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
我是怎样写起话剧的
徐坤
一
今年是首都剧场建成五十周年,也是我有幸将自己的第一部话剧《性情男女》拿到首都剧场舞台上演之际。在多种与观众及媒体互动交流的场合里我都说过,北京人艺令我衷心景仰!首都剧场戏剧开演的钟声,对我而言,简直不啻于是天堂里的声音!每当大幕开启,钟声敲响,都会让人物我两忘,周身涌彻绝大欢喜和快慰!
年轻的时候,我是那样迷恋于语言艺术,除了整天抱着那些虚构类的文学读物啃个不停,再使我感兴趣的,便是观看话剧——看文学语言是怎样通过真人的口中艺术地说出。那时最令我着迷的是北京人艺演出的话剧,最频繁光顾的演出场所就是位于王府井大街上的首都剧场。凡被我赶上的剧目,几乎一出没落都去看了一遍。有些是在我来京定居之前就已经上演、且又没再重排的剧目,我就永远失去了观赏的机会。像《雷雨》《北京人》《哗变》《狗儿爷涅槃》《推销员之死》《天下第一楼》《芭芭拉上校》《茶馆》《李白》《鸟人》《哈姆雷特》《阮玲玉》《古玩》等等,里边的人物和情节统统都在我眼前走了一遭。而一些特殊剧目,像《茶馆》,至今看过三遍,《鸟人》也去看了两遍,人艺演员濮存昕曾经是我年轻时的偶像,凡有他演出的戏都追着前去捧场。
无论从哪个艺术角度来说,电视剧都没有资格和话剧相比。看吧!灯光熄了。钟声敲响。大幕开启。世界这时在身边远遁,隐匿,唯有眼前的一片还光明着。那是演员,一个说话者,他以他的声音,以语言之力,照亮了我们的沉睡之思,同时又将一部古老的人间悲喜剧活生生展现。光阴就在他的言语里倏忽而过。只一会儿,他就老了;又一会儿,他就死了。他幸福,他痛苦,他欢乐,他悲伤,他大喜大悲,他无怨无悔。他的运命飘摇,他的前程起伏跌宕……语言,它究竟有多么神奇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大的功能啊!明明我们坐在此地,时间只不过就在我们身边运行了几刻钟而已,然而语言却以其铿锵,以其清丽,以其明媚,以其柔软,以其喁喁,以其喃呢,以其丝绸一样的爽滑,以其唾液一样黏稠的质感,把我们吸附,让我们物我两忘,进入超验境地。我们只一会儿就把别人的一生走完了,同时又在他人的生存中观照了自己。
你看那茶馆,多么宏大的艺术场景!多么臻于完美的艺术语言!就在那一口京腔京韵的起承转合里,一百多年的中国历史走完了,各色人物的命运也走完了。那个叫于是之的老爷子可真叫棒,仿佛就他一个人在舞台中央磨磨叨叨,磨磨叨叨,手不得闲嘴不得闲地磨叨,三磨叨两磨叨之中,就把自己从青年到壮年,又从壮年到小老头的过程磨叨完了。老爷子蓝天野那也叫棒,就听一声肥喏在幕后高唱,嗒嗒嗒,马踏銮铃,声音由远趋近,门帘儿一挑,一位在旗的爷儿,气宇轩昂地出场了!就见他手执鞭,细高挑,长袍,粉红脸膛,态势倨傲,眼皮儿不正眼往人身上撩,似是红得透明的文武小生扎靠亮相。台词一出,气脉充足,共鸣响亮,那声音打在剧场光滑的四壁上,又均匀反弹回座下人等的鼓膜中。好一口京腔!好一副漂亮的人嗓!
就是这样的人嗓,娓娓又是徐徐道出人物命运的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况且,那声音里念叨出来的,却又是老舍先生在思想和语言上的无限智慧和悲悯情肠。谁能不被这样的声音牢牢牵着、死死黏着呢?
一出剧,两个小时,怎么就能用话语将观众按在椅子上,使他们耐着心跟着演员们一起将故事走完呢?这就是语言的魔力。这些剧目,都将语言的叙事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在说话者简单的上下两瓣嘴唇的开阖之间,语言形成张力,也是引力,绵延、放纵、自持、内敛,牵着你,吸着你,沿着说话人的声音前行。虽然它不是唱歌,没有太多的音调变化起伏,然而,语言有其内在的韵律和激情,有思想,有形状,有独白,有和声。有静观默想,也有形体冲撞。像《茶馆》那样的剧目,对语言的运用真是到了顶峰,后来者都无法赶上或超越它。后来的《鸟人》或《哈姆雷特》等,可能会在艺术形式上探索出新,比方说在单纯的说话对白里边加入一些唱念做打等新的元素,但论起话语的叙事来,《茶馆》是绝对一流的。
及至后来,人艺又不断有新戏出来,仍然秉承着坚实的现实主义传统,无论是老戏重排的《油漆未干》《屠夫》,还是新戏《我爱桃花》《北街南院》《万家灯火》《第一次亲密接触》《男人的自白》《合同婚姻》《全家福》……都以其严谨的创作态度、精湛的艺术表现力,获得广大观众的普遍认可和赞同。尤其是由诗人邹静之和任鸣导演合作的小剧场话剧《我爱桃花》,几乎一出手就是经典、唯美、精致、曼妙,成为我百看不厌的剧目。
二
《性情男女》是我的第二个话剧剧本。第一个本子是改编自王蒙先生的小说《青狐》,是一部大剧场的戏。写剧本是应人艺副院长、也是导演任鸣之约。任鸣跟我都是北京市青联委员,他又是副主席,直接领导我们文化组的工作,平时常有联络。在好几个场合,任鸣都跟我说起过现在的话剧本子奇缺,特别希望作家加盟能给他们写本子,尤其希望我也能给他们写。但这话我一直没太往心里去,因为前两年特别忙,家事和工作之事缠身,分不出心来发展业余爱好,连小说也写得少。直到2004年调到北京作协后,在时间安排上才从容了一些,心情和状态都调整得不错。2004年9月,我去人艺看任鸣导演的邹静之编剧的戏《我爱桃花》,任鸣再次“现场说法”,我终于将写本子的事情答应下来。
之所以选择改编王蒙先生的长篇小说《青狐》,是因为:第一,就剧院方面来说,相比其他题材,他们更喜欢排演反映现实生活的、有影响的当下题材的戏。2004年初,王蒙先生的《青狐》单行本问世,一只著名的女狐狸就在广大读者中间神出鬼没,活灵活现。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小说。这部书一个月之内就印行了10万册,后来又不断加印,在新街口书摊上还出现了盗版。2004年底,小说还被评为人文社当年十大优秀长篇之一。
第二,从我个人的艺术直觉上来说,“青狐”这个意象太好了!想想吧,月光下一只神出鬼没的狐狸,不光偷鸡摸狗,还会写点小说!嗬!神啦!她完全是个舞蹈和诗歌的喻象,有造型,有姿态,有动感,有玄机,颇有点像是从《聊斋》里走出来的鬼精灵,但是分明,她身上担着那么多历史和时代的苦厄和重负!青狐是中国文学艺术长廊里一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她如同蔡文姬、阮玲玉、萧红、张爱玲一样,是一切耽于浪漫、沉于幻想、有着独立人格追求的女性化身。
改编的过程既胆大包天,又战战兢兢。对我来说,这既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也是一个创造的过程,充满了叛逆之情,又饱含虔敬之心。首先因为这是王蒙先生的著作;其次因为这是北京人艺的大戏;第三是因为我从没干过这样的事情。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增加了刺激、挑战性,像要参加一次大规模考试,差不多连续半年,一直都处于亢奋之中。
首先要梳理故事线索,找到戏剧冲突。我抓住了几个关键词:知识分子、时代、女性、爱情、命运。剧中既要保持王蒙汪洋恣肆、排山倒海般的语言风格,处处闪耀着思想锐利的锋芒,同时在大段台词念诵之时又不能过于拗口和晦涩。
关于青狐的人物阐释,我是这样写的:青狐,女作家,三十来岁。美轮美奂。敢恨敢爱,有个性。“爱还是不爱,被爱还是没有被爱”是她的人生信条,一如哈姆雷特王子的名句:To be or not to be。为了爱情与文学,甘愿上刀山下火海。同时作为一个才女,她被压制得太久太久了,她用生命爱情与创作表达了她对于新时期的最强音。她的最主要造型,是“狐狸拜月”,几场重头戏都是在有月亮的夜晚进行;她的最主要道具,是一只巨大如椽的笔,形同男性生殖器图腾。西方女权主义学说中,pen(笔)和penial(阴茎的)词根是一个。笔是象征,也是隐喻,代表着男性文化权利。女性手中持笔,寓意着文化权利的更迭。她的身段增加戏曲和舞蹈动作。同时强化她跟几个男人的爱情对手戏。
整个写作过程十分漫长。从2004年“十一”过后开始着手准备,12月用一整月时间写出初稿。然后请几个朋友帮着看了一下,他们都熟悉王蒙小说的场景、内容。我特别要感谢李青、崔艾真、潘凯雄、谢有顺这几位朋友,他们给了我最无私的帮助和无形的鼓励,并毫不客气地提出了非常中肯的意见。有了他们从各个方面把关以后,我心里比较踏实了。然后一月底写出二稿,拿给人艺看。再后来,就是看到人艺在2005年春节前召开的本年度新戏上演的新闻发布会上说,《青狐》列入排演计划,预计明年搬上舞台。接下来的两个月中又不断地打磨,力求完美。
三
《性情男女》却是那次去交《青狐》的稿子时被提起动议的。改编那个话剧剧本,用去了我多半年的时间。导演任鸣在看过稿子之后,激情澎湃,在给予大量鼓励的同时,希望我能给他再写一部小剧场的戏。记得那是在2005年4月,杨花满天,春意撩人。在人艺三楼办公室的创作室里,任鸣与创作室副主任吴彤跟我谈着《青狐》的修改。谈着谈着,他还意犹未尽,同时给我出命题作文,说再写一部叫作“性情男女”的小剧场戏。这个题目,原本是我送给他的我的散文随笔集的书名,他却凭借导演的直觉和敏锐,觉出这本身就是一个话剧的好题目。写好了,一定会成功。因为小剧场戏周转快,演员少,表达生活也更迅捷。我当时受了他情绪的感染,也很激动,在心里还没有任何想法的情况下,就含混地应承下来。
回来后想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大致的戏剧轮廓,安排好了基本的人物、情节和戏剧冲突,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写出了初稿。导演给框定了是小剧场话剧,并最好能是写当下生活的。势必要场景相对集中,戏剧冲突尖锐,人物也不能超过五个。我一直对古典戏剧的“三一律”着迷,就想尝试着做一下。我把《性情男女》定位在都市爱情伦理戏的范畴。爱恨情仇,这本就是众人都感兴趣的题目,也是艺术之永久魅力之所在,它跟每个人的情感经历都息息相关。没有什么比情感戏更能让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了。或许只有爱情能在瞬间内让人迷失方向、物我两忘,并能使人物间矛盾冲突迅速达到白热化程度。
这是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戏。前妻、妻子和女儿,三个女人在男人的生命中都占有重要地位,缺一不可,而由他们几个人构成的家庭婚姻矛盾又几乎是不可调和。这样的形式,实际上也代表了当下都市婚姻家庭的一种形态。剧本尖锐地提出问题,戳穿一切温和表象下的矛盾,并以巨大的形而上的穿透力向生活发出拷问,看上去颇有一点女权主义色彩,但是基本上很善良温和。
我力图通过这出戏表达自己关于世事的思考。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生活又到底是什么?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理解。剧中男主角结婚、偷情、离婚、再结婚、再偷情、再闹离婚……总也不能达到完满,似乎生活永远在别处。而剧中的两个女人,前妻和现任妻子,最终目标都希望有一个坚贞不渝的爱情和幸福的家庭。可见,婚姻生活当中,男与女的诉求并不完全一致。剧中那个男人的表现让女人们十分失望。她们发现,想让一个男人守节,就如同想让一条狗不去啃骨头一样困难。因为啃骨头是狗的天性。
在戏剧结尾,采取了开放式结局,供观众自己去选择和评定。一出好戏关键并不在于给出答案,事实上也没有答案,只有对结果的预设和预期。但愿每个人都能从他人的故事中找见自己,从他人的情感纠葛中省察自身的生活。对于男主角来说,最大的问题是怎样处理情感忠贞与肉体惯性下滑之间的矛盾;对于女人来说,则在于如何修炼自己,真正身心强大,能做到处变不惊。在这样一个多元化的社会里,情感变得特别脆弱,一撒手,就没了,再重拾,很困难。
初稿出来后,没容修改和打磨,接下来的日子,却被一系列的出差开会冲断了写作过程。中间下扬州、去云南、游历北欧五国……一直在不断地奔波,剧本就搁置下来。多亏了中间吴彤不断地打电话来,代表剧院和导演不断催问并关心着剧本的进程,让我不得不又把它当回事儿捡起来。就在我觉得写得大概差不多、差一点就拿出来给吴彤交稿的时候,好友艾真听说我在写剧本,就给我推荐寄来一部《迷幻变奏曲》,法国人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所作,我看完之后当时就晕菜了!比照之下,觉得自己写的简直是一堆垃圾!后来跟吴彤交换意见,她也跟我一样对《迷幻变奏曲》产生相当的敬佩!
在被《迷幻变奏曲》打击得丧失信心的时候,同时我也在认真思索:欧洲人的那种高度严密的理性思维训练,注定是跟我们的先天习惯不一样的。我们也无法学得来。作为文本阅读来讲,它简直是高蹈精密、过瘾至极;而作为戏剧演出来讲,它也有它的短处:那种缜密的思考,环环相扣的逻辑推理方式,一般人的思维会跟不上趟。观众在剧院中稍有懈怠或溜号,就容易听不懂剧情。我想,就我们中国目前的情境而言,一出话剧首先还是要让人看得懂,欣赏得了,即便是阳春白雪,也不能仅仅局限于学院知识分子的欣赏层次,而是希望它贴近绝大多数受众的欣赏水平,能被更广泛的观众人群所接受。
给了自己一点信心之后,九月底将稿子发过去,不到一个星期,剧院回话说,建组排演这部戏。在最后的修改过程中,听从了梁倩副院长和任鸣导演的意见,将最后生活的一抹亮点,落实到女儿身上,让她以“出走”的姿态,敦促大人们对自身的生存状态进行反省,并且在她身上承载了人们对爱情婚姻理想形态的些许向往。
关于这部戏,还有几段趣事。记得我第一次跟剧组演员见面,是在2005年11月30日,我刚从美国回来,还没倒过时差,被通知去看连排。迷迷糊糊的,走进排练厅,第一眼见到几个演员时,简直被他们的青春靓丽吓了一大跳!《性情男女》写的是中年人的是非恩怨,而眼前分明是几个二十出头的毛孩子!当时心里还在打鼓:任鸣怎么挑的演员?选这么几个小孩来演,能行吗?
等到连排一开始,几个小青年的戏就出彩儿了!那时距离他们11月18号建组也只有十几天的工夫,就已经表演得相当不错。让人悬着的心初步放下。后来听任鸣导演介绍说,他们都是很有成绩的优秀青年演员,并且已经在影视界如日中天:男主角谷智鑫演过电视剧《骆驼祥子》和“青年毛泽东”;“妻子”程莉莎演过《太祖秘史》里的妃子阿巴亥;“前妻”张培演过电视剧《不嫁则已》的主角;“女儿”韩清,就是话剧《hi,可爱》里那个小“可爱”。真没想到,他们青春欢快的肢体,却能把中年人饱经感情创痛后忧伤、惆怅、沧桑、疲惫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到底是人艺的演员,功底好,又敬业,为演戏都舍得拼命。尤其演前妻的那个小张培,根据剧情,逢到伤心动情处,必得痛哭。演一轮就得十几场二十几场,一场一场地哭下来,那得多少眼泪、得耗多少神啊!
一部剧要想打动别人,首先必须打动自己。记得那天连排结束,先由编剧讲创作经过。我记得在给张培讲那个前妻角色时,觉得他们的前夫前妻见面设计得太过刚性,前妻忿忿,吵得太凶。有一个场景是前妻先扭过脸去哽咽,然后回过脸来劈头盖脸数落前老公。我给她说,他们见面时,前妻不是硬硬地数落,不是恨,也不是忿,是怨,是痛,是边说边流泪。这句话是这样说的:“别说是一个人啊,就是养一只猫,一只狗,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了,突然之间,说走就走了,你想想,我是什么心情啊……”说到这儿,我自己突然间就哽咽,泪流满面!在场的人都愣了……回头想起来,我真的是非常没出息。
2006年1月10日,《性情男女》在首都剧场首演获得成功,首轮15场演出场场爆满。这出戏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得天独厚的小剧场氛围使观众近距离地审视主人公的一举一动,舞台上所呈现的近乎于当代人原生态的演绎令许多观众走出剧场后都有一种心灵被震慑的感觉。许多观众反映,这部戏就好似在演绎他们身边甚至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剧中提及的现代人的信仰危机以及如何看待感情背叛和道德忠贞的价值观念也引发了不少评论家的深思,被认为是近年来一部不错的小剧场话剧。”(《京华时报》2006年2月24日)首演结束后的观众与剧组见面会上,观众提问任鸣导演,我的本子有什么特点,导演说很“尖锐”。而我认为,“尖锐”是一种文化姿态。我比较喜欢那种有穿透力的写作,戳穿一切温和表象,体现人性的真正本质,并不断向生活发出拷问。相比较而言,任鸣导演的戏比较温和。我原来的本子比现在舞台所呈现出来的要具有杀伤力,他在二度创作中不断完善、中和,能将戏调整到这个程度,非常好,非常不易。
剧本是一回事儿,演出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剧本不是用来读的,是用来演的。说了归齐,这部戏的成功,要归功于演员,归功于导演。人艺年轻的演员谷智鑫、程莉莎、张培、韩清等,虽然经验不多,但都有十分优秀的表现,令人眼前一亮。
婚姻情感戏,大家都在写,这出《性情男女》能吸引人,与别人写的不同之处在于,除了尖锐、毫不留情外,还因为有痛。我自己就有过一段难忘的婚姻情感经历。我是痛定思痛。所以,演到伤心处,我看到剧场里很多人,尤其是女观众,都跟我一起落泪了。
巍巍乎高山仰止!北京人艺是大师辈出藏龙卧虎的地方,首都剧场也是培养我对话剧兴趣缘起的圣灵之地。我的第一部戏能在人艺上演,是幸运,是福分,也是机缘。为此,要衷心感谢人艺!祝福人艺!如果说,人生五十而知天命,那么,走过五十个年头的首都剧场,宛如一个壮年的汉子,静穆、庄严、闲适地默立于喧哗都市的一隅,静观人世百变,历春秋而捎福祉,以纯美的艺术之光,给众生带去荣耀,同时也带去创造美好生活的信念。
我们的坤儿
北北
见到徐坤之前,这女人的名字早已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飞来舞去,出新书了,得奖了,读博士了,诸如此类,全是世界人民几辈子都不一定摊得上的好事,不知怎么的竟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都得了去,弄得我们眼睛晃晃的心里酸酸的,又不得不抬头仰望,转过身还忙不迭找出她的小说一篇篇地拜读学习。那时候远处的徐坤同志就跟仙女似的,又神秘又蒙胧又遥不可及。偶尔从报纸刊物上窥得玉照一二:眼儿笑成半月形、嘴角翘成橘瓣状,面若银盘,眉似柳枝。看上去倒是慈祥妩媚,却总不相信她这种少年得志的家伙会真慈祥。装的吧?嗬嗬,谁不会在镜头前装一装?
后来是在秋天,在北京,在鲁迅文学院里见到了敬爱的徐老师。功成名就的徐老师居然也谦虚地当起学生,跟我们做起同学。落叶了,下雪了,在北方那个越来越冰冷的季节里,徐坤生机勃勃地踮着脚走来走去,通常轻易不说话,开了口声音也是细细的柔柔的,而在声音发出之前,她的脸总是抢先制造出温馨的笑意,果然是半月形,果然是橘瓣状,果然似银盘似柳枝。呀,很奇怪啊,这个娇媚可人的小女孩似乎不是我们先前从媒体上认识的那个如雷贯耳的明星作家徐坤了。
鲁院与中国社科院有一段距离,徐坤开一部白色的蓝鸟来来去去。人家一边工作一边读博士一边还上这个“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忙着啦。但是再忙,所有的课她都没有落下,准时到场,安静待着,认真听着。从外面请来授课的各界名流在讲台上坐下后,眼光左右一巡,巡到最后一排时就有些疙瘩了。那里坐着文学博士徐坤。便开起玩笑:你在下面我都不敢开口了。徐坤眼睛更“半月”了,咯咯笑着,东一句老师西一句老师叫得蜜样甜,不当一名尊师重教的好青年誓不罢休的样子。
逢开文学讨论会,徐坤摇身一变,马上是另一副嘴脸: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语言锋利机敏充满思辨色彩,表情从容不迫散发哲人光芒。多年的潜心研究使这个女人拥有别具一格的深度与厚度,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看她花朵般徐徐开放,吐出芬芳。
“有味道”,这三个字应该可以比较准确地概括她,从长相到为人。小女人的稚嫩肤浅与老女人的虚假做作都远远地被摒弃了,这个“有味道”,让人闻到经过坎坷生活磨炼锤打后的淡淡幽香。
偶尔手机嘀嘀响起,这是徐坤与世界的另一种交流方式,上课间隙或者茶余饭后,徐老师不忘给广大同学发发短信解解闷。后来她自己在一篇随笔中坦白,在鲁院时一个月竟发了五百多条短信,或黄或红,多是搞笑的内容。这时候才发现她老老实实的乖模样下其实还别有用心地隐藏着淘气贪玩的本性。
鲁院410房那期间成为花团锦簇之地,所有走进徐坤临时“闺房”的人总是先两眼一亮继而又脱口一赞。杜鹃花如火盛开,铁树枝繁叶茂,龟背竹挺拔苍劲……二十平方米不到的小卧室居然被装点成一个小公园了,红花绿树遮天蔽日笼罩了她的世界。她是把植物当孩子一样宝贝宠着啊,自己住到鲁院,怕花草独自留在家中寂寞,就一古脑儿都随身携带了。有没有理由呢?有!她说:“它们也需要爱,经常摸一摸,花就开得更艳了,长得更旺了。”我们不禁怦然心动,不禁想到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徐妹妹这么精心将花草“拟人化”,想必比只懂得葬花的林妹妹更有几分贴心的周到与浪漫了。这样的一个人儿落到我们中间,叫人唯有比赛似的呵护疼爱她才尽兴。大雪纷飞,雪把徐坤停在院子里的蓝鸟小轿车白茫茫覆盖,有人以指尖划动雪,写下“徐老师的车”,又有人写“亲爱的小徐”,再有人写“你好,亲爱的坤儿”。
正是新年伊始,徐坤说:“我的车成了一张贺年片了!”她心底的欢欣在这一瞬间蓦然涌起,眼睛一弯,又弯成了美丽的半月形。
日常徐坤
魏微
在未认识徐坤之前,我想这定是个了得的女子。据传她被定位为“女王朔”,她的小说节奏明快,“犀利刻薄”(评论家言),难免的,我脑子里就浮现出一个江湖女侠的形象,聪明、爽快、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待见了她本人以后,印象反差之大,叫我一下子有点茫然。自然,徐坤是聪明的,这个聪明,我的理解是懂人世,明事理。泛泛而言,凡是当作家的,对人生的来龙去脉总归要想想的,想多了,慢慢的也就明白了,这个我们不能称之为聪明。徐坤的聪明,我想大多还是天性里的东西,人世的枝枝节节全在她的脑子里,她于其中穿行而过,遇见山高水长的,或许也会停下来,偷偷懒,可是她并不因此而迷失方向。她又是极宽厚的一个人,芸芸众生,三教九流,或许她打一眼便知个八九分,可是她的好处在于,她从不点破它,这其实亦是妥当了。
所以与评论界给她的定位不同,我印象中的徐坤温柔厚道,并不犀利,她说话温言软语的——她其实并不多言,偶尔会说些逗趣的话,别人笑,她也笑。她早期供职于社科院,写小说之余,也做理论,可是我很难把女学者、女博士这样的字眼安放在她身上,相信她也不认同。她戴着一副眼镜,偶尔镜片闪过的光芒,那不是理性之光,而是促狭顽皮之光。按说她的身份是作家,可是我们在一起,也很少谈文学,我们谈的是打牌、爬山,欢声笑语。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我所认识的徐坤并不在她的文字里,而是在日常中,所有身份的安放——作家、学者这一类的——都使她变得小了,狭义了,仿佛黑夜里她打在墙上的影子,而她真实的肉身则在生活里,那就是作为一个人,尤其作为一个女人,她愿意笼罩在日常的光影里,沉迷于各种细节,享受它的广阔细微,所以她才会在一个人的家里,养猫养狗,弄花植草,她把她一个人的生活搞得繁复无比,她的家里什么都不缺,有生机、绿意、生命——不知为什么,但凡想到徐坤,我总会想到“生命”这一类的词,仿佛它已根植于她生活的每一天,我正一天天地看见它发出光亮来。
有一阵子,她好像是出差,临行前托我照顾她的花草。我略微还记得,她怎样把那些盆盆罐罐托付给我,就像托付出她的孩子,后来我跟一个朋友说,徐坤真是热爱生活的,娶到她的男人有福了。而她性格里的一些特质,也确实有点像旧式家庭里的长孙长媳,能干、通人情,她的本心不过要使这个大家庭团团圆圆、和和睦睦,所以逢年过节,她必得张罗几个朋友聚会,或打牌唱歌,或游湖划船,我想这是因为她本性温暖,她给人温暖,顺便自己也取取暖。不知她是否还能记得,有一年中秋,我们几个朋友到北师大闲逛,心里惦记着这是过节,所以特地走走,要看看月亮,然而我已不记得那晚是否有月亮,我只记得徐坤站在广场中央,手抄衣兜,像个孩子一样在抬头看天,看了很久。我有些感动,心里想着,这是个虔信的人,她相信尘世里的很多东西,也愿意服从,她生命的底色应是现世安稳,一派太平。
徐坤的性格与才艺
何镇邦
徐坤在文坛里外被称为“女王朔”、“文坛女侠”,足见其豪爽、仗义和尖刻的一面。徐坤是位在东北长大的女孩,又读过博士,获得博士学位,豪爽、侠义和尖刻,自然是有些道理的。在读她的小说之前,读过她写的一些散文随笔,尤其是侃足球的随笔,显得潇洒和泼辣,不像是出自一位女性笔下的文章。20世纪末,我应辽宁人民出版社之约,编了一套《当代女作家情感世界散文丛书》,其中就有徐坤的一部,书名定为《坐看云起时》,收入她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散文随笔四十余篇,作为第一辑的九篇随笔,诸如《女球迷》《君子好逑,女子好球》等等,都是侃足球的,写得比一些男性作家显得更泼辣、老到。故此,在为此书写广告词时,我这样写道:“她侃足球,写网友;她写童年时代的顽皮,也写90年代北方都市的独特风景——老太太扭大秧歌……在她的文字里,多了几分潇洒,也多了几分泼辣,这一切,都会让人感到她的文章别有一番风采。”等到后来读到她的小说《狗日的足球》,加深了我对徐坤这种潇洒泼辣有点男性化的文风印象。我想,有人把她称为“女王朔”、“女大侠”,大概是就此而言的。
生活中的徐坤,也的确有其豪爽、侠义的一面。在编选《当代女作家情感世界散文丛书》时,我邀她同徐小斌一起“入伙”,她们姐妹俩都很爽快地答应了,而且很快把集子编就送来(当然,徐坤的大多是一些散碎的原稿,我后来做了不少编辑加工的工作)。交稿的时候,还请我在我家附近的“鸭王”“撮”了一顿,算是对我的犒劳。临埋单的时候,徐坤争着付钱,足见其豪爽可爱劲儿。2000年的初夏我们在长城润滑油公司为王蒙的“季节系列”长篇小说开一个相当盛大的研讨会,徐坤也去了。记得那一次,她抢着发言,在众人面前爽快地表达对王蒙敬佩爱慕之情,博得全场的掌声,也传为文坛佳活。2003年的秋天,我们应中国海洋大学之邀到青岛参加“王蒙文学作品国际学术研讨会”,徐坤也去了。记得这一次,她在台上激情朗诵王蒙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中的“序诗”,也获得了满堂彩。后来,她又把王蒙的长篇新作《青狐》改编成话剧。凡此种种,都足以表现出她的侠气。
当然,生活中的徐坤,也有她柔和细致极具女人味的一面。她待人彬彬有礼,说话柔声细气,全然不像她侃足球的样子。今年“三八”节前夕,她到我处送本专辑的部分稿子,因不好停车,我只好到楼下去接。一见她,只见她一手提着一个装稿子的纸袋,一手举着一束鲜花朝我走来。这简直让我惊诧莫名,我开玩笑说,“明天是你们的节日,应该是由我来向你献花,怎么由你来向我献花呢!”她笑着答道:“这是为您夫人买的鲜花,请转交。”于是只有代我夫人感谢的分儿了。由此小事可见,徐坤又是多么细致多么周到的人啊!
在文学作品里,徐坤也不是全那么泼辣、调侃、犀利的。我读过她送我的两部长篇小说。《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和《爱你两周半》,那种对情感柔肠百结、缠绵悱恻的描写,同《狗日的足球》中的笔墨比起来,简直如同出自两个作家之手。谁说徐坤只是“女王朔”、“女大侠”呢!徐坤有着几张面孔,也有着几副笔墨。
徐坤在文坛里还算是个小妹妹,她只有十多年的“创龄”,但她的成就却是多么了得。在文学领域里,她的才艺是多方面的。她搞创作,也搞理论;她写小说,又写散文随笔,最近又写起话剧剧本来。早就听说她把王蒙的长篇小说《青狐》改编成多幕话剧,准备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而今年春天,北京人艺在首都剧院的小剧场已公演了她的话剧《性情男女》,据说已演出十几场,场场爆满,成了当下北京文坛的头条新闻。没想到,徐坤一不留神成了一位很红火的剧作家,说不定她的话剧作品还真能救活一门古老的艺术门类呢!徐坤的才艺由此可见如何了得。我在电话里或当面申请到首都剧院小剧场去观赏她的《性情男女》,受受教育,她也答应了。可至今还没把票送来,耐心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