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黄昏 张晓燕
谁也不说话。
弟弟把手插在衣袋里,满不在乎地倚着门。
妈妈在织毛衣。织衣针是新买的,不顺手,于是老是织错,老是拆了重来。
爸爸吸着烟,烟缸里满是烟头,烟味让人头晕。
我在翻一本电影画报,里面全是些搔首弄姿的长发女郎,妆化得非常浓艳,嘴唇红得让人怀疑她刚刚才杀过人吮了血。
一封挂号信躺在桌上,是从弟弟学校寄来的。里面说,弟弟上课不听讲、顶撞老师、态度恶劣,记大过一次。
黄昏真静,仿佛全世界都沉静了。只有闹钟在殷勤而徒劳地敲打着黄昏的孤寂……
记得很小的时候,弟弟跟我在同一张桌子上做功课,每次他一做完,就跑到我身后捣乱,拽我的辫子,甚至有一次擦了一根火柴要给我烫发,差点把我的脑袋烤熟了。看着焦黄的辫梢,弟弟颇有点失望,毕竟希望和现实差距太大太大。
弟弟没有读过《祝福》,也不知道有个叫莎士比亚的英国老头曾经写过一本《雅典的泰门》。但他知道金庸,知道梁羽生,知道古龙,知道陆小凤等等许多对他说来如雷贯耳的名字。弟弟爱看武打小说,有一段时间他老在琢磨一本武打小说里的剑法,嘴里还念念有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爸爸开心得要命,以为他的宝贝儿子向唐诗宋词进军了。弟弟冲我直挤眼,后来我才知道那本书里的“躺尸剑法”每一招都是用一句唐诗命名的,也就是“唐诗剑法”,不同的是此种剑法舞起来全无唐宋的文儒之气,碰到剑刃就让你立刻“躺尸”。再后来我知道了,这种辞格是谐音双关,告诉弟弟时他哈哈大笑:“双关?三关也照样让你中剑‘躺尸’。”
武打小说里的男主角多是敢爱敢恨,刀光剑影里仍旧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侠士,常常怀有刻骨之仇,常常在身陷绝境时有世外高人相助,常常大难不死享尽了后福。弟弟每看完一本武打小说,总要在床上躺半个小时,回味着,想象着。有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做了一回侠士。天很冷,玻璃冻得快裂开了,教室里一片跺脚搓手哈气之声。弟弟放下手里的书,把一张放在教室角落里的破凳子劈了,生了一堆火。那火温暖了一教室的同学,他们上了一个很好的晚自习。但弟弟的大名上了布告栏,因破坏公物被记过一次。他的班主任因此来家访,笑眯眯地托爸爸买台彩电,并暗示可以以此为条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至今记得他的班主任,长得非常handsome(英俊),他的妻子和同事都叫他“拿破仑”。“拿破仑”走后,爸爸揍了弟弟一顿,十五岁的弟弟不还手,也不逃,只用冷冷的目光盯着爸爸。那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弟弟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在武打小说中,长大了。他脸上的线条流畅优雅,已经是一个英俊少年了。岁月的刻刀将他雕琢成一个早熟的男孩,虽然眉宇间还残留着擦火柴烫发时的稚气,但他的眼睛,已经不那么清澈见底了。
爸爸发现自己有了第一根白发,他学不会“鬓微霜,又何妨”的洒脱,开始叹息,开始追忆了。他怀念着数年前那个胖乎乎的、叫起“爸爸”来声音又脆又甜的小男孩。他不再加班了,下午三点半就急急地从单位往家赶,妈妈也把一大堆帐单带回家来清理。他们在等弟弟,等那个走了很远,远得只看见一个淡淡的背影的少年。他们终于明白了,养育一个孩子不仅仅意味着让他穿得暖吃得饱,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缺少了,花就不会开,树就长不大。但弟弟已经走远了,他已经习惯一个人独行了,他已经有自己的轨道,自己的方向了。
弟弟考上了F中,一所远近闻名的重点中学。刚进高中时,他很是活跃过一阵子。他买了一把吉他,到处寻师访友,终于学会边弹边唱了。他有很宽很沉的好嗓子,这是他的骄傲。他还学着写词谱曲,为金世遗——《云海玉弓缘》里的男主角——他最喜欢的侠士写了一支歌:“世人遗弃了你,何必叹息?不如扬帆远行,珍惜自己……”F中举办文化节时,弟弟的吉他弹唱得了一等奖,他很快就有一个“吉他王子”的美称。
有一天我去F中找弟弟,正好看见他站在走廊里,教室里一个中年女教师正在上语文课,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你怎么不上课?”我问。弟弟怔怔地看着我:“给赶出来了。”原来上课时,那女教师念错了一个字,弟弟在底下小声嘟囔了几句。于是那个气得快要发疯的老师就把一大串污言秽语泼向了弟弟。少年气盛的弟弟顶撞了一句:“我不知道你怎么从大学里毕业的?”女教师便全身直抖,毫不犹豫地将弟弟“驱逐出境”。我赔着小心向那个女教师道歉,平均三句话里就一个sorry。我脸上的肌肉已经笑得麻木了,那个女人才终于松了口,让弟弟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弟弟写了,但是一点也不深刻,我帮他添了一些关于要夹着尾巴做人的话,当然措词并不直截了当:要让女教师心里舒服得像吃了蜜,又不能显得太奴颜媚骨。那个女人一点也不含蓄——我只能原谅她不幸生长在大鸣大放的年代——她把不那么直截了当的话弄得十分直截了当,并且让弟弟在年级大会上读那份检讨,总算争足了面子。从此,弟弟的语文成绩一落千丈,期末考时险些不及格。
F中的人在第二届文化节上找到了新的王子。他们不能喜欢一个只考六十分的吉他歌手,尽管弟弟的歌喉依旧动听,弹琴的姿势依旧潇洒,拨弦的手指依旧轻柔。在F中的人看来,分数高玩吉他的人是王子,六十分还玩吉他的人就是不务正业的了。弟弟弹断了吉他上的六根弦后,把吉他摔得粉碎。他迷上了游泳、拳击和长跑,后来又迷上了画画。他疯狂地爱上了凡高,热烈地崇拜着这个死后才得到人们肯定的荷兰画家。《凡高传》看了一遍又一遍,凡高的头像也画了一张又一张。一走进弟弟的房间,就会发现凡高在每一面墙壁上都忧郁地睁着眼睛。
女教师常常在班上得意地讲起弟弟在年级大会上做的那次检讨。弟弟先是抿着唇,低着头一言不发。不过很快他就学会了给耳朵放假,取出一张纸开始画画。画凡高,画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女教师用手指拢了拢头发,眼睛瞟了一下弟弟,她看见的并非一个沉默的忏悔者。这一次她不当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了,走上前去一把扯住那张纸,一片片地撕碎了,凡高的眼睛在碎片里忧郁地望着她。弟弟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直扑过去,战火在课堂上越烧越旺。那女人宣布罢教,跑到校长室里摔门拍桌子,说如果不处分弟弟,她将如何如何……
……黄昏真静,仿佛全世界都沉静了。只有闹钟在殷勤而徒劳地敲打着黄昏的孤寂。
我扔掉画报。弟弟仍然倚门站着,穿着质地很好的茄克衫和时下最流行的AB裤。宽宽的肩,修长的腿,还有一身黑色的衣服,使弟弟成了一个画在门上的巨大的惊叹号。他的目光越过窗子,眺望着远方。云在天上徜徉着,画着一幅幅美丽的风景画。
对楼的灯“唰”地亮了。
暮色,已经来临。
心中有个恋人,心外有个世界,惟有时而内时而外,两个选择统一,才能使爱情变得深沉、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