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的另一种尺寸

夜深了,我忙完手里的工作,准备去上海出差的衣服。我从衣橱里拎出一件件还未穿过的“旧”衣服,想着该怎样搭配它们,能让出门的我既省心又省力。

母亲在那边醒了。她翻了翻身,“这么晚了,还没睡?”“我试试明天出差要穿的衣服,一周时间呢,现在上海挺热的。”

“噢,过来给我看看!”

我抱着一堆衣服到母亲这边,模特般一件件比划着,穿给母亲看。 “不错,这套配哪双鞋子呢?”我立时想起这桩“大事”来,便在我那

几十双鞋中找我预先想好的那双。 “还行,白色的会更好些。”“白色的倒是有,可是穿着不舒服。现在

又好看,穿着又舒服的鞋子真不容易买到⋯⋯”

母亲像个热情而真诚的观众,那么专心地坐在我面前,欣赏的目光里带着一些些自豪也透着一些些挑剔。她脸上那一丝丝轻轻闪过的微笑,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每次给我们做完一双鞋子并端详它们时的神情。

小时候住在乡下,上小学之前,除了夏天穿的凉鞋,我的鞋子大部分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母亲手巧,人也特别勤快,闲下来的时候,她便把家里那些新新旧旧的布头儿都拿出来,用浆糊一层一层平平展展地糊起来,晾干以后,两面分别用雪白的布包起来,这就是给我们做鞋底儿的材料了。

母亲用手比划着我们的小脚丫儿,一双一双不知做过了多少双鞋。为了不伤着我们的脚,母亲总是先把米放到刚刚做好的鞋子里,把它们撑得自然而饱满,鞋帮儿上那一圈儿绲着白边儿的地方常常有些硬,试穿之前,母亲总是先用锤子仔细地敲打一遍,使它们变软。而每一次我试穿新鞋子的时候, 母亲总说:“踩呀,快踩到地上,试试合不合脚!”可我总是不舍得,我舍不得让那纳着密密针脚的雪白的鞋底儿和雪白的鞋边儿沾上土星儿,因而, 每一次穿着新鞋的我总是在炕上蹦来跳去。姐姐则总会在这时候拿一些好吃或好玩儿的在地上逗我,我急得哇哇叫的时刻,她便挪揄道:“妹妹穿着新鞋子呢,不能下来。”

由于母亲的勤快和还算殷实的家境,小时候我很少穿过太小或太大的鞋子。虽然我那些鞋子从来没有过尺寸,但几乎每一双鞋都是又合脚又舒服, 因为母亲手里的鞋子总是那么及时地跟着我们的脚长,所以常常是鞋子还没坏,就已经小了。

母亲从不把我们穿过的旧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地随便扔在外面。无论是她亲手做的还是商店里买来的,她总是把一双双旧鞋子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一小段一小段的绳子把它们一双双地捆起来,整齐地放在西厢房的大箩筐里。逢到讨饭的孩子穿着露脚趾头的鞋子上门来的时候,母亲除了给些米、面,总还会找双合适的鞋子给他们穿上。其余的大部分鞋子就那样静静地躺

在那里,直到什么时候来了收破烂的,母亲才提着箩筐把它们带到街上,三两分钱一斤地卖给总是摇着铃儿来收破烂的老头儿。那时我总念念不忘母亲卖掉那些旧鞋子的情景:收破烂老头儿笑嘻嘻地把一双双鞋打开,很高兴的样子,嘴里还忍不住地叨咕着,这鞋还好着呢,这双也不错,我孙女们都能穿呢!而母亲微笑过后,总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读大学的时候不知在哪里读过这样一篇小文章,文章说甘地在一次乘火

车时,不小心将一只鞋掉在铁轨上,仆人正要检的时候,火车已经启动了。于是甘地立即脱下另一只鞋,并飞速将它丢到第一只鞋的旁边,大家疑惑不解,他说:“这样,经过此处铁轨的穷人,就能得到一双鞋了。”

这个故事总让我同样地联想起母亲和她缝制的那些鞋子。母亲总说,她是从穷人家出来的,穷惯了。可我不这么想。母亲把爱不仅缝在我们脚上的新鞋子里,那些离开我们的旧鞋子也同样满载着母亲的爱。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儿笑嘻嘻一脸高兴的样子我总忘不了。他让我慢慢地懂得什么叫感念。

每一次扔旧鞋子的时候,我总要仔仔细细地把它们擦干净,放到鞋盒子里,再放到垃圾箱边。生命之中,那些大大小小的鞋子曾带着我们攀山越海, 走过平坦也踏过泥泞,盛过我们的汗水也装过我们的心情,当我们和它分手的时候,为什么不让它带去一点点主人的爱呢?给予的未必都是金钱,有时, 就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那么一丁点儿爱心,也会让得到的人感念不已。

母亲那些没有尺寸的鞋子,成了我心中永远的尺子,我常用它来量自己, 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