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咳嗽不能忍耐 麦琪
肺病是一种浪漫风致的病。茶花女病卧在床上,苍白虚弱美丽,不时咳嗽着,一位不肯留下姓名的金发青年每天来送花……可我一直相信这只是小说里的事。
从小到大,人来人往我看得最多的是各式各样医生的脸——或严肃古板,或倦怠敷衍,或平和宽厚、慈悲为怀。我的熟人是怪头怪脑的中草药们:川贝、法夏、云苓、薄荷、厚朴。既是被这种麻烦的病纠缠上了,也只是认命,像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般地易碎,需小心轻放,一丝不苟地遵守繁复的禁忌,依赖离奇的偏方来养生。远离辣椒与胡椒,忌食生冷鱼腥,少碰葱姜韭;冬天把脐橙放在白炭火中烤,秋天把梨切成小片加冰糖川贝一起蒸。每个晚上,一灯如豆,小火炉上炖着中药罐,那种中国的沉郁的香弥漫整个小屋,我就坐在蒲团上看看书,或是写几幅字,画几张画儿,抚弄几回古筝——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我没有朋友更没有爱人。
也幸而没有爱人。在爱人面前咳嗽是件难堪的事,自己吃力难受不算,还要想着打扰了他的清静,让他为我担心心痛,而且咳嗽的姿态又是那么难看!爱是美,纯净,风光旖旎,容不得污损。
因为肺气弱而导致清心寡欲,这是命运的安排。
而遇见他,却是猝不及防的。
那是中秋之夜。月亮异常皎洁明亮,如银盘般的暗蓝的天空,不断缓缓游过浅灰的浮云,满地银光如泻。我忍不住走出去,到附近的江滨公园里。如烟似雾中人们在婆娑起舞,我立住了观看。悠扬的乐曲声中我想,这里的自由热闹欢乐,我似乎只能旁观,而永远不能置身其中的。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从对面的角落快步朝我走来。他颀长挺秀,卓然出众,极普通的白衣长裤偏能衬出玉树临风之姿。他脸上微露着欣喜的神色,彬彬有礼地向我做出邀请的姿势。我就在那一刻红了脸。
他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舞伴。与他共舞,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蝴蝶,由伴侣牵引,在花丛中随心所欲地飞来飞去,心在深深浅浅地吟唱。不过一曲跳完后我却走到另一个角落站着。是矜持、害羞,还是一点恐慌,我无从探究。然而等到乐曲再度响起,他又从容地走来了。跳到第三支时,我有点累,很想咳嗽,又不便失态,勉强忍耐到曲终,对他说:“对不起,我该回去了,再见。”
我转身取出手帕掩口咳了几声,缓缓走开。
“小姐,你不舒服吗?我送你回去吧!”他跟上来说。
“不用了,有人等我呢,谢谢你。”
我感觉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离去。我一直记得他失落的神情。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早,我坐在葡萄亭中看《红楼梦》。四周芳草萋萋,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影。看到“多情女情重愈斟情”: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和她较证,这会子她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她。”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
原来无论怎样的狼狈病痛,爱人看见了心中都只有疼痛,恨不能代其受苦,而绝没有半点的嫌弃之意啊!
我暗自神往。
一个人影轻轻地走进亭里来。一身白衣,清雅宜人,宛然就是中秋节那天的舞伴。他温文地微微笑着,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说:“我听见你咳嗽,我想一定是你。”
如果存心要找,就一定能找到;如果真正有缘,就一定躲不过。
他第一次去我的小屋。他看了墙上的字画,书架上的读本,案上的古筝,瓷瓶里插的孔雀羽毛,地上的蒲团,以及墙角小火炉上的中药罐,点头叹道:“难怪看你这么特别。罕见的古朴典雅气质,源自于这一切的熏陶。”
我笑说:“气质是中药罐里熬出来的。”
他也笑。
从此他常来。
一个午后,窗外飘着烟雨,微风吹动窗帘,映得屋内忽明忽暗。我坐在窗前听闻那风声雨味。他守在小火炉边替我熬药,熬好了,去洗一个小碗,倒在碗内,端来放在案上。
我看着他做这一切,他的脸温柔平和,充满内涵,他俯身凝视我的眼,问我:“想什么?”我不答,只轻抚那架古筝,轻轻慢慢,婉转缠绵,心思尽在不言中。
有些事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我们坐在湖畔伸入水中的一段台阶上,头顶上垂下茂盛的梧桐枝叶。阳光透过树缝,小光圈落在我们身上晃来晃去。我问他为什么要接近我这么个弱不禁风一身病的女孩?他想了想,说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说世上什么都可以忍耐,惟独两件事不能:一件是咳嗽,另一件是——爱。
一切都有了,才感到失却了点什么,才感到失落的沉重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