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来雁往情长在 尤今
把文字化成鱼化成雁而与好友互通心曲,在那娱乐高度欠缺的年代里,是一项极佳的消遣。
念小学时,家境拮据,买不起漂亮的信笺,更买不起自来水笔,只能因陋就简地使用铅笔把活页纸密密麻麻地写得满满满满的。全然没有矫情的华美修辞,有的,仅仅是属于童真那种无遮无拦的坦率,心中有什么色彩,便恣意染到纸上去。长长的活页纸,一摊开来,便是一整个赤裸裸的世界,喜怒哀乐,无所遁形。有时,兴致高时,便刻意将活页纸颠三倒四地折成复杂难解的形状,考验对方的耐性。对方却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苦等而来的复函,居然变成了一朵“绽放着的纸花”,如何在保持“完璧”的情况下使“纸花”还原为无损的信纸,便成了对拆信者最大的挑战。有时,拆信所花的时间,比读信所需的时间更为长久,可是,那种“见招拆招”的感觉,十分刺激。童言无忌,信里净是琐琐碎碎的喋喋不休,像是老太婆一圈又一圈的缠脚布,可是,落在眼里,却都是黄莺一阕又一阕无声的曲子,十分受用。读信、拆信、写信,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假期,便在这种充满了期待的喜悦中度过去了。
升上中学后,进入了凡事敏感的年龄,写起信来,少了那份畅所欲言的豪爽,却多了感性和理性的讨论。那时候,有几个朋友,都是酷爱啃书的蠢虫,年尾长假一到,便闭口啃书,在信上滔滔不绝地进行讨论,那种针锋相对的议论,是热烈而近乎激烈的,有时,为了充分了解朋友的论点,每一封厚厚的来信,总是反反复复地读上好几遍,咀嚼、消化,然后,思考、反驳,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现在回想,觉得这便是激荡思维的一种最佳方式了。如果说脑子像是刀子,那么,这个时期的来信,每一封都像是磨刀石,把脑子磨得利利的、活活的、锐锐的。
迈入了大学的门槛后,从信纸到感情,都学会了自我包装。信笺是五彩缤纷的,上下角落有浮凸的花纹图案,美得让人不忍猝然落笔。心门加了锁,语言自然含蓄如诗词。雕字琢句是家常便饭,信笺无形中成了磨炼文笔的“竞技场”。这个时期,以及大学毕业后的好些年,常常接到以感情为金为玉而把文句镶嵌得灿然生光的来信,那一份份使人心旌动荡的情意,不是明晃晃、亮晶晶地展示着的,而是一丝丝、一缕缕地缠在“匠心独具”的语言当中的,它像是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蜻蜓,在心湖中掠起了瑰丽的涟漪。有时,从邮差手中接过了那封被炙烤得热烘烘的信,仿佛不经意触及了对方那颗炽热的心,兀自脸红,良久,良久。那种旖旎的感觉,使盼信的心情化成了一份又一份焦灼的美丽;这种刻骨铭心的美丽,是一生一世永难忘怀的浪漫。
盼信盼得最苦最苦的一段时间,是在大漠居住时。离家万里,失去了亲情和友情的滋润,我觉得我就像是荒荒大漠里一株奄奄一息的植物,万里来鸿,便是我所渴求的甘霖了。信差总在傍晚时分到来,而我,喜欢倚在门口静静地倾听他由远而近的足音。在沙漠里,夏天的落日像雄踞林中的一头狮,光芒四射而又风华绝代,既有睥睨四方的霸气,又有怡然自得的绚丽。然而,这份跋扈的美,偏又是寂寥的、孤芳自赏的,只见它撑着圆圆的身子,壮烈而苍凉地自焚,把干干净净的天和白白茫茫的地烧得通红通红的,有一种无声的痛。坐在这样的一种景致里,展读一封封因为盛载着浓浓亲情和厚厚友情而变得沉甸甸的信,常常令我泪盈满眶。不舍得囫囵吞枣地速读,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细嚼慢咬的。一颗颗的字,变作了一滴滴的琼津玉浆,由眸子缓缓、缓缓地流进了心坎,在那儿,漫成了一个清凉的湖泊。大漠生活一年余,这个澄明清澈的湖泊,着着实实帮助我洗涤了心灵里因为寂寞因为生活风暴所带来的厚厚尘垢与粗粝砂砾。
从荒瘠的大漠重返繁华的城市,快速的生活节奏把我化成了一架飞转不停的风车。当我晕头转向地转转转、转转转的时候,整个社会也以惊人的速度,不停不歇地向前推进,许多传统的事物都在起着革命性的变化。
为了应付每天千头万绪的事情,我开始以电脑代替手书给朋友写信,借以节省时间。起初,抗议之声不绝于耳,大家都认为以电脑写成的信冷冰冰、硬邦邦、没感情、死板板;然而,时间宝贵,再加上我的书法原来就丑得不堪入目,对于朋友的抗议,我充耳不闻,渐渐地,朋友也就“见怪不怪”,被逼接受我的电脑函件了。有趣的是:原来极力反对的朋友,在不久之后掌握了这门现代科技,居然也兴致勃勃地使用电脑来写信、复函了。
一日,闲闲地读着书时,传真机突然响了,探头一看,啊,朋友那独树一帜的字体,正一寸一寸、优雅缓慢地从传真机里溜了出来。朋友住在隔了千山万水的他乡异国,遥不可及,可是,此刻,当他把他亲切温馨的问候通过传真机“活生生”地传过来给我时,我仿佛看到他站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将满腹经纶化成无声的语言,娓娓地与我聊天。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坦然。自此之后,传真机又成了我另外一种通信的现代化工具了。传真机一响,来者何人、有啥话说,直来直往,一清二楚;要复信嘛,不论对方在天涯、在海角,只需短短一分钟,便能将信息飞速传到了;方便当然方便,然而,不讳言,没有了信封的包装、没有了邮票的点缀,接信读信,也就缺乏了那一点该有的情调,有点“公事公办”的意味儿。
时代的轮子,继续地以全速向前滚动,很快的,以传真机传达信息的方式又落伍了,电子邮件成为各界新宠。它是无声的电话,电掣一开,你来我往,喋喋不休,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把该说的全都说了,高效率、快速度;然而,电子邮箱一满,便悉数倒进电脑那无形的“垃圾桶”内,仿佛双方说的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全无回味与收藏的价值。
现在,在充分地享受到现代科技所带给我的种种便利后,回首前尘岁月,竟“不合情理”地生出了几许的缅怀、几许的眷恋。
是的,我缅怀。
是的,我眷恋。
我缅怀那种以手指夹着信封揣测来者何人的情趣。
我眷恋那种剪开信封而让一串一串盈盈的笑声滚出来的美丽感觉。
可惜,这种情趣,这种感觉,都渐渐地被快速前进的时代轮子活活地辗死、辗死了……
“自由”这个词充满魅惑,它神圣的光芒来自天堂,我们没有理由不对它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