介石相识20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窘态。为了缓和气氛,卫立煌也软下来:
“只要目前不将主力撤出沈阳,东北部队之补给,由我负责请美国人帮助解决。”
“好,好,好!”蒋介石一听说请美国人出面,感到至少在外交上有余地,连声赞同。“那就先按你的意见办,待部队整训完毕,再打通沈锦路。”
从蒋介石那里出来,卫立煌稍稍宽了心。他对东北战局虽然谈不上有什么信心,但总感到实力在握,自有努力的基础。解放军目前从北满至南满的交通补给线太长,也缺乏大城市攻坚战的能力和经验,守沈阳不成问题。相反地,如果轻率地将沈阳主力撤出来,擅长运动战的解放军就会在运动中围歼沈阳主力。这样一来,不仅北宁线难保,3个大城市也守不住;东北一丢,华北、华中、华南就会起连锁反应。那时候,自己的责任就大了。现在这么固守,自己有两手:一手是坚守东北三大城市,争取国际局势的变化,等待美国人早就允诺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让美国对付苏联的时候一块儿对付东北的解放军。另一手是即使美国人不行,自己手里有军队,还能与共产党讨价还价。卫立煌曾多次私下对亲信说:“东北是有办法的,我同朱德、彭德怀、林彪都认识。”他秘密保存着四十多封与共产党领导人的信件和十几张照片,其中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的亲笔信,有林伯渠在抗战时为他书写的“黄河保卫中原,先生保卫黄河”的赞语。说真的,他内心里是钦佩共产党人的,深感与共产党交往要比同蒋介石打交道容易得多。卫立煌的这两手都有赖于军事实力,所以他不能将部队轻易丢掉。
第二天,卫立煌找到美军事顾问团团长巴大维,一连密谈了三天。巴大维最后同意尽量协助东北的国军“剿灭共匪”,一切装备补充、运输、补给全由美方负责,并允诺将给东北增加10个师的最新装备,至迟到1949年3月运达。这下子,蒋介石也高兴了,美国朋友如此帮忙,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绷紧了的神经又松驰下来,开始重温用坚守东北牵制共军的美梦来。
在东北蒋军“整训”期间,关内形势日趋紧张。解放军在陕北青化砭、羊马河、蟠龙、宜川等战役中歼灭胡宗南部数万人,蒋介石消灭共产党中央首脑机关的计划彻底破产。紧接着,山东兖州被克,济南被围。中原战场更加吃紧。蒋介石又急红了眼,再次命卫立煌打通沈锦路。
卫立煌见蒋介石在南京朝秦暮楚、老调重弹,也懒得去见他了,便派兵团司令廖耀湘等人代表他赴南京见蒋,申述利害。没料到老蒋施展故伎,玩弄手腕,对廖耀湘又打又拉、封官许愿,说如果沈阳主力撤到锦州,除留守沈阳的少数部队外,其余各军及特种部队统编为机动兵团,归廖耀湘统率,甩掉卫立煌。蒋介石还亲昵地拍拍廖耀湘的肩膀说:
“那时,东北的军政就由你来主持。你是黄埔学生,我不相信你又相信谁呢?”几句甜言蜜语,将廖耀湘的心说动了。卫立煌本来指望廖耀湘说服蒋介石,结果派出的说客反成了异己。
廖耀湘回到沈阳,一反初衷,急于组建机动兵团。这自然遭到卫立煌的反对,两人的矛盾一下子尖锐起来。卫立煌见老蒋如此挖他的墙脚,十分气愤,更坚定了固守沈阳、保持实力的决心。后来,廖耀湘毕竟官低一级,还是得听卫立煌的。从此,在沈阳退守的问题上,又增添了官场争权夺利的色彩。
蒋介石看到廖耀湘虽有“圣旨”,还是斗不过卫立煌,气得大骂。随即又改换手法,将刚刚成立不久的冀辽热边区司令部由秦皇岛移到锦州,想让担任冀辽热区司令的范汉杰打通沈锦路,逼迫沈阳主力撤至锦州,然后将东北指挥权交给范汉杰。尽管冀辽热边区司令部后来编为东北剿总锦州指挥所,归卫立煌辖属,但范汉杰有蒋介石作主心骨,直接“通天”,凡事也不大理会卫立煌。卫立煌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从此更是不买蒋介石的帐,对手下幕僚也抓得更紧,决心跟南京“对着干”。
这样一来,在东北的国民党将领各怀鬼胎,貌合神离,连蒋介石也无法实行统一指挥。东北究竟何去何从,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似乎争得十分激烈,实际是扯皮斗气,完全没有正经的商定过。
沈阳卫立煌公馆小客厅,卫立煌与廖耀湘正在谈话,他说道:“今日拂晓,锦州机场已被共军强大炮火所封锁,四十九军只运进了锦州二三五、二三七两个团,及七十九师师部加直属队,空运这步棋怕是走不成了。”
廖耀湘:“共军在东北只有1个炮兵纵队,目前在长春外围。总座,这炮火炽烈的消息,恐怕是讹传吧。”
卫立煌:“这是真的。据四十九军的参谋长周声夏来电说,共军攻击锦州的炮火比“八++一三”抗战时日军炮击上海还要猛烈得多。“
廖耀湘:“总座,那下一步棋我们怎么走?”
卫立煌:“顾祝同这几天老是催我们,执行蒋总统师出辽西的作战计划。刚才,我已和你交了底,我是不同意蒋总这个计划的。”
廖耀湘:“总座,我也觉得蒋总统的作战计划,不太适合辽西战地的地形和我沈阳部队的实际情况。但我认为,蒋总统这个作战计划的实质,还是要撤退沈阳部队主力。”
卫立煌有些费解道:“为什么?”
廖耀湘:“今年5月,蒋总统在南京单独见我时,曾反复说了这个意思。总统告诉我,他想把过去驻印度的我沈阳主力中的新一、新三、新六3个美械军,转运至南京地区,做他的战略预备队,并用它们保卫南京的安全。因此,蒋总统师出辽西的战略目的,是旨在撤退。只要我们把主力顺利撤出东北,我们就完成了总统的意图。”卫立煌摇头道:“现在撤退沈阳主力,无异于过河拆桥,那样做的话,长春的10万将士、沈阳的留守部队,顷刻就会被共军一口吃掉!再者,我这个做主官的,也要因此成为丢失东北的党国罪人。”
廖耀湘:“总座,看来很难面面俱到了,还是早择善计而为之吧。”
卫立煌:“那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廖耀湘:“还是那个袭占营口的旧案。”
卫立煌:“耀湘,不要给我再出难题了。你那个袭击营口的方案不着边际嘛。此案既没有涉及执行蒋总统的作战方针,又没有对我的方案进行补充。在这种关头,千万搞不得什么标新立异,还是谨慎一点的好。‘诸葛一生惟谨慎’,武侯所以常战不败,谨慎就是成功的决窍。”
廖耀湘:“总座,袭占营口虽属旧计,但今天看来确有新意。”
卫立煌:“嗯?”
廖耀湘:“总统不是要救援锦州,撤退主力吗?总座不是以为师出辽西必被共军打援吗?而我这个袭占营口,可以说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卫立煌:“为什么?”
廖耀湘:“营口到辽中仅一天路程,我主力新一军由辽中经牛庄直趋营口,一天便可到达。新三军与五十二军在辽阳地区,没有防务就可以立即行动。这些部队于两日内可抵达辽中。位于沈阳地区的新六军,与四十九军的两个师可以车运,两日内也可到达。这样我两个军的兵力可以在三日内集结在营口地区,只要到达营口,我们就可稳操胜券了。”
卫立煌:“稳操胜券?我还是没明白你的意思。”
廖耀湘:“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如果总统要救援锦州,我们既可用船从海上运兵到葫芦岛,这绝对不会遭遇共军在海上的狙击,又可以从陆上北出大洼经盘山、沟帮子、北镇以拊锦州义县地区共军之侧背。这也不会出意外,因为左翼有渤海、右翼是辽河下游,均为解放军天然屏障,后方交通可以绝对放心。”
卫立煌:“要是撤退到京沪,营口又是个最安全的出海口。”
廖耀湘:“是这样的。”
卫立煌:“如此说来,这个方案确实值得考虑。不过,如共军不在北宁线上狙击,而跑到辽南打援,岂不是异曲同工吗?”
廖耀湘:“总座,共军即使有此心,但也无此力了。共军原在辽南只有吴克华的第四纵队,该纵几天前奉林彪之命,已开往锦州地区,辽南空虚,此天助我也。”
卫立煌:“情报确实么?”
廖耀湘:“千真万确。这是一些被共军四纵所俘、又潜逃而回的新一军的官兵提供的。”
卫立煌思虑片刻,下决心道:“好,我同意这个方案,与固守沈阳的方案交顾祝同,一并报蒋总统任择其一。你马上把方案形成文字图表,再拿给我看看。”
廖耀湘:“我已拟就,请总座过目。”说着从身旁的黑皮包中,摸出一个卷宗袋来。
卫立煌接过袋子:“好,今晚我请顾祝同吃晚饭,你也来,一起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