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箭射中的靶心

有时候，爱会以另一种方式降临。不懂它时，甚至会遭来仇恨。

他告诉我，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眼光和在那眼光注视下的喝斥。 很快就要进入高三的他，那时还深深地迷在武侠小说里。一本本小说一

次次地被老师没收，而他则一次又一次地疯狂购置新书，像是要向老师挑战一样。沉醉于武侠世界里的他，几近忘却今夕何夕。

然而，那一次喝斥，就像有人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子，他噌地跳离了座位，瞪大了眼睛。倘若不是他的同桌拼命地拉他的衣襟，他那紧握的拳头没准儿就冲过去了。那是他的老师的喝斥声，它已远远超出了平日的严厉，他甚至听出了里面的歧视，那是血气方刚的他无法忍受的。

终于，他把拳头握在了心里。在他发奋苦读的三百多个日夜里，他狠狠的目光就没有停止过对这位老师的扫射。“你看着吧！”他无数次地在心里发誓，把新买的武侠小说撕得粉碎。

后来，他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同学们都很吃惊。那是他最扬眉吐气的时刻，他说他是用目光里最锋利的神剑，灭掉了老师投给他的赞许而欢慰的目光，他说他不但不需要，而且完全不屑一顾。

他以最昂扬的姿态离开了母校。但是那一顿喝斥永远地刻在了他的心上。成功的喜悦虽然暂时令他找到了一种平衡，但是心上的那个结却挥之不去，就像一条皮鞭，时刻在他身后晃动。他说，他是在那条“皮鞭”的无声催逼中，读完大学，接着又读研究生，最后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答辩的。

他说，整个的学业对他而言就像是战场，而他的敌人，就是那刻在心上的喝斥。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就要离开战场了，不知为什么，涌上心头的却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满怀的惆怅与失落。

这时候，他收到了一封陌生的来信。那是他中学的那位师母写来的。信中她代表他的老师向他表示祝贺。她在信中说：“虽然你的老师从没有直接和你联系过，但他一直通过其他同学了解你的情况。他为你感到骄傲，因为你把聪明与勤奋牢牢地捆在了一起，相信你会有所成就的。一个月前，他过世了。此前，他再三地嘱咐我，等你论文答辩结束，一定代他给你写封信， 因为他已经很久不能握笔了。他说，他可能不是一位好老师，可是他知道， 有些学生单靠一般的批评或鼓励是没有用的。有时候，他必须要用锋利的刀子去碰触你们的心，尽管他知道可能会给你们带来一些伤害。这些，你相信么⋯⋯”

他向我讲述这一切的时候，眼光总是忍不住地飘向窗外，像是在期待着聆听一个遥远的声音。翻开他的影集，第一页上，端端正正地嵌着他的老师的照片，温暖的目光正慈祥地注视着他⋯⋯

他是高度近视，每次一个人瞻前顾后地走在大街上，常免不了司机的喝斥：“你没长眼睛啊！”“你找死啊！”他说，这时候他总是向喝斥他的司机报以感激的一笑，因为在这喝斥声中，他听到了生命中的关怀。

生活中，有许多深深的爱意不是在和风细雨中传递出来的，在一些特别的时刻里，爱似乎必须借助残酷的利箭，才能射中靶心。

而无论如何，爱是真实的，它以真实的疼痛挖掘你心中坚强有力的那一根弦，逼迫你奏出自强之音。

我相信它与那喝斥声一样，是世界上最珍贵、最动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