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戒指 栖云
跨下墨绿色的车厢,我就感到植物的气息一阵一阵海水似的席卷而来。到底是名不虚传的江南,随便抓一把空气,都雾岚岚地透湿肺叶,绿盈盈的染翠眸子,伟岸而茂盛的梧桐树,素洁而馥郁的玉兰树,隽永而秀丽的栀子树,矮小而不败的冬青树,无不在蒙蒙的细雨中烟笼雾罩,翠色乱泼。我微微有些悔意,具有绘画天赋的我,竟在颜色方面出了闪失。我不由自主地扫一眼左手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我怎会如此不合时宜地戴个绿宝石戒指,原来料想惹人注目的啊。
一点豆绿,那么渺小,那么甚微,那么不屑一顾,湮没在满眼的绿意之中,谁能在意麻地里的一粒小小的芝麻?况且,戒指金色的两条腿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红丝线,红配绿——简直俗不可耐。对自己选择彻底否决的同时,另一只手就开始了行动,左拧拧右转转,试图脱下滑稽的绿宝石戒指。
“你,结婚了?”
熟谂的声音在头顶开花,我但觉炸雷一声,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大羊,一张梦中的脸,俊逸、凝重、棱角分明,只是有些惊愕,有些诧异,有些失魂落魄。到底学问中人,到底谦恭之人,瞬息之间,就镇静若常。馨香的话缕缕吹拂过来:“祝福你!”
这一贺,反而让我感到窘迫和尴尬,连忙推上戒指:“一路上总是担心脱掉了,怪惹眼的。”大羊也附和一笑,有些悲凉。
因为戒指,我和大羊之间就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墙,两人的肩头躲躲闪闪。大羊擎着雨伞,绵绵的细雨银针样全神贯注地点着伞布,虽然不曾雨意婆娑,但由于中间的空隙,外露的半个肩膀都湿漉漉的。更难堪的是,这枚戒指竟封闭了语言,一时找不到话讲。
我和大羊是校友,他小我两届,但平等的是我们在同一个文学社。他属羊,又高又帅又温和的江南人,所以我戏谑称他大羊。转眼毕业了,各奔东西,但是文学笔会经常召开,第一次,东北;第二次,中原。这是第三次,江苏召开。那些风花雪月的旧事,似乎隐隐,又似乎昭昭,似乎夜不能寐,又似乎风平浪静,女孩子的青春,就仿佛早晨的露水,一眨眼就消失了,耗不起,等不得,虚掷不能。所以在再一再二,不再三再四的古训熏陶之下,我给自己戴上了一枚绿宝石戒指。
江南的石板路也独特,一块一块的青石板并接成仄仄的街巷,石板上刻着历代的花纹,边边角角的地方甚至用各处颜色的小石头子点缀成美丽的图案。雨水多情地拍打它,湿润润的,滑腻腻的,走在上面,像贴着爱人的额做梦。然而我和大羊,做着白日的异梦。只无声地走,静静地走,仿佛要一直走到太空中去。突然,大羊驻足陡然问:“你丈夫,不是搞艺术的吗?”
“你不适合戴这种戒指,再说,与服装也不搭配。”
两团胭脂红跳跃上我的脸颊,但是,我不服输!这是永远的信条。“他不如你胸怀瀚墨,可是很真诚。”我用挑衅的目光盯住大羊,不容置疑地反诘。
“那就另当别论。”大羊的眼神更晦涩。
我感到心底隐隐作痛,那是一个无人察觉的结。但是,多年未解,反而再也不敢触碰。默默咬了一回唇,低低道:“你不是希望我来江南吗?如果变卦,我马上走。”
“别,别,一定留几天。”大羊惊慌失措地拉住我的手,又心存戒备地撒开。
一枚绿宝石戒指,竟击碎了往日的随和和想念。那是一个几分矜持,几分尴尬,又几分漫长的夜,我退下戒指,在大羊安顿的床上辗转地睡去。
也许耐心十足的梅雨始终不肯开晴,也许不可言喻的烦恼缕缕纠结住心绪,我一觉睡得天已近晌。揉开眼,刹那惊呆了。
那枚绿宝石戒指已抽去了红丝线,被清洗过,端端正正地躺在床头柜上,另外还有一条葱心绿色的丝绸连衣裙,一顶十分柔软,系着湖蓝色缎带的草帽。泪水在我心情转变的地方潺潺地流。
“这套装束再配以璧玉手镯才淑女,等你丈夫送吧。”
“你吝啬,还是你挖苦我。”大羊戚戚的目光。一时,两人又似乎无可言语。
街转角的小饭店正卖着刚出锅的糯米馅烧麦,奶白的烧麦皮,上端捏着木耳型的碎褶,褶口露出酱红色,饱满而舒展的糯米粒,只把喷香喷香的气味弥漫在轻烟细雾里。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兴奋地坐下来,从糯米烧麦聊到明天的笔会,再聊到文坛的现况,洋洋洒洒又回到校园一般。末了,逛了一处园林,举头看天,阴沉沉的,牛毛细雨依然不温不火地飘散。问题就出在这儿,我一抬头,发现绿宝石戒指丢了。
大羊的脸一下子就长了,“是我拿掉的红丝线,为的是好看,谁曾想你纤指如蒜苗。”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原路折回,找吧。园林处,没有;失物招领处,没有。遍地横翠,哪里去寻一颗绿豆似的戒指!大羊不肯死心,我虽然不曾诚惶诚恐,心里怅然若失,毕竟上千元的首饰。“你丈夫不见得奚落你,我也可以送一个同样的代替,可是感情的价值哪里去补救?”大羊总是振振有词。他跑回家,点燃一根蜡烛,仔细地搜寻每一寸走过的石板路。
红色的火苗照耀着大羊年轻而英俊的脸庞,照耀着他极其专注的神情,烟雨飘在他的头顶,像恋人多情而幽静的眼神。多少年来,我一直梦想这样一幅画,这样一个人,在我生命里安营扎寨,守护看管。可是,我和大羊,那么多的相聚时光,却没有片言只语的谈情说爱。明天就开会了,集体的畅谈,集体的行动,然后不由分说地挥别。心潮奔涌到这,我再也按捺不住,倾盆作雨般滂沱起来。
大羊手足无措,连忙安慰我:“再接着找好不好?我赔偿你好不好?本来我是准备送你戒指的,可是你一下火车,手指上就戴着结婚戒指。”大羊显得非常激动,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你为什么要那么快地结婚,为什么?”
我伤心欲绝地反问:“那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肯问这句话呢?”
大羊暴跳起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子,这次,我想在自己的家乡,证明我已经长大了。不信你看,我真的为你买了结婚戒指。”大羊从上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红缎的心型小盒,启开,一枚钻戒在黑色的夜空中闪烁着稀世的光华,就像我泪流满面的眼。
慢慢地把钻戒捧在手心,想说:大羊,我一直都在等待着你,只是为了旅途减少麻烦,才向表姐借枚戒指。
可是,语未出,泪已千行。
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是天空的云,浪漫得无边无际;结婚后的男人和女人立即变成地上的草,实际得无法再实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