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
平常人说平常
林希
“平常”二字,本没有什么深意,不过平平常常而已。走在街上,只要再有一个行人,人们也不会看你;公众场合,你只要不大声喊叫,人们更不知会场里有你;参加什么会议,主持会议的领导,举目扫视会场,明明你还站在外面,主持会议的主席就向众人宣布:“人都到齐了,开会吧。”明明没把你算在人数里。会议结束,主持会议的人念名单,哪些哪些同志请留下,保证没有你的名字,快马儿地跑进饭堂,吃头一桌热乎饭。
平常人自有平常的福。
只是有时候休想平常,譬如1955年,直到最后被定为是“胡风分子”,也是忝陪末座,平常得人们想不到“分子”里还有这么一个小青年。到了1957年,知识分子被定为“反面教员”更是平常事,于是又沾上了一次平常。随后,平平常常地被送进了农场,平平常常地改造了好多年。
在单位挨批斗,众目睽睽,似是颇不平常,但是送进农场,人人老右,我等右派小崽儿,更属平平常常。只要我平平常常地每天跟着大家一起出工,只要我不再兴风作浪,管教干部绝不会找我谈话,全国闻名的大右派多的是,平常如我,自己每日检讨对不起这,对不起那,似是真碍了人家正事,但人家压根儿也没把我的对不起放在心上,平平常常,就是因为只有把我送到这儿来,才属平常。
如是,一直到离开农场,干部才发现原来我还没有摘掉帽子,和来时一样,平平常常。干部说,连前朝的皇帝和杀人放火的战犯都改造好了,怎么你就这样顽固?差矣,非我顽固,乃改造我没有价值也。改造好改造不好,都无关紧要。改造好了也平常,改造不好也平常,索性原样放出去,放到工厂去扫地、打扫厕所、蹬三轮,更是平常。
说到浩劫挨打,更是平常。国家主席尚且触及皮肉,平常如我,打上两拳踢上两脚,也没有什么不平常。运动高潮,能和市委书记一起挨斗,也算是有点不平常了,但是陪斗之后,走在街上,本以为人们一定会认出刚才电视屏幕上站在市委书记身边的那个人是我,但是枉费了一番辛苦,就那么平平常常地走回家来了,还是平常。
生为平常人,要想不平常,真是谈何容易。好容易盼到平反,本以为25年不倒的好汉,也该属不平常者辈了,但后来说是打俺的是娘,世间之事,娘打儿子最最平常,如是也只好捂着嘴巴,于人们问及何以脸肿的时候,就只说是牙疼,更是平常。
平平常常,平平常常,到后来人家写小说可以不平常,而我写了小说却是更平常;继而少壮派崛起,连平常二字也配不上了,近有骂当年“反面教员”继而写小说者辈为“狗屁”者,倘其中有我,也是平常狗屁而已,狗屁也平常。
平常就好,平常人难做,平常人有福,莫看不平常人前呼后拥,其实他等才是想平常而不能得平常,且又是落难于不平常之中的平常人了。前两年,家乡好友向官府举荐本人出任委员、代表,直吓得本人连连向诸位好友拱手作揖,使不得,使不得也,大半生平平常常,最后又落个不平常,枉煞我也。且本人红地毯上立不得,立在红地毯上便头晕目眩,一旦红地毯上立久了,神志恍惚,满嘴食火,真再惹出祸端,只怕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及到最后,官府批件下来,称老朽我因不是好的合作伙伴而未被选中,此时我才感知官府是何等的可爱,更感知多年来不知感恩戴德、别别扭扭、骂骂咧咧之可憎可恶了。
咱们是写小说的,往那里面挤有什么意思?平日里常在电视上看见三几人扬扬得意地和政要们坐在一起,或举手拥护,或一致通过,如我平常人者,真是羡慕非凡,此时此刻自然便想,倘若此中有我,该拥护时不知举手,该通过时不肯一致,那岂不就要大煞风景了吗?平常人也只能是平常活着,想过得不平常,弄巧成拙,只怕还不如平常快活了。
及至再看到写小说的平常人自诩会引导人类命运,平常人如我,就更为他等捏一把冷汗了。引导人类命运果然重要,但只写过篇把小说就以民族骄傲、人类精英自居,怎么就不怕明眼人耻笑?有那么大的能耐吗?没有那么大的金刚钻,就敢揽拯救人类的瓷器活,真拯救不好,把人类引入迷途,那岂不就没脸儿见人了吗?
其实写小说的人,才是世间最平常的人,以平常心看世界,才能写好平常人,古往今来一切小说之中,写的净是平常人。把平常人写得不平常,于是就有了高大全;视平常人为群氓,如是才炮制出样板戏,用以“教化”平常人。也只有平常人最愚顽,“改造”人类的宏伟浩劫之后,依然平平常常,倒有如我者辈的老平常人大难不死,自知更要平常。
据云,世间非平常人,每五百年始出一个。如此微微定额,治世精英尚且常有平常人、甚或有不如平常人者混迹其间,写作小说者辈,就更无缘不平常了。
所以,小说一不可用以治国,二不可改造社会,三不可拯救人类,小说写作诸公自不必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绝非等闲者辈了。让你写小说,你是一个作家;不让你写小说,你就是一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小细毛儿了。及到再打你做了“反面教员”,那就足以用来教化民众了,不光是教化民众,还教化读书人了。读书人胆儿小,看有“反面教员”榜样,为保佑自己不致沦为“反面教员”他等就一条心了。
积大半生阅世经验,最知平常人可贵,而所谓平常人者,一是要把自己视为平常,二是更不要把他人视为不平常。我平常,你平常,他也平常。我说我不能拯救世界,是知道自己平常;他言称自己能够拯救世界,是怕别人看出他并非不平常。如是,见平常人,你当爱他信他近他亲他;见不平常人,你也不必畏他怕他敬他拜他,你只要远他疏他防他臭他,多少年后,再回过头来看他,那时,他早就原形毕露得不如平常了。
做平常人可贵,为平常人写作得福。
诗人林希
邵燕祥
林希近几年“捧”出了一系列的中长篇小说之后,他的诗名便为文名所掩了。
我与林希第一次相见,是在1979年的《诗刊》编辑部,雷霆把他介绍给我。我们来不及深谈。但我知道他虽然年纪比我小,却经历了远比我所经历要坎坷得多的人生道路。这是从小叙事诗《夫妻》得来的印象。诗写一对在劳改农场度过洞房花烛夜的新婚夫妻,婚后第三个早晨就分别了:
我们离别在婚后的第三个早晨
十里崎岖土路响起我们沉重的足音
我紧紧握着你比冰还要冷的手
默默地感受着你抽泣的心
别了,从此又是天涯海角
一年,十年?直到白了霜鬓
啊!人生最大的慰藉是什么
——在蒙受屈辱的时日,世界上
哪怕是千里之外有能理解你的人
我们离别在婚后的第三个早晨
蒙蒙梅雨,无名小站,滚滚的车轮
终于,在列车启动前的最后一刻
你放声哭喊着我的名字
正如一条长鞭在我的心头留下不褪的鞭痕
像大海的风暴折断航船的桅杆
无情的寒风在天尽头吹散了列车的烟云
啊,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在动乱的年代,世界上
哪怕是千里之外有一个
为你而受难的人
那次和林希见面,他留下了长诗《无名河》的原稿。后来王燕生提起,他走进我的房间,见我正面对着一部诗稿泪水横流。那是我初读《无名河》,不记得正读到哪一节了。长诗里,这个被20世纪50年代政治风暴卷到无名河边“洗涤有罪的灵魂”的青年,同他所爱的少女有另一样的命运:
接见室里坐着一位少女
1
接见室里坐着一位少女
对于我,她已经变得完全陌生
我并不感激你千里迢迢的探望
何必呢,何必再燃起死灭的梦
虽然我来到这里只经过三个寒冬
然而过早出现的白发已使我显得不再年轻
如果说我们之间曾经有过青梅竹马的情爱
此时,生活命令我们必须把它抛弃干净
2
接见室里坐着一位少女
对于我,她已经变得完全陌生
然而,即便是我有一副铁石的心肠
也依然要被她无声的泪水感动
但是,人不能回避严酷的现实
我将在严寒的天涯海角度过自己的一生
我竟不如一个给人民制造灾难的歹徒
他们来这里最多接受三年的处刑
3
那么让我们互相忘掉吧
也许这样,倒使心头获得安宁
你应该在人间寻觅到幸福
命运必将报答你一个美满的家庭
即便是到永远永远
你也不必再想到我
我将如一株娇弱的野草
在寂寞的山洞默默地著着叶的嫩绿,花的嫣红
4
接见室里坐着一位少女
她双手捂着面庞呜咽失声
而我却呆呆地坐在她的对面
像一尊石雕的偶像,没有一丝感情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头承受着怎样的熬煎
正如一把利刃插在我的心灵
尽管那悲伤的少女哭得几乎晕厥
我直到咬碎了牙齿,没有流露一丝感情
于此,我反而感到心安
于此,我反而感到心安
我送别她于农场荆棘的栅栏
她疑惑的眼睛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凝望着我
我的眼睛眺望着蓝天
如果还有必要再说一句话
我少年时代天真的朋友啊
——幸福应该共享
灾难不必分担
于此,我反而感到心安
我目送她清瘦的身影消失于黄土小路蒙蒙的尘烟天际滚滚的云层
似汹涌的波涛吞没了远航的孤帆
啊,此刻我双手紧压着受伤的胸头
该正有一滴滴殷红的热血流渗出苦痛的心田
别了,记忆中只留下你惆怅的背影
一抹如血的残阳,恰洒在含怨的人间
我之所以把原诗整段整段地抄下来,是想让今天的年轻读者一读这将近20年前曾经感动过一代读者,也曾激怒过当时某些人的长诗片段,审视一下当时我们的感动是缘于什么,某些人的恼怒有没有道理,这一切是不是已经事过境迁,变得毫无意义,那曾经受难的心灵还能不能在仅仅20年后得到新一代的共鸣……这部由60首短诗组成的抒情叙事长诗《无名河》,收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的“诗人丛书”第一辑出版,书名即为《无名河》,印了6000册。可惜用的是《诗刊》发表此诗时的节选本,只有十首,仅为全诗的十分之一。后来此诗再也未见续发。也许作者转入小说创作,顾不上拾掇这些旧作,而出于艺术上的考虑,良工不愿示人以璞。我那时是此诗的责任编辑之一,假如不顾刊物安排版面的常规,再把《无名河》多选发若干首,那我将大大减少后来的负疚之感。
这首长诗无疑属于所谓“伤痕文学”的范畴,然而它与当时一般的伤痕文学有同有不同,它不止于控诉冤假错案,而进入关于人的尊严的思考。就在《无名河》的一节里,诗人从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娃子的视线不得高过头人的膝盖”这一不成文法,说到这种“低头的礼俗”竟也进入“革命者的战斗营垒”,“驯服着高傲的心灵”。诗人林希这样问:
如果强迫别人低头,就是自己胜利的象征
那焚烧布鲁诺的火堆
囚禁伽利略的牢笼
为什么丝毫也没有给宗教法庭添加一丝光荣
林希在二十多年逆境的辛酸遭遇之后,带给我们的不仅是感伤,而首先是思考。“如果说是读了一次人生大学/铁窗下的时光远比寒窗下的日月艰难/且只有一部简写的《资治通鉴》/由我以自己的直觉诠注评点”,“如果说是演了一出古装悲剧/我确实做了一次自己的祖先/尽管没有参与猴子变人的表演/却目睹了一场人变猴子的实践”。诗人是这样的冷静和清醒!这是一个思想的诗人,是一个坚强的把自己的痛苦化为思想的诗人。
很快我得知这个出手不凡的林希,原来就是曾经“上”过“反胡风”时有名的“按语”的侯红鹅的时候,我一点也不为他的坚强和思考感到惊奇了。从未成年的时候就经历了如此点名锻炼的少年诗人,幸而未死,他应该有以回报在万千人海中独具慧眼的知遇。
我们在政治生活中有所谓“扩大化”一说,是沿袭赫鲁晓夫1956年在苏共二十大秘密报告中的提法,即斯大林搞了“肃反扩大化”,把千千万万“忠诚的共产党员和正直的公民”横加杀害。我们把这个提法也沿袭下来了。似乎在一切冤假错案中的受害者,只是因为生前曾是“忠诚的共产党员和正直的公民”才值得同情,才属于错判错杀;换句话说,其所以应予平反,并不仅仅由于他们无辜,而是因为他们曾经“忠诚”和“正直”。这也许会使受害者的遗属一时感到安慰,因为意外地获得了“忠诚”和“正直”的谥号。然而,倘不蒙有关方面认为“忠诚”和“正直”,但是并无应死之罪的遇害者,就不值得同情,就不是百分之百的错杀无辜吗?从法治的角度看,这样的看法和说法是通不过的。
林希,以及和他一样先后在“反胡风”和“反右派”两大运动中罹难的人,首先都是无辜者。至于他们是否“忠诚”与“正直”,并不是在谈论他们受到非法关押、非法处理的问题时应予考虑的前提。要知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乃是封建时代皇权专制下的官僚制造冤案不成时的遁词。它继续成为当代人的借口,实在是表明当代人政治和道德的堕落!
林希无疑是忠诚和正直的人。他忠于人民,忠于祖国,忠于自己的信念;他正直待人,待亲人,待师友,并正直地对待各种社会现象,然而他被全无忠诚与正直可言、只知“忠”于一己私利的乡愿所害。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林希的小说得到了识者的赏鉴,然而我以为其相当部分堪称杰作的作品,还远远没有得到应有的足够的评价。林希只是一路潇洒地写来,并不以为意。我欣赏他的这种态度,这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他在我们这一代作家中,很有点“老当益壮”的气概,一经喷发,竟不可收。我只在这里表达一个小小的愿望:是不是在大写小说的余暇,整理一下诗作和回忆录性质的长篇短制,这同样是他对文学、对历史的贡献。
林希是个老顽童
肖克凡
总觉得林希先生是我的榜样。有言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于是就暗暗向林希学习。学着学着,我就学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八方不受待见。好在如今没了“反胡风”运动,老少爷们儿心里还算踏实。如果来一场“反林希”运动,我就悬了。
据我所知,林希1935年出生,而我是1953年。仅仅是一个数字的颠倒,使他成为林希,使我成为肖克凡。既然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那么我辈究竟应当向林希同志学习什么呢?一不是学习他的共产主义精神,二不是学习他的国际主义精神。我认为应当学习他的老顽童精神。
在我们这个具有儒教传统的国家里,盛产德高望重的大师。而老顽童精神其实是一种难得的思想境界。也就是说,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成为老顽童的,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老顽童的。
众所周知,“胡风分子”林希是一个下过地狱的人。他在地狱里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他在地狱里打扫厕所(包括女厕所);他在地狱里顶风冒雪蹬着三轮车送货。总之,他在地狱里苦度时光,由青年而中年。
气候大变走出地狱,林希并没有成为牢骚满腹的“出土文物”,也没有成为道貌岸然的“社会贤达”,他乐观的精神与开通的气质使他成了中国文坛一道奇特的风景。他不再写诗,而是老树新花作起了小说。日前,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林希的文章,他将自己那几十年的苦难经历,以“不亦快哉”一语概括,令我深深受到震动。
让我怎样向大家讲述林希的事迹呢?我再次强调,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成为老顽童的。当年我认识林希的时候,他已经诗坛洗手而成为一个小说家了。我读林希的小说,始于《寒士》和《茶贤》。后来又读到他的长篇小说《北洋遗怨》。那时候他并没有给我留下老顽童的印象,尽管那时候他极有可能已经是个老顽童了。
我与林希真正熟悉起来,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们之间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那时候他开始大量发表中篇小说:《相士无非子》《高买》《丑末寅初》以及《蛐蛐四爷》《小的儿》等名篇力作。他的小说多以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天津为背景,五行八作尽收笔下,故事一波三折,人物有声有色,读之兴味盎然,掩卷颇受启迪,可谓“世纪天津史”。前年我访问澳大利亚,居然在悉尼遇到几位林希小说的热心读者。可见林希比中国足球队强多了,已经冲出了亚洲走向世界。林希的津味儿小说,我几乎篇篇拜读,感觉获益不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渐渐发现林希是个毫无矫情的老顽童。
按理说,我与林希属于两代人。然而我与他之间,却从无“代沟”存在。这是非常难得的。明明属于两代人,为什么双方从无“代沟”的阻隔呢?我想,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林希是个老顽童。
关于林希的老顽童现象,他的小说就是最好的佐证。昆德拉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读林希的小说,首先你会觉得这是一个热热闹闹又不乏传奇色彩的故事。读着读着你就会发现,他的小说字里行间似乎还隐含着更深层次的景致。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致呢?我陷入沉思。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从字里行间看出一张面孔——老顽童藏在小说后面正偷着乐呢。这时,我也就被小说里的林希给逗乐了,尽管有时候是苦笑。
这就是林希的智慧。作家经过黑暗的地狱,已然世事洞明。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走向世故(尽管已经有人走向恶毒),总是乐乐呵呵单单纯纯地面对生活。我从来没有听到林希毫无休止地抱怨生活。他从不叹息。他的主要乐趣是写作。有时我想,写作本身就是一项饶有兴致的室内活动。林希在这项室内活动中尽得童心与童趣,于是他乐此不疲。
林希因此而写作。林希乐乐呵呵地将室内变成一片原野。
经常有这样的情形。我与他在天津作协楼道里邂逅,他一本正经叫住我,表情神圣。他说找个没人的地方吧,我跟你说个事情。每逢此时,我的表情必然也就神圣起来。每逢此时,作协机关的同志们也就认为我们是两个神圣的人。每逢此时,林希讲给我的往往是一个故事,我往往作聆听状。他纵情地讲着,虽然每次的故事内容全然不同,但是讲到末尾,讲者与听者同时开怀大笑。因为这必定是一个令人捧腹的故事。过上一段时间,我总会在某家文学期刊上读到老顽童讲给我的这个故事。譬如新近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天津扁担》就是如此。涉足文坛以来我有幸见过几位大作家,人品都不错,就是过于爱惜自己的羽毛——没事儿就舔。林希从不过分顾及自己的翎子,因此他总是显得轻松而洒脱。六十好几的人了,做到这分儿上真不容易。
以世俗眼光观之,既然是老顽童有时就要干出几件傻事儿来。林希也是这样。他原先住在天津一个名叫“小海地”的地方(我怀疑就是当年哪吒闹海的地方),“两室一厅”。后来单位又分给他“一室一厅”,他就谋划着将这两处房子调到一起。老顽童虽然久经人生考验,但这种“五马换六羊”的生意他就未必在行了。结果呢他听信人言搬往河东,居住环境不甚理想。见到他我当头就说,老猴儿有时未必就比小猴儿灵,你这房子换亏啦。他也不急,十分大度地说算啦算啦反正已经搬家啦。
得亦老顽童,失亦老顽童。这就是既不患得也不患失的林希。换句话说,只有既不患得也不患失,才能达到老顽童的境界。
以成人眼光观之,既然是老顽童就要干出几件随心所欲的事儿来。记得那年三峡笔会我与他在宜昌会合,住在一个饭店里。没事儿我们就去逛商场,漫无目的。林希突然浪漫起来,说是要给老伴儿买一只钻戒,然后大步走到首饰柜台前。我劝阻说,金银首饰还是应当到北京去买吧,质量有个保证。林希充耳不闻,专心挑选起来。我知道他是性情中人,心血来潮往往挥金如土,就朝他大声喊叫起来。老顽童受到震撼,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嗫嚅道:好吧好吧,那就听你的吧,不买啦。回到天津他跟老伴儿说起这件事情,他老伴儿认为我遇事能够力谏,属于真正的朋友。
那次三峡笔会,林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对我说:“上坡下坡的我体力没问题,就是眼神儿不济。遇到黑灯瞎火的时候你就拉我一把。”我铭记在心,遇到沟沟坎坎,我就作搀扶状。林希当然不用搀扶,我也就懈怠起来。一天凌晨船到码头,我忘了林希,拎起自己的皮箱就跑下船去。这时候我听到林希的大声喊叫:“肖克凡,你就不管我啊!咱们可是说好啦!”我回头望去,林希站在灯光昏暗的甲板上,一派被人抛弃的样子。我扔下皮箱跑回船上接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被打动了。林希与我的年龄差距此时完全消失,我仿佛是在去拉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的手。黑暗之中林希并没有察觉我的激动。他呵呵乐着,一派老顽童的样子。
这就是林希。在与他相识的日子里,总觉得他是一个快乐的人。在我印象之中,文人写稿改用电脑,天津文坛林希换笔最早。他对新鲜事物所表现出来的热情,远非奶油小生所能比拟。我曾经见过林希背着586笔记本电脑走进作协大楼,那身影活像一个小伙子。一有新的软件,他总是热情地向我介绍。有时候我心里想,林希怎么拥有这么大的活力呢?真应当将那句歌词“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改为“写作人永远是老顽童”。
林希对我的写作非常关注。这在地处盐碱滩的天津文坛来说是一件难得的事情。本埠的青年作家对林希也很敬重。他的中篇小说去年得了鲁迅文学奖,但他的写作却从来不受环境的影响。该怎么写还怎么写,既无牢骚也无矫情,依然故我。老顽童是也。有时我颇为不解,在“文人相轻”“文人互不相容”之风甚盛的文坛,林希为什么心无旁骛而全然放松呢?
因为他是一个为人为文皆称磊落的老顽童。放眼当今文坛,“小大人儿”居多,老顽童显少。这道理不言自明,做一个道貌岸然的“大师”容易,做一个“老顽童”则需要脱俗的境界啊。
此时,林希一定坐在家里偷着乐呢。等到明年10月吧,那时候林希搬入华苑小区我就与他成了邻居。
我与老顽童成了邻居。这是好事情。
林希印象
何镇邦
作为诗人的林希,我大概在读大学一年级时就知道了。因为我那时也正痴迷着诗歌,想当诗人,诗人当不成,当个诗评家也可以。于是就常留意诗和诗人。20世纪50年代中期,作为一位少年诗人的林希,已经很有点名气了。我自然喜欢他的诗,也很崇拜他。可惜,经历“反胡风”“反右派”两大政治运动后,林希被发落到天津郊外的一个农场“劳动改造”,歌喉哑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吟唱了。
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90年代初期,林希改写小说,而且写的是地道津味的小说,内容是津味的,语言尤其是地道的津味。我最早读到的几篇中篇小说,诸如《高买》《丑末寅初》等,都发在《中国作家》上。记得1991年和1992年,《中国作家》连续两年评中篇小说奖,不知为什么都让我当评委,而这两届评奖中,林希的《高买》和《丑末寅初》都评上了,《丑末寅初》还获得全票,名列榜首。从此我就更注意林希的小说。我读林希的津味小说,完全是为了审美,有着读者与作家更自由更深入的交流。不像读别的小说,是为了评论,带有相当强的目的性,也就是功利性。
直到1996年深秋季节,天津作家王家斌的长篇小说《百年海狼》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天津作家协会与作家出版社在文采阁联合举办了一次规模颇大的作品研讨会,蒋子龙率领天津的大队人马来了,林希自然也在其中。就在这个会上,我才第一次见到心仪已久的林希。他白白胖胖的,不露声色地躲在一边,既不像子龙那样有文坛领袖的风度,也不像柳溪大姐那样滔滔不绝地神聊。记得他在主持人的一再催促下才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一再谦逊地表示是来学习的。在我心目中,林希才是写“津味小说”的行家和名家,对于他的如此谦逊有点不理解。但会下一交谈,才知道他重返文坛后的埋头创作、淡泊名利的做法,于是更加敬重他。当然,我也向他表示了喜欢他写的津味小说的想法,一谈起他的小说,自然话也就多了。我们俩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1997年春,林希的中短篇小说集二卷本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印得相当精美,他托柳萌兄转送我一套,我真有点爱不释手。可惜到了当年春4月由《小说选刊》杂志社出面为这套书在北京举办小型研讨茶话会时,适逢我正远在广东珠海治病疗养,不能与会。我常想有个机会来表达一下我对林希小说的喜爱之情,谈谈我对林希津味小说的看法。一年后,机会终于来了。作家出版社于1998年春出版了林希的长篇小说《桃儿杏儿》,并收入该社当代长篇小说“珍藏版”。该书的责任编辑拿着还散发着墨香的样书于4月末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先睹为快,并发表电视评论,最好是写点评论文字。为林希兄效力的机会终于来了。我很快读了《桃儿杏儿》,感觉很不错。我以为这部小说不仅是林希写天津的时代生活的一个总结,不仅具有某种《红楼梦》的韵味,而且可以说是近年来长篇小说中的一部真正的精品,一部婉约派长篇小说的翘楚之作。因此,尽管拍电视那天由于小说责编的粗疏让我东找西找,我还是去了,并同林希一起在电视中一起谈论这部长篇的结构。拍完电视后,作家出版社社长张胜友赏饭,我同林希有机会聊得更多些。我对于他背靠文坛、淡泊名利的做法更加赞赏。他说到,有一次,有位领导准备为他安排个政协委员之类的位置,最后被他婉拒,使人顿生敬意。因为当今的文坛快变成官场了,一些文人往往把自己在文学上的成绩当成本钱,千方百计地钻营个一官半职,没有实职,哪怕挂个“政协委员”“作协全委”这种虚职都可以,甚至不惜为此去奔跑钻营,而林希却把送上门来的荣誉职务拒之门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境界啊!然而,这就是林希,一个经历了大半生坎坷道路终有所悟的林希。
希望林希能写得更多、更好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