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与文学有关

范小青

金钥匙

《金钥匙》是我在二十多年前写的一个小戏。

1976年的9月份,苏州地区文化局举办了一个戏剧创作班,我参加了。

如今我已经记不大清楚我是怎么会参加这个会议的,谁推荐的,谁决定的,已经记忆模糊了。我当时已经写了什么东西?好像没有。那时候我正在插队,后来被县知青办借调去帮助工作,我想可能和这个有关,因为帮助工作的内容之一就是写材料,写材料就是写文章,可能那时候大家都觉得能写文章的人也是能够写戏的,于是,我就去了。

总之这是一次机会,那时候我还喜欢写日记,因为参加这次创作会议,心情很激动,在日记里写了:“拿起笔来是第一次,搞戏是第一次,参加会议也是第一次。”

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于1980年,但是1976年9月参加苏州地区的创作会议,这是我的第一步。

但是那一次的创作班上,我没有能够写出什么来,后来为了鼓励我,仍然继续请我参加小戏创作班。1977年3月份,我参加县里举办的小戏学习班;1977年7月份,又参加地区文化局的小戏学习班。在这次学习班期间,我写出了《金钥匙》,从1976年9月到1977年7月,差不多经过一年,我的进步不知道算快还是算慢。

《金钥匙》是写路线斗争的。我其实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什么叫路线斗争,记得在为一个反面人物写身份的时候,怕有人对号入座,父亲给我出了个主意,说这个犯路线错误的人,可以是县财办主任。那时候县里没有财办,文教局一位局长看了,笑了笑,说:“财办主任?你怎么想到个财办主任的?”

这是1977年,打倒“四人帮”已经快一年,“路线斗争”仍然是多么地“深入人心”,我在日记中写道:“要知道,搞小戏创作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尤其是文艺战线过去受‘四人帮’的干扰很大,许多问题都给搞乱了,当前要整顿自己的思想,澄清文艺战线上的一些主要问题,深揭猛批‘四人帮’在文艺上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努力学习毛主席的文艺思想,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百花园而努力创作……”人人都知道要批判“四人帮”,但是《金钥匙》的主题思想几乎仍然是“四人帮”的。

1978年1月27日,县小戏创作调演中,也演出了我的《金钥匙》,一台戏共五个节目,其中有《金钥匙》,当天的日记中我写道:“今天晚上看了一台戏,真把我看醒了,一台戏五个节目,连我的《金钥匙》也在内。看下来一比,我的脸不由红了,我看到了自己本子的差距,这也是对我的骄傲自满思想的一次有力的批判,我觉得别人已经跑得很远了,我原地踏步,却以为自己一直在别人前面呢!太可怕了。”

我还为这次小戏调演写了一首诗:

时遇山水复

忽闻万木春

百花香四季

形象漫江城

现在回头看,才知道这把金钥匙其实不是真金的,至多也只是镀金。时间长了,镀金剥脱了,就是锈钥匙了,但是当时我却是以写作这把锈钥匙为出发点,开始寻找一把真正的金钥匙的。

有些寻找,是要穷一生之追求的。

从1976年或者再晚一些时候开始,我已经决心“拿起笔作刀枪”了。有诗为证:

父辈打天下

亲朋建厦忙

何以描四化

我荐我文章

有一首诗是为参加创作会议写的:

五绝

参加地区创作会议

一信为旌帜

同屋论春意

孰知井蛙渺

拓眼认良师

有一阵,我写下许多自以为是古体诗的诗,并沉迷于其中,在每一首诗中都加入一些极为冷僻的古字,许多年以后,如果不凭借古汉语字典,我恐怕是很难解释清楚了。

我将在农村的劳动都写成古体诗:

排水

冬霏麦粟遭湿累

溘现锹声遍畯圩

喝令涝魃退三丈

欣看降水尽活禹

积肥

挥镰破雾迎昕辰

洒汗掷水罱河泥

我令腴田献厚礼

胥于秋后见高低

在1978年1月2日我写道:我宣誓:不管在什么样的岗位上,我都要把我的毕生精力献给祖国的文学艺术事业。

我知道,今天,我还不能称自己是文艺战线上的一兵,即使是最新的一兵。因为我的一切,不论是政治思想,还是文学艺术方面,都不合格,但是,我有韧性,要锲而不舍,刻苦钻研。

毛主席说:“入门既不难,深造也是办得到的。”这对我的鼓舞是多么大啊。

我的文学创作的生活,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母亲与文学

我母亲在世的时候,读过我的短篇小说。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发表于1985年年底,那时候,离我母亲去世只有几个月,生命即将离她而去。我告诉母亲我发表了第一个中篇小说,母亲笑了。但是,这时候,母亲已经没有力气去读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了。

于是,留在我母亲的已经带走了的印象中,只有我的短篇小说。

1980年,我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文学作品,短篇小说《夜归》。我母亲正住在医院的病房里,我父亲从我母亲的病床边一直冲到很远的邮局,购买了十几本当期的《上海文学》,不停片刻急急赶回我母亲的病房,我记得那一期的《上海文学》是淡绿色的封面。

我父亲拿着《上海文学》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并且向别人介绍了又介绍,他说,这是我女儿的小说,这是我女儿的小说。我母亲躺在病床上,身患重病,她满心欢喜笑眯眯地听我父亲朗读我的处女作。母亲将淡绿色封面的《上海文学》搁在她的床头,那一段时间,我每次去看望母亲,都能看到那个淡绿色的封面。

在1980年到1986年的日子里,我母亲的生命里也曾经出现了一些奇迹。久病不愈的她,有一阵身体突然好起来,于是母亲将堆积了许多年的家务一一做起来,当母亲感到疲劳的时候,她在一张旧的躺椅上躺一会儿。这时候,母亲的灵感突然而至,母亲从躺椅上起来,找出纸和笔,她写道:“在到了快要做外婆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母亲在这篇小说的开头写她小时候跟着母亲坐船到外婆家去,她的母亲抱着弟弟睡在船的那一头,她睡在船的这一头,听着河里的流水声,听着岸上的狗叫,母亲说:“我既害怕又兴奋。”

不久以后,母亲再次病倒,她再也没有能够起来,做家务,写作。

母亲终于没有能写成她的任何一篇小说。

但是有一个声音始终在告诉我,母亲的灵魂是文学的灵魂。

我总是觉得,我的小说,是母亲赠给我的生命礼物。

我母亲生前只读过我的短篇小说,我现在已经记不很清母亲对我的短篇小说有过怎样的评价,我只是记得在那些岁月里,母亲与病魔进行着生死搏斗,但是最终母亲输了,我们都输了。

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够让母亲读到我的更好一点的小说。

遗憾是永远的,难以避免。母亲的去世,就是无情的上苍给我的一个永远的遗憾。

我无法代替母亲去实现她也许曾经有过的作家梦,但是我做母亲希望我做的事情,没有母亲的文学梦,就不会有我的文学路。

我家有女

范万钧

在苏州,朋友们常跟我开玩笑,说范小天、范小青是我的“金童玉女”,我听了自然高兴,人前人后茶室里酒桌上报刊上电视上,也少不了常常自吹。吹捧儿女,我开心,他们不开心,说:“我父亲就是欢喜吹!”还常常当众开涮。这一次,何镇邦先生来电,要我写写范小青,电话是小青接了告诉我的,我在心里暗笑说,我要吹你变成了你要我吹,这下不好反对了吧。

怎么写呢?知女莫如父,她的为人为文,用一个“柔”字可以概括得了。

小的时候,很柔顺:听话,肯学习,成绩好,是个大家喜欢的乖女孩。但她怕见生人,舅舅叔叔来了,她可以偷着瞧,别人一瞧她,她就哭。有一次和哥哥争夺躺椅上的一个垫脚,自然哥哥得手。她伤心地哭个不停,竟然哭晕过去。醒了,还要哭。前不久,她的儿子中考考得不太好,她又哭了,哭得那么豪放,那哭声穿过楼层进入我的房间。我忍不住笑了,这个四十多岁的女儿还没长大呐!

与哭相比,自然笑多,笑的时候也温柔,但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听哥哥神侃,侃到那份上,她就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她敬服哥哥,哥哥说话像是梦,但又常常梦幻成真。二是酒喝多了,特爱笑,笑得儿子心惊胆战。

这点插曲,是她出格的地方。人们都说,温良恭俭让,才是真正的她。她既无骄气,不仅因为她没有资本,有了资本也不会骄傲;也无娇气,特能吃苦,小时随父母下乡,中学毕业后又去插队,火红年代入的党,当了铁姑娘队队长,挑土方累坏了腰,得了个腰肌劳损,至今还时时作痛。迷上写作,成了机器人,二十多年,一千多万字。写作也是劳动,如果评选写作劳模,她的得票会是领先的。她很实在,做人做文,从不矫揉造作。不少省市刊物给她评过不少奖,但并无什么轰动效应。几十年来平平淡淡,像她自己说的,她是“不会让人冷不防的”。

就是这么一个范小青,崇拜她的人不多,喜欢她的人不少。在苏州,陆文夫对小青关心备至;在南京,高晓声生前撰文称她为精灵。《人民文学》的崔道怡、《上海文学》的周介人、张斤夫等不仅多次编发她的作品,还写了不少评论。去年夏天,我去青岛参加全国名人教授杯围棋赛,冯德英先生请我们苏州棋手吃饭,我们讲他的“三花”,他讲小青,说她“真是不错的”。

大家喜欢她,她也喜欢大家。申奥成功,她写了篇文章,《喜欢着大家的喜欢》。她不喜欢体育,但在家里有老中小三代喜欢体育的男子汉。她写我如何大着喉咙欢呼喝彩,写她丈夫打开窗子听鞭炮看焰火,写她儿子抓住机遇来要我意思意思,我塞给他两张大票,她挖苦快乐着的儿子:“好像是他参与申奥作了伟大贡献似的。”我也不客气地挖苦她,什么快乐着大家的快乐,父亲的钱进了儿子的口袋,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在哪里?每年几十万字是很不容易的,有人说她勤奋,有人说她敬业、执着……而她说的是快乐。观察体验有所悟了快乐,构思成熟了快乐,嘀嘀嗒嗒敲键盘的时候快乐,完了稿寄交编辑部、出版社的时候快乐,发表了受到好评得了什么奖的时候快乐……这些全是我说的,她不会这么说,也从来没有看到她拿到样书稿酬或者获奖证书的时候露出什么快乐的笑容。

她是在快乐地写作着,写作才是她最大的快乐。

文如其人。她的作品和她的为人一样,平平淡淡、柔和从容。《裤裆巷风流记》《百日阳光》等十一部长篇,三部文集,五个中短篇小说集,六个散文随笔集,都是平平淡淡从容不迫走进读者视野的。读她的小说,是一种从从容容的享受。我和她的母亲读得最多,享受也最多。在我们这个小说之家里,第一个写小说的是她的母亲,而小青在《上海文学》发表第一个短篇《夜归》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病危住院,我在床边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在那闷塞沉重的病房里,犹如清风徐来,她的可怜的母亲那失去光泽的眼睛明亮起来了,不知是手术的功能还是精神的力量,竟又奇迹般地多活了几年。那几年里她如饥似渴地读女儿的小说,直至女儿生下儿子,由她起了个徐来的名字后的十七天,才安静从容地离开了人世,这也成了小青永恒的记忆。

犹如清风徐来,好多人读她的作品都有这样的感觉。但究竟如何评价呢?有人说她的小说已进入“苏味小说”的新境界。何谓“苏味小说”?新与旧又有何区别?一位评论家称她的“新苏味小说”像一幅市井风俗画、清明上河图,既合乎当代文坛平民文学的主题,又别有全方位描绘苏州文化的洞天,因而在“苏味小说”的发展史上已独树一帜。

“一帜”还称不上,但苏味或者说苏州特色,确实是很浓很浓的。她三岁到了苏州,一待四十多年,走遍了大街小巷,饱餐了湖光山色园林美景,裤裆巷、采莲洪、锦帆桥、真娘亭、钓鱼湾、杨湾小镇……成为她的书名或在书中出现的时候,读者一看就知道写的是苏州。她给苏州园林画册作序说,看了小小的网狮园,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玩过小小的狮子林,才能真正理解“人知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山林中”。苏州园林甲天下,是因为讲究的是模仿自然再现自然的意境,“虽有人作,宛如天开”。说苏州是一座园林城市,或说苏州是一座城市园林,都是恰如其分的。她的作品里描述的幽深的小巷、典雅的园林、精美的工艺……无不展示出苏州的精美特色。旅游、园林部门的朋友,戏言要给她发广告费、导游奖。

读她的小说,如听苏州的评弹,娓娓道来,不慌不忙。叙述语与人物语用苏州方言,对小说语境、语调、语气、语感把握得恰到好处,出神入化地表达出苏州文化的韵味。《清唱》里书场的热闹场景:“……说到妙处,获一个满堂彩,大家喊一个‘连’字很光彩;说得糟糕,台下叫‘倒面汤’,‘绞手巾’……”《裤裆巷风流记》里写吴李氏的富有:“纺绸褂子一披,鹅毛扇子一摆,上午皮包水(吃茶),下午水包皮(洗澡),餐餐七荤八素十样经……”而叙事语言,也都带有评弹色彩,脆生生,糯答答,甜滋滋。

她作品里的人物基本上是以市民阶层为主。淡泊、随和、忍让、温吞水、小家子气,又糯又韧……尽显苏州人的特色。多人赞誉的《瑞云》里的那个瑞云,从小被抛弃,长大了又缺少爱,可她既没有万念俱灰的痛苦,又没想去挣扎着出人头地,她无声无息地生活在一座大宅里,悄悄和石头说话,脸上有永久的和平,只要她“平平静静地一笑”,连最古怪的王老先生也会“变得和瑞云一样安静了”;《光圈》里的吴影兰十几年被囿禁于艰难的家庭和社会圈子里,默默无语我行我素,对不公正的生活现实仅仅报一声喟叹而已;至于那些老辈人如《人和蛇》里的陆顺官,《伏针》里的陈继光,似乎永远沉浸在自己的职业习惯里,从来不曾感到现实对他们的精神困扰。有评论家说她的创作没有稳定的价值指向,情感零度介入,不作理性判断,静静地观照,淡淡地同情,深深地理解,这种审美风格与苏州的文化品格达到了天然和谐,可以称之为“温柔思维”。

“温柔思维”也幽默,幽默起来也温柔。她近期发表的《失踪》《接待》《错误路线》三个短篇,一直沉浸在柔柔的微笑中。两个男人的妻子失踪了,报案时连妻子穿的什么衣服都记不清楚,出去走走白相相的两个女人走了回来,但在丈夫心目中已经“失踪”了的妻子,迟早还是会失踪的。一个文人下乡调查文史,受到真诚热情的接待,使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接待者的极其真诚极其热情和被接待者的无法拒绝无所适从,使我一直忍笑不止,好像就是把曾经当过办公室主任的我接待别人和被人接待的种种尴尬写了出来。《错误路线》写一位出租车司机出车时走错了线路,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外来工撞上了,他的车头坏了,外来工的腿受了伤,半跪在地上求他饶恕,赶来的交警责令他把伤者送到医院,护士对他讽刺挖苦,他垫付了医药费,又把外来工送回了工棚,在不自觉的过程中做了许多好事,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回家告诉老婆,老婆说他在说书,说他是绝不会这么做好人的,还抓住他走错线路这个把柄,说他是和女同学约会去的,编了故事骗警察、骗老婆……我坐出租车的时候,向多位司机讲述这个故事,他们都爱听,听了都开心,而我当然比他们更开心。

在这三个短篇中,她没有注入一点自己的感觉和主观评述,而是在轻松柔和的幽默氛围中,一任事件像剥笋似的一层层真实地展示在读者面前。情感婚姻的危机四伏,形形色色的社会现状,想当然的思维方式,是紧贴客观现实展示出客观事物本色样态的。

最近获得江苏省第一届紫金山文学奖的长篇新作《百日阳光》,被一些评论家赞扬为“真正完成现实主义超越的力作”。有人说她在写作中第一次注入了自己的灵魂,精心编撰了一个“思想者”,改变了以往长篇底气不足的弱点,显示了前所未有的恢宏力量。何镇邦先生亦很推荐这个作品,说她通过挑花镇乡镇企业由盛而衰,又于困境中走出一条新路的全方位的展示,透过镇党委书记项达民、平泽县纪委副书记尤敬华、平江市市委书记闻舒、省纪委的杜老,以及记者、作家、评弹演员各种人物形象的勾勒,画出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乡镇社会的一幅全景式的图画,以有限的自然空间写出无限的艺术空间,是一部具有开拓意义的作品。众多评论家认为她“中年变法”变得好,但也有人不太赞同。说范小青应该坚持发扬自己的风格,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

范小青走什么路、向何处去,风格、样式、手法都不是重要的,大家子小家子也各有长短,作为她的父亲,总觉得她的问题在于思想上还有诸多束缚。

我给她推荐一个VCD,美国电影《嬉皮年代》,讲一位美国军官送小儿子去越南参战,把参与反战的大儿子赶出家门,他一直以美国军人响应国家号召为荣耀,但是后来渐渐地觉得不大对劲了,英雄儿子从越南归来的时候,精神支柱彻底崩溃,跟着哥哥参加了反战行列,使他原有的观念得到彻底转变。我们中国可以反思的也很多,没作定论的不说,“文化大革命”早已作了定论,但是还没有哪位伟大作家写出“伟大革命”的伟大作品。范小青想写敢写吗?恐怕不会。

爱情和情欲也是个永恒的主题,但她不会写琼瑶那样的爱情故事,更不敢像一些现代小女孩那样写性欲,有关爱情入木三分的描述,她也从来没有触及。

我一离休就下海,办了个公司,她和哥哥都反对,说要钱他们给,她最怕听人说“范小青的父亲在做生意”,“士不经商”的观念相当牢固。现在她的哥哥也下海了,当了制片人,电视连续剧一部接一部,小青也写过几个电视剧,女儿写本子,儿子拍片子,父亲卖带子,朋友们笑称“优化组合”。我说,写本子、拍片子是高尚的,卖带子就不高尚了吗?

我已过古稀,她还未到天命之年,但她承认“思想不如父亲开放”。作为她的父亲,绝不是在诱惑她离经叛道,去写这个那个。她既要发扬传统美德,也要从一些过时的传统观念中解脱出来。思想开放,视野广阔,才能写出撼人心灵的作品。《百日阳光》之所以写得酣畅淋漓,正是她进入了“思想状态”。“思想”能量激发出来的激情,可以化成燃烧的作品。

苏州的古城改造非常成功,世人瞩目。我说,这其间之种种矛盾和斗争,领导之间的,文人之间的,坚持保护和倡导革新的,设计建筑工程承包之间的,平民百姓既期盼而又怀旧的……可以写一部力作,就叫《古城决战》。她笑笑,什么也没说,但是一年不到,以苏州城市建设为主题、书名《城市片段》的一部新的长篇,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了。《古城决战》和《城市片段》的风格肯定是不同的,是小家子叨家常,还是大气度谈改革也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能不能以新的思维,写出新的苏州和苏州人,给人们带来鲜活的感觉。我和她的先生曾经是她的文抄公,电脑剥夺了我们先睹她作品的权利,所以现在也只好耐心等待,拭目以待。

感谢何镇邦先生给了我吹捧女儿的机会,但是吹捧她的、期望她的,她不一定会接受,读者朋友也可能会反感讪笑,但我说的是真心话,说出了真心话就开心,一个开心的老人,生命之火才会久久燃烧。

我认识的范小青

黄蓓佳

范小青,初见之下,绝对的一个苏州女子,纤细玲珑,眉清目秀,衣着发型都带古典婉约,鞋子永远穿中跟以上,手袋里总藏着话梅糖果,讲话腔调脱不了糯糯的苏州味。北方人要见识何谓江南闺秀,范小青的外形是也。

内里呢?内里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读大学的时候她对一个体育系的篮球健将一见钟情,而后热火朝天地相爱,而后义无反顾地嫁给那人为妻,可见她的性格中其实有一种粗犷、豪放和痛快淋漓之大潇洒。

可惜白嫁了一个学体育的丈夫,自己连自行车都骑不上路,因而这么多年总看见她在我面前蹽开两条纤腿来来往往,行走匆忙,健步如飞。她有本事不歇气地走上两三个小时的路不喊一声累。有一年我们去张家界,几个人聊发少年狂,兴冲冲去翻一座最高的山头。开始大家还能够瞻前顾后走在一起,渐渐地她不耐烦了,两条腿收不住劲儿,独自一个人闷头往前,从山脚到山顶,翻过山顶再下到另一边的山脚,前后她花了不到三个小时。等我们气喘吁吁狼狈而归,她老人家早已经洗漱停当,嘴巴里悠悠地含一颗话梅,等着我们共进晚餐了。须知那天我们穿的都是旅游鞋,独她一个人脚上蹬着中跟皮鞋。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外出旅游,她不喜欢慢悠悠地游山逛水,憋足一口气唰唰唰走到目的地,行了,完成了任务,笑眯眯坐下来,等我们一个个鱼贯而至,像检验官。

想想二十岁的时候她曾经是插队知青中“铁姑娘队”的队长,并因此而光荣入党,对她如今的利落劲儿也就释然。人家毕竟是有底子的。

除了走路,喝酒也是她生活中的强项。坦白地说,在酒桌上,只要能够进入状态,我也不是一个无所作为的人。我们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沾酒就兴奋,双眼放光,妙语连珠,进攻性特强。我能控制自己,不动声色,后发制人。当然也是我的酒量有限,不敢提前支付。如此,我们两个,一个冲锋,一个殿后,配合得好,总是以胜利告终。有一次在庐山,我们曾联手喝倒了一个出版局长,那人醉得半夜里从床上滚到地上。至于她自己的醉态,我当然不止一次见识,每每说起,总能让大家笑得东倒西歪。一次我和小青、程玮三人同住一屋,她酒醉后脚步踉跄着进浴室冲澡,残存的一点清醒让她进去后尚不忘嗒的一声锁紧了门。我和程玮擂门不开,只得侧耳贴门留神里面的动静。只听水声响起时伴随着丁零咚隆的撞击声,吓得我们趴在地上从门下透气孔往里张望,生怕她醉倒出事。当然狭窄的气孔中只看到两条倒来倒去的光腿。片刻之后她衣装整齐笑嘻嘻出来,胳膊上是撞出来的一大块瘀青。想起来我很后怕,万一磕的是脑袋,磕出一个半傻或植物人,中国文坛上不是少了一道亮丽风景吗?

还有一次我们俩出门在外,她也是大醉,飘飘忽忽走到宾馆前厅,见一磁卡电话,她站住,告诉我说,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开包,取磁卡,插入,输进电话号码,一丝不乱。电话接通了,一二三四,老子儿子,几桩事情吩咐得清清楚楚,而后回房间睡觉,一宿无话。第二天醒来,她忽然想到似的,哎呀一声,说她昨晚怎么忘了给家里打电话!我说你不是打过了吗?你在电话里还交代了哪些哪些事情。她茫然地望着我,一副梦游归来的迷糊状,打电话的细节竟一丝一毫也没有留下记忆。

还有更多的趣事,我不知道她介意不介意公之于众,所以不说了,免得她怪我多嘴。总之喝醉酒的范小青绝对是世上最可爱的女人,她的娇憨,她的豪爽,她的促狭和聪明,还有一点点女人的心眼,醺醺然地逐一展露,显得圆润而透明。我喜欢看她喝酒的样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范小青的写作呈火山喷发之势,全国大大小小的刊物上,她的中篇短篇遍地开花,翻开每月的“报刊小说选目”,“范小青”三个字重复出现是常事。她自己也承认她的手快,一般说来,写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星期,长篇不过月。有一年她带着手提电脑参加省里的政协会,开会稍带着写作,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三篇随笔已经储存在电脑硬盘上了,弄得我咬牙切齿忌妒她:全中国的稿费,她一个人要赚十分之一!有人说她的写作像水龙头,一拧就哗哗地出来了。其实干过这行的都知道,哗哗出水真的是不容易的事,先不说脑力吧,光体力就是一桩了不起的付出,不到一定的积累,没有非凡的毅力,不具备足够的天赋,你试着拧拧水龙头看,拧出几滴锈水就不错了。

我最早注意她的小说,大概在1980年,她好像写的是一个瞎子的事,叫什么题目已经记不清了。此后又读她的《杨湾故事》《还俗》《文火煨肥羊》,等等,都写得很有味道。当然我是个缺乏理性思维的人,谈自己的作品都感觉要命,更无从总结别人的华章,但有一点我是确信无疑的:范小青的小说无论发表在世界何处,以什么样的化名出现,我肯定能够在读完十句话之后辨认出来。对一个作家来说,将自己的作品写得与所有同行都大不相同,这也是了不起的本事,最起码她已经占有了某一个类型或者某一种风格,是独特品种,这应该是她的骄傲。

曾听她说,她儿子小的时候,常在她端坐写作时冷不防从后面爬上她的背,一手搂她的脖子,一手揪她的头发,把妈妈当玩具。她呢,肩耸着,怕儿子掉下地;头仰着,方便儿子揪头发,一边双手不离键盘,双眼不离屏幕,啪啪地照打字不误。我听完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惊讶她写作的状态如此质朴轻松,那种抽烟喝茶踱方步的辛苦,根本与她搭不上边。惊讶之后再细想,又略微地有一种感慨和苦涩,一个背上趴着孩子还能写作的母亲,实在是有太强的意志和对写作这活儿太多的热爱吧?用一句同样质朴轻松的话说:不容易。

1997年范小青写出了洋洋七十万字的长篇《百日阳光》。此后她的井喷状态告一段落,作品明显地少了很多,似乎进入一段休眠和整合期。她自己也说她写得很累,写伤了,需要休息。其间她又弄了不少电视剧本,有现实的也有历史的,兼及武打和搞笑类,挺好玩。换换脑子吧。我相信她过段时间还会卷土重来,再一次令她的小说铺天盖地,挣全中国十分之一的稿费,让我们恨得牙痒。

纸上的评弹

陶文瑜

原来我想到一个题目是“小说小青”,“小说”的意思一是她创作了不少出色的小说,二就是简略介绍,从小地方说说。这个题目的妙处在于又像人物介绍,又像作品评说,写到哪儿都可以自圆其说。然后我就开始阅读范小青新近创作的中篇小说《火车》。《火车》说的是傍晚了,两个人上了火车,没一会儿火车启动了,靠站了就停下来,接着再开,直到两个人的家乡,也是终点站,小说也结尾了。一些人物和一些故事的线索,你只要找一个晚上,搭上任何一列南来或者北去的列车,都是显而易见的,但这样的叙述和结构充满了新意和滋味,这使我一下子想到了现在的题目——纸上的评弹。以这个题目来说范小青的小说,比较贴切。只是这个题目在写作时有点拘泥。如果读起来有一些文不对题,请大家想到,其实这篇文字不是这个题目,其实这篇文字的题目是“小说小青”;如果不觉得什么,就更好。

没有认识范小青以前,有一年,苏州市新华书店举办书展,其中有一项内容是苏州作家的作品,我看到书架上陈列了大半书架范小青的作品,就问周围的朋友,范小青是不是一个写作班子?

朋友说,不是的,范小青就是一个作家。

后来我认识了范小青才知道,她在二十年间,写了一千万字的作品。一千多万字,这要我花上十来年抄一抄,也不一定能抄完啊。而范小青非但写得这么多,还写得那么好,这令我肃然起敬。

再后来,有一年过年了,大家在她家里,怀着一分辞旧迎新的心情,尽兴地下下棋,打打牌。到了年初四,又聚到了一起。但范小青说,我不玩了,我要写东西了。我们说,现在过年呀,国家放出假来,你不和我们一起玩,真是辜负了国家的一片好心。范小青说,还是不行,太荒废了,我要坐下来打牌,也是不定心的。我们看着她转身走进书房,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就一下子明白了这一千多万字是怎么来的。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习到一个词:“钉子精神”,说是雷锋有两股劲,一股是钻劲,另一股是挤劲,就是挤出时间来钻研。我觉得范小青这样的状态,有点“钉子精神”的意思。

近两三年范小青的写作没有以前生猛了,原因是长期伏案,颈椎出了问题。是头颈骨里不舒服,然后又牵到肩胛里了。好一阵子,每天上午,范小青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望着行人一条条左旋右转机灵活络的头颈,再想想自己,好端端的一条头颈,就这样活活地糟蹋了。范小青想,真的要歇息歇息了,这样等于在预支生命啊。

但没过多久,头颈骨里一松,范小青又投身于创作中去了。

我说,如果说组织上决定了,要你写半天歇两天,你怎么办?

范小青说,我就和组织上商量,不如写两天歇半天吧。

我想哪怕这个作品不能出版,或者出版了稿费分文全无,范小青也不会把笔搁下的,因为写作已成为一种生命的状态,写了也就颈椎不舒服,不写却是骨子里难受。

我曾想与她开个玩笑,把我的“做得动做做,做不动歇歇”斋名送给她,但是我想她肯定是不会接受的,她自己如果有一个斋名,那肯定是“做得动要做,做不动也要做”。

范小青的笔下,总是浮着平和的微笑,而这平和的微笑背后,却有着一种“众生之悲”。这样的“众生之悲”,出自于范小青内心深处的平民意识。我理解平民意识这个词的意思是理解和宽容,是对普通人在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中闪现的稍纵即逝的人格光芒的体验,而以平民意识来说明范小青的为人为文,是比较贴切的。

范小青的父亲是吴县的离休老干部,范老有两大爱好,夸奖自己的儿女和下围棋。他说我的儿子怎么怎么好,我的女儿怎么怎么好,潜台词有点儿“问泉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味道。范老自己下海办了公司,挣了钱就搞起一个棋室来,让大家纹枰对坐,纸上谈兵,再就是举行围棋比赛。5月1日搞了一次吴县十强赛,却不知吴县兵强马壮,他还没怎么费上气力,就被人家挤出十强以外了。6月1日,范老就组织吴县机关干部(含离退休)围棋赛,结果也在前几回合落败了。到了7月1日,范老再次组织庆祝“七一”吴县处级以上干部围棋赛,却还是没有拿到理想的名次。

范老说,我也没有太高的要求,进入前五名,不过分吧。

范小青说,我要会下棋就好了,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范小青去拿前五名。

范老说,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我不会怪你的,我要自己去争取的。

范小青说,父亲啊,你是弹尽粮绝了,不过连着使出这么多的招来,也不容易了。

范老说,你太小看你父亲了吧。

范老一转身,组织了一次吴县处级以上离退休老干部围棋赛。这一次比赛,我和文联的小薛都被作为嘉宾邀请参加了,我们轮不上处级,也还没有离退休,但吴县会下围棋又是离退休又是处级以上的,实在凑不出更多了。小薛说,我们去不去?我说,去吧,我们是“没钱的捧个人场”,给老干部送送分,作为一次慰问老干部的活动。

结果范老得了第六名。

范小青特地去商场,替范老买回一件羊绒大衣。

范老说,你买衣服给我干什么呀?

范小青说,第六名也是最靠近第五名的名次了,我是鼓励你再接再厉。

范老说,不好弄了,不太好弄了。

范小青说,别急别急,我这儿还有一招,不如再搞一次吴县处级以上离退休糖尿病老干部围棋赛。

范小青的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讽刺挖苦的味道,却是包含着对范老的欣赏和理会,她不是留意范老得了什么名次,而是在乎范老这样的状态,在她内心深处,感觉着范老的光辉并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幸福快乐。

苏州人的一句口头禅是“说书”。说书的意思就是评弹;说大书呢,是评话。这门艺术“说学逗唱”一应俱全,一个或两三个演员,反串不同的角色,精巧细致地去表现和反映生活。小姐下一层楼梯,要说上一回书,几十层楼梯便有了几十回书了。那是用“放大镜”和“显微镜”在对着生活呢。可它又区别于几十集的港台连续剧,连续剧的悬念有时显得生硬而公式化了。说书则非常地自然而然,顺流而下,听着是享受,完了也不很牵挂,悠然自得,非常惬意。我在阅读范小青的中、短篇小说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种感觉来,范小青的作品和评弹真是默契。

就是中、短篇小说,一页一页地翻读,那不疾不迟的叙述,那不慌不忙的节奏是这样的平和而悠远,配上琵琶和弦子,真是可以唱的。这样的文字,不是人云亦云,也不是自说自话,而是对人物的体会和设身处地的考虑,对读者的理解和心平气和的交流。

如果把她小说中的故事抽出来,全是一些小事琐事,远不及街头巷尾的道听途说。但是经过她的加工和处理,使人读来津津有味,读完了意犹未尽,这便是小说和小说家的本领和功夫,而范小青的这一种功夫是在轻描淡写的不经意之中,这就显出其高明来了。

这样的作品,体现了作者顺其自然、轻松流畅的写作心态,而这恰好就是成为好作家或写出好作品的关键。

范小青说,也许是受母亲和外婆的影响,我所感悟的东西,我所希望于生活的,不会是轰轰烈烈、大喜大悲,也不会是响鼓重锤、放声呐喊。我希望的是,人能够安详一些,内心能够平稳一些,少一些邪念,多一点善意;少一些怒吼,多一点清唱。

范小青二三事

何镇邦

范小青与苏州

范小青是继陆文夫之后的一个有全国影响的苏州作家。她的为人,她的一千多万字的作品,都有浓浓的苏州味。至于这种苏州味是什么,我看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就是说它是说不清的,只可以凭个人的经验去体验。有人说,这种苏州味就是“吴侬软语”,像苏州话那么甜,那么柔和,像碧螺春那么绵甜,令人回味无穷;有人说这种苏州味就藏在苏州的评弹里,甜丝丝,酸溜溜;有人说,这种苏州味就藏在苏州的园林里,布局精巧,小巧玲珑,景有尽而意无穷……我看种种说法都有道理。小青的为人,尤其是她的作品,就像“吴侬软语”,就像苏州的园林和苏州评弹,具有地道的浓浓的苏州味,唯其如此,她和她的作品,才走向全国,为全国广大读者所喜欢。

范小青同苏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其经历来说,“她三岁到了苏州,一待四十多年,走遍了大街小巷,饱餐了湖光山色园林美景,裤裆巷、采莲洪、锦帆桥、真娘亭、钓鱼湾、杨湾小镇……成为她的书名或在书中出现的时候,读者一看就知道写的是苏州。”这是我抄的她的父亲范万钧老先生在夸女儿的文章中的一句话。确实如此,她长在苏州,读书在苏州,插队在苏州郊区农村,工作在苏州,到后来调到省作协当专业作家,也舍不得离开苏州,仍然住在苏州。因此,她的作品,无论是长篇小说,抑或是中短篇小说,甚至于随笔散文,也大都是写苏州的。不仅书名直接用的苏州地名,人物是苏州的人物,事情是苏州发生的事情,而且更重要的是其韵味是苏州的。可以说,在范小青的人生经历和大量文学作品中,都深深地打上了苏州的烙印。

据我所知,小青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苏州,以便更好地写苏州,她从当时的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调到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后,还曾到她家附近的居委会里担任过居委会主任,过问家家的柴米油盐,调解邻里纠纷,从城镇一个最小的细胞里去了解苏州这座古城。如今不少作家挂职深入生活,最少也要弄个副县长当当,因为那样既可以深入生活,也可以因有了职位和权力,办点事方便些。像范小青这样为了深入生活去挂职当居委会主任的,大概让人听起来也是段奇闻!当然,后来小青也当了沧浪区的区长助理,职位高多了,但那也是为了更加宏观地了解苏州。据说,她当沧浪区区长助理时,还真的天天去上班,进入角色,区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过问。可见,她的挂职不是图虚名,而是真深入生活的。不过,她只挂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也就不再挂那个区长助理的职了。

小青既喜欢听苏州评弹,也喜欢读点武侠或侦破小说,我真不知道这两种爱好是怎样统一起来的。这两种爱好使其性格刚柔相济,既有温柔敦厚的江南才女的性格,又有豪放阳刚的大侠遗风。从她的小说中,我们更多地感受到一种苏州评弹的叙事节奏和叙事语调,但同时也读出武侠小说或侦破小说的味道来。诸如她的长篇小说《天砚》《新岸》等,就有一种不同于《裤裆巷风流记》的韵味,那大致是受了武侠或侦破一类作品的影响的,但这并不影响作为江南才女的范小青的风格。

范小青与她的文学家庭

不少人认为,范小青在不长的时间里取得了如此令人瞩目的文学成就,同她有一个具有很浓的文学氛围的家庭有关。我赞同这样的看法。小青的父母都酷爱文学,也都曾写过东西。据小青说,她母亲在病榻上是准备动笔写小说的,可惜小说没写成就撒手西归了,让她留下了终身的遗憾。不过,小青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夜归》在《上海文学》上发表,无疑是给她在病中的母亲极大的慰藉的。而据小青的父亲范万钧先生说,小青的母亲是写过小说的,只是没有发表而已。不管如何,小青的母亲,这位为女儿的小说处女作发表而欣慰但又看不到女儿丰硕的创作成绩的贤淑的女性,是位钟情于文学者,正是她给了小青文学的细胞和激励她写下去的动力。

至于说到小青的父亲范万钧,更是一位钟情文学的老业余文学爱好者、老业余作家,是小青从事文学活动的总后勤部长。如果没有她父亲的鼓劲和诸多后勤支持,小青是难以取得今天这样令人瞩目的成就的。老范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文学界很多朋友的朋友。1984年春和1985年秋,江苏省作协在苏州连续举办过“陆文夫作品研讨会”和“艾煊作品研讨会”,老范为会议做了大量的后勤工作。

1984年秋,江苏省作协举办“太湖笔会”,诚邀全国文学界朋友数十人赴会,在苏州期间,老范也做了大量后勤工作。于是,全国文学界的不少朋友都认识老范,感念老范。据说,老范年轻时喜欢写作,也是希望当作家的,大概工作需要把他放在党政工作的岗位,工作繁忙。于是,他只能老是个文学爱好者和业余作者,只能是成了名的女儿和儿子的后勤部长。其实,老范的文章也是写得蛮漂亮的,我读过他写的一些报告文学和散文,读过他收在前些年出版的一部专为送朋友的集子里的作品,确信如果给他机会,他会成为相当出色的作家的。尤其是这次我编辑范小青的专辑,点将请他写文章,他的一篇《我家有女》,情理交融,文采斐然,果然写得漂亮。但没办法,历史没让老范扮演作家的角色,只能扮演给从事文学活动的女儿和儿子后勤支持的角色。老范甘当这样的角色!他大概把自己的文学梦延伸到儿女身上,希望儿女在文学上的成就作为自己没能在文学创作上发挥才能的一种补偿,因此他尽其所能支持小青的文学创作和小天的影视制作。我在1991年于苏州召开的“范小青作品研讨会”上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和指挥若定的风度,很是感动。平时,也看到过他为儿子、女儿接待文学界朋友的热情和周到的服务,这更令人感动。据说,他不仅是女儿作品的第一读者,且常帮女儿抄稿子,在儿子办起公司拍电视剧之后,又办了公司帮儿子卖带子。这样的文学后勤,到哪儿找去?我常在小青面前提醒,不能忘了,更不能抹杀她父亲的功劳!

小青的哥哥范小天,前些年曾主持过《钟山》的编政,在文学界也是有点名气的。近年来他下了海,办起了影视公司,片子一部部地拍出来,在文化界的影响也更大了。据说他拍的第一部电视连续剧就是拿他妹妹的作品改编的,近年来也常有他们兄妹在影视方面合作的佳话。无疑,范小天无论是编刊物,还是从事影视制作,对小青的文学创作也都是有过不少的影响和帮助的!

小青的先生徐阳生,原来是江苏师院体育系的篮球健将,毕业后到吴县县委当过干部,后来到一家公司当老总,现在又回到苏州市体委干他的老本行。照说他同文学没什么关系,可是由于他的夫人是著名作家,于是他也关心文学,不仅可以看到他听小青的“将令”奔波的样子,据说回了家还曾同老丈人一道为小青抄稿子,多少也立下些汗马功劳。

这样一个充满文学气氛的家庭,一家人都把小青“众星捧月”似的围着转,小青要再干不出什么名堂来,那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