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

《亲戚》是一部具有强烈批判性的社会问题小说,主要情节如下:

妻子莉娜在隔壁房间打电话的声音把彼斯托吵醒了。莉娜正向女友询问浇在烤兔子肉上头的汁是怎么做的,那是彼斯托最喜欢吃的菜。她的声音是那样甜蜜、那样自信、那样幸福,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用这种声音说话了。他的眼眶里闪动着泪花。

昨天上午举行的市参议会上,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彼斯托当选为约拉特诺克城的检察长。晚上,市政机关头面人物以及彼斯托的朋友们为他举行一个庆祝晚宴,第二天清晨大家才尽兴而散。彼斯托一到家便倒头大睡,醒来时已经快十点钟了。他伸了伸懒腰,舒适地躺在床上,一点也没有想要起床的意思。在这之前,他这位人微职卑的小小文化参事,每天都得早早起来赶去上班。如今不同了,现在他用不着急着走,也不用去为他当文化参事时制定的那些到头来一个也兑现不了的诸如扫盲、增修校舍等计划而操劳奔波了。现在他已经成了让人家等候他的人物。

莉娜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笑吟吟地走进来,主动向他表示亲热。要是昨天他这个时候还睡懒觉,莉娜一定会白着脸进来,冲他咆哮。可是,她今天不知发生了什么变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原副检察长麦克罗茨要当这届检察长是意料中的事,可是他太盛气凌人,说漏了嘴,引起众怒。市长和银行经理担心自己也被牵连进去,中途把麦克罗茨甩掉,换上各派都能接受 的彼斯托。彼斯托出身破落的小贵族家庭, 幼年丧父,过着清贫的日子,有正义感,同情穷苦人民。十多年的文化参事工作,使他有机会亲眼看到农民的贫穷和受到的奴役,暗自下决心要为劳苦大众谋福利。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想一扫市政机构的贪污腐化,为民办点好事。他正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抱负,莉娜突如其来地追问他晚宴上花

了多少钱,得知他把二十个庞克全花了,大吃一惊,那几乎是他们半个月的家用呢。莉娜硬要他报细账,到底吃了些什么东西。彼斯托在宴会上听到乐队演奏一个曲子,使他想起过去的恋人玛克托连娜,慷慨地给了乐师十个庞克小费。莉娜勃然大怒。

现在彼斯托对妻子管得那么严感到很不快,他是一个男子汉,随着地位的变化,花钱也应该大方些。对妻子的不满,引起他对多年没有见面的玛克托连娜的想念。

莉娜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十多年来跟着收入微薄的丈夫过着平静、俭朴但幸福的小康生活。她善于料理家务,量入为山,体贴丈夫,精心抚养两个孩子,是一位贤妻良母。现在,她开始感到某种担心,也为失去过去美好而平静的生活惋惜。丈夫高升了,她还能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会不会离开她,离开她的俭朴的世界?

彼斯托走进餐室,那里已经有许多邮件在等候着他。全是向他祝贺的信件,说的大都是些恭维话,有些人还顺便求他给谋个职位。

来信中有一封是彼斯托最小的舅舅拉约什写的。他最喜欢这个舅舅,十多年没有同这个舅舅见面了。人穷亲戚少,富亲戚不屑与你来往,穷亲戚又不能从你那里得到好处。现在彼斯托升官了,各色各样的亲戚都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拉约什在信中诉说农村生活的艰辛,请求外甥给他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他好亲自进城来道喜,末了还托外甥为他的儿子在音乐学校谋个职位。莉娜勉强答应给拉约什舅舅捎一套彼斯托已经不能穿的旧礼服。

彼斯托上任的第一天,一跨出大门的第一个想法是趁早搬家。他现在的住宅十分窄小,没有下水道,臭水横流,同他现在的身分极不相称。他边走边盘算如何买一套三房一厅的房子。突然听到有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冲他叫喊:

“你好哇,你好哇,亲爱的!”

彼斯托站定一看,原来是掌握本城财政命脉的储蓄银行总经理科勒迪茨。此人过去同他只有点头之交,现在竟屈尊先同他打招呼,亲热地责怪彼斯托从不去看望他这个表姐夫。彼斯托当然知道,科勒迪茨的妻子是他的远房表姐。她的外祖父私吞了彼斯托父亲该继承的一批产业,造成他们一家的穷困。科勒迪茨再三邀请彼斯托以后每逢星期四都到他家参加晚餐会。

彼斯托来到市政厅,凡是见到他的人都抢先向他致意,大门的警卫也向他敬礼,这是十六年来他进进出出市政厅大门第一次享受到的荣誉。他还没有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市长秘书在半道笑容满面迎上来对他说:市长有请。市长是位保养得很好的小个子老头,其貌不扬,其言不通,却精于统治

艺术,坐了三十八年的市长交椅,是全国当市长时间最长的罕见人物。他对彼斯托非常亲切,得知科勒迪茨是彼斯托的表姐夫后,要彼斯托今后叫他贝拉大叔。彼斯托受宠若惊,刚才的局促不安顿时消失,但仍小心谨慎地向市长建议,市政府某些部门需要改组,把美国贷款用在有收益的公用事业投资上,建立市政府企业等等。彼斯托发现市长不住地点头。为了讨好市长,便违心地提到养猪场,其实他十分明自,惟有这个养猪场是一个子儿也不许扔进去的地方,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早听说养猪场是市掌权人物借以侵吞公款,进行贪污的场所。正是养猪场的经理勃龙柯伊,即玛克托连娜的丈夫盗走了养猪场的基本投资,为自己建造了一幢豪华的别墅,养猪场才面临破产。彼斯托深知一万多户佃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现在作为市检察长,不得不

维护本城的利益,正确对佃农问题抱先听市长指示的态度。无奈他在市长紧盯下,脱口提出“既要叫山羊吃饱,又不要让白菜全给吃了”的兼顾利益办法,深受市长赞赏。彼斯托得意之余,提出要鼓励纳税这一风马牛不相及的建议。同市长的谈话作为新检察长的工作计划见报了。反应不一,有称赞的, 也有嘲笑的。

第二天,科勒迪茨差职员来见彼斯托,要他在一个文件上签字。那是关系到银行同市森林管理局之间的一场官司,银行明显违法,连前任都不敢管, 因此彼斯托以不了解情况为由,拒绝签字。可是市长马上召见他,拐弯抹角要他签字,满足银行的要求。

市长还提醒彼斯托,务必要出席科勒迪茨家的星期四聚餐会,原因是每星期五市议会开会,主要议案都在聚餐会上由有关人士事先商量决定。彼斯托明白那是关系到自己前程的大事,回家劝说莉娜同往。这时内政部确认彼斯托任职的公文终于下达了,彼斯托夫妇才除去一块心病,只等去首都拜会内政部长的通知。莉娜从而打消了原先担心受到女主人怠慢的顾虑。她看出那些人都在拉拢她的丈夫,拉关系最好的途径莫过于通过妻子。如果他们想同她的丈夫结成同盟,先得把她当同盟者的同盟对待,有谁能比检察长的妻子更能使检察长晕头转向呢?她于是欣然同意去参加聚餐会,请女裁缝赶做礼服。

就在这个时候,彼斯托的另一个舅舅贝尔奇找上门来了。贝尔奇舅舅是个潦倒的乡村律师,穷极无聊,到处招摇撞骗。他也多年没有同不可能接济他的外甥来往了。 这次得知外甥交好运,专程前来祝贺,佯称他新买了一个上好的煤矿,还带来一块煤样品,要彼斯托出面为他打通关节,让市政府购买他的煤供城市取暖。彼斯托深知贝尔奇舅舅的底细,以不主管经济为名, 婉言拒绝。但是,彼斯托的家族精神,不允许他拒亲戚于千里之外,不依靠自家人靠谁呢?何况贝尔奇舅舅主动提出事成之后,给彼斯托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还说那是正当的收入,总数可达两万庞克,彼斯托心动了。贝尔奇舅舅临走前背着莉娜向彼斯托要二十个庞克做路费。可是彼斯托身上连半个庞克也没有,他知道莉娜很厌恶这个舅舅,不敢开口向她要钱,只好让舅舅空着手回去。这样对待亲戚,是同彼斯托从母亲那里所受到的教育不相容的, 使他更感到一个男子汉身无分文的痛苦。

贝尔奇舅舅的到来使莉娜很不安。她很敏感,丈夫刚升官,穷亲戚便接踵而来,担心丈夫上这些亲戚的当。因此,借口衣服做得不合适和孩子生病, 同丈夫闹了点小别扭,但在彼斯托半强迫半劝说下,他俩还是到科勒迪茨寓所参加晚餐会去了。科勒迪茨的寓所十分豪华,晚宴极其排场,佳肴美酒自不必言,每位客人身后都站立着一名很精神的年轻人伺候。全城的权贵、名流,连主教大人都出席了。

晚宴快结束时,科勒迪茨把彼斯托叫到一旁,对他说: “城外林荫区有栋漂亮的别墅,你得把它买下。”

彼斯托不禁笑了起来,因为这使他想起口袋里有数的几个钱;尽管他有过搬家的念头,但买一幢别墅,他连做梦也没有想过。

科勒迪茨关切地告诉他,那幢别墅的主人急于出手,售价极低。再说, 彼斯托现在地位变了,应该有自己的房子,何况现在买比一年后买有利。现在可以放风说,是用继承下来的遗产买的,免得日后别人说闲话。他还答应作为亲戚,银行可以给他开户头贷款。彼斯托又动心了。

莉娜对在晚宴上受到应有的招待非常满意。彼斯托看到自己的妻子在那群贵夫人中显得风度十分高雅,是她们中最漂亮的一个,感到无比自豪的同时,觉得十多年来委屈了美貌的娇妻,决心要让她结束灰姑娘的生活。晚宴后回家,夫妇俩各怀心事上了床。彼斯托很羡慕那些富人:这些有钱人过得可真好啊!他想赶快发财,巩固自己的地位,也许还要做本城的市长呢。莉娜却发愁自己简陋的小屋如何接待科勒迪茨的回访。他们十年来安宁、幸福的家庭生活被打乱了。

彼斯托已经把市长看作自己的亲大叔,将科勒迪茨建议他买别墅的事告诉市长。市长要他放心,说凡是科勒迪茨建议的,连瞎子也会接受,并透露科勒迪茨对他有好感。彼斯托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认定自己已经是这个城市特殊人物圈子里头的一员了。他顿时精神抖擞,昂首阔步回到家里,更感到现在的住宅太小太寒碜,要得到新居的欲望更强烈了。

在家里,彼斯托又看到妹妹的来信。妹妹诉说丈夫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失业两年,本性难移,还同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五个孩子全靠她一人养活, 经常挨饿。彼斯托最疼爱这个小妹妹,母亲在世时全家人都把她当宝贝。后来她不顾家人的劝阻,同一个有妻子的没落贵族子弟结婚,加上姑嫂不和, 小妹妹也十多年没有同彼斯托通信了。小妹妹和她的孩子们在挨饿,想起故去的寡母,使他良心上受到严厉的谴责。他决定把当检察长后签署的第一个文件所得五十庞克外快邮给小妹妹。莉娜大发雷霆,又哭又闹,责备彼斯托把所有的亲戚都弄来,骂他们是寄生在彼斯托身上的臭虫卵。彼斯托受不了这种辱骂,同莉娜争吵,一气之下,从家里走出去了。

他眼眶里闪动着泪花,拼命往城郊奔跑。他很爱弟弟妹妹,从不认为弟弟妹妹的天资不如他就应该比他少点权利;即使是这样,那个较强的不应该帮助一母所生的弱者和差者吗?他开始对莉娜产生反感,她能成为他飞黄腾达后 的伴侣吗?她只会成为他官场生涯中的一个累赘。他需要的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内助,不是一个能干粗活的女人。

他在这个城市里居住多年,因职位卑微,交往的只有几家同他地位差不多的小地主和兽医。现在不同了,当一个人有了权势后,是需要有同盟者和帮手的。他很自然地想起他的弟弟梅涅赫尔。有一次,莉娜按梅涅赫尔的主意在做一笔生意上赔了本,从此恨死梅涅赫尔,发誓永世不再见到他。梅涅赫尔是布达佩斯国立民族博物馆考古部的专家,有真才实学。彼斯托要设法把他弄到本城来当博物馆馆长。梅涅赫尔精明能干,富有幻想,是他的知音, 只要他们弟兄俩 携起手来,必能在这个城里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彼斯托不知不觉走到远离市中心的别墅区林荫道上。这里的房屋别具一格,它会使人产生许多遐想。他早想来见识见识这个新住宅区,索性放慢脚步,寻找科勒迪茨向他推荐的到底是哪一幢别墅。

猛然间,玛克托连娜漂亮的身影和华丽别致的衣著映入他的眼帘。彼斯托的呼吸几乎停止了,这就是他既想见又害怕见到的女人!他失去自控的能力,机械地跟在她后面走。玛克托连娜在一家门前站下,按了按门铃,就在这个时候,彼斯托追上了她,不自然地举举帽子向她打招呼。她微微点头一笑,飘然走进大门。彼斯托呆站在门外出神。

彼斯托闷闷不乐,走进俱乐部,与一位原是地主的退休少校不期而遇。由于经济危机,农产品价格下跌,少校只好卖掉原来经营的农庄,过着替年轻人当爱情顾问这种无聊的日子。彼斯托不免为这位心地善良的人失去最后

一点财产,天天在俱乐部消磨时光感到痛心。少校突然向他这个即将成为一幢别墅的新主人的幸运儿道贺。彼斯托大吃一惊,怎么科勒迪茨要他买别墅的事已经传开了?彼斯托心慌意乱,匆忙跑回办公室,向秘书彼得尔菲博士了解养猪场的背景。原来那幢别墅正是玛克托连娜的,是她的丈夫、养猪场经理勃龙柯伊利用职权,挪用养猪场资金建造的一幢豪华别墅。勃龙柯伊和玛克托连娜虽是夫妻,但并不相爱,各有外遇。科勒迪茨是玛克托连娜的情夫,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用别墅讨好玛克托连娜。养猪场亏空了,钱却跑进市长、科勒迪茨、勃龙柯伊以及同他们沾亲带故的地主权贵腰包里。养猪场的贪污案传开后,市长他们决意打发勃龙柯伊到农业部当秘书,设法卖掉别墅,以掩人耳目。经过策划,他们选中了彼斯托,想用半卖半送的别墅堵住检察长的嘴。彼斯托固有的弱点促使他也想半推半就地接受这个馈赠。彼斯托十分害怕自己被卷进去,这时他又感到还是莉娜为他安排的那个虽然是租来的、简陋的栖身之所安全和温暖,因此,急着回家同莉娜言归于好。他在厨房找到莉娜,经过一番温存,莉娜终于破涕为笑,并告诉他家里又来了亲戚。

亲戚,又是亲戚,彼斯托不免感到惊讶,怀着一种不妙的预感走进房间, 一眼看见柯蒂姨妈正坐在沙发上等候他。这又是一位许多年没见面的亲戚。柯蒂姨妈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我可从来没有不帮助自己亲戚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上你们这里来,⋯⋯我知道,你们现在需要帮手,你们得有人料理一所大房子⋯⋯”

彼斯托十分诧异,买房子的事他还没有答应下来,连外地的柯蒂姨妈都知道了。柯蒂姨妈对彼斯托赞不绝口,说柯普亚斯家族出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要是彼斯托可怜的母亲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她告诉彼斯托,他的父亲曾苦恋着一位贵妇人,到头来连她的小拇指也没亲到过,却破坏了家庭的和睦,使他的母亲痛苦一辈子。这些话触动了彼斯托心上的最痛处,原来他现在同玛克托连娜的关系也同他父亲当年同那个贵妇人的关系一样,他气得几乎想把柯蒂姨妈撵走。

在秘书彼得尔菲博士的帮助下,彼斯托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着手研究养猪场的问题。他要彻底弄清楚养猪场这一典型贪污案的肮脏内幕,是不容易的。养猪场以股份公司的形式出现,实权却掌握在大地主兼大商人老申特卡诺伊(玛克托连娜的父亲)手里,而他的女婿勃龙柯伊是经理。更重要的是, 他们同州、市的大官,诸如副州长、市长和本城的财神爷科勒迪茨紧紧勾结在一起,高价收购他们自己的粮食和猪仔,私造账目,弄虚作假,做得天衣无缝,老百姓知道其中有鬼,在法律上却抓不到他们的把柄。

一天,市长通知彼斯托乘晚班车上布达佩斯拜会部长,再三嘱咐,要他相机行事,使部长确信本市有获得巨额贷款的必要,同行的还有副州长。

彼斯托一到首都就先去找弟弟梅涅赫尔,把自己的想法和苦恼全告诉他。梅涅赫尔鼓励他放手干,答应争取调到约拉特诺克去当博物馆馆长,以助兄长一臂之力。

在返回途中,彼斯托流露出希望为弟弟谋取博物馆馆长职位的意思,副州长答应把原先许诺给下台副检察长小舅子的馆长职位让给他弟弟。还告诉彼斯托,市长很器重他,对他的工作很满意。下火车后,副州长还吩咐自己的司机把彼斯托送回家。

彼斯托兴奋地把佩斯之行告诉莉娜,最后还说 除了梅涅赫尔,他没有去

看望其他的弟妹。他还听说阿勒贝尔弟弟在银行交易所担任高级助理员,并夸口说他们兄弟都是好样儿的。莉娜马上挖苦他说,正是那个好样儿的阿勒贝尔,刚来信要求替他在本城银行谋一个职位。彼斯托虽感到有点意外,又觉得帮助弟妹和亲戚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何况要是能在本城银行安插自己一个耳目也是好的,便决定找个机会向科勒迪茨提出来。

彼斯托正向市长汇报见部长的经过,科勒迪茨不经通报就闯进市长办公室,当着他的面传播部长的风流韵事,甚至商谈安插亲信、搞交易等事都没有回避他。最后,科勒迪茨硬拽着彼斯托去看房子。科勒迪茨对勃龙柯伊的别墅十分熟悉,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把他从后门领进客厅。玛克托连娜和她的母亲已经等在那里。玛克托连娜显得格外可爱,她很高,走起路来身体挺得笔直,她的姿态像一位惯于保护自己,善于对人发号施令的女人。彼斯托觉得同没有社交经验、羞涩的莉娜相比,这个女人非常撩人⋯⋯

玛克托连娜陪同彼斯托大致地看了别墅的陈设和花园后,科勒迪茨冷不防向彼斯托提出签订一份临时契约。起先,彼斯托有点犹豫,推说等妻子来看过以后再行定夺。科勒迪茨不容分说掏出笔来动手书写契约。末了, 彼斯托作为买方,玛克托连娜作为卖方,科勒迪茨作为中间人,在契约上签了字。契约上房价低得使彼斯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分文不花,完全由银行代为垫付。科勒迪茨等签字的墨迹一干,便把文件叠好揣进自己的皮夹子里, 对彼斯托说:

“明天或后天你到储蓄银行来一趟,咱们一起把这事办啰。”

离开的时候,彼斯托几乎不敢环顾四周,他的举止像个小偷。不敢查看一下偷来的财物,只觉得凡是拿到手的东西都是好的⋯⋯

回到家里,彼斯托发现莉挪正在厨房责骂那个不会于家务活的使女,无法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告诉她。他觉得自己干的是一番大事业,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不禁又思念起梅涅赫尔来。他认为这份礼物太重了,但又觉得必须牢牢地抓住这个好机会不放。他心乱如麻,头晕眼花,不知道该怎么办,明天又将会怎么样⋯⋯他忍不住了,把莉娜叫进来,把买别墅的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告诉她。

莉娜伸出一只手,向他要契约。

彼斯托愣住了,告诉她契约在科勒迪茨手里,他要自己先到银行去办理手续。

莉娜认为这等于没有契约。彼斯托觉得妻子的话有点道理,但他怎么好意思向科勒迪茨伸手要那份契约呢?!事实上那是一份赠与书,只有在赠送者合意的时候才会交给你。他明白现在一切都取决于科勒迪茨了。

彼斯托又想起前些天他交待经济参事关照贝尔奇舅舅卖煤的事,如若事情办妥,他可以用所得的钱来购买,不必靠科勒迪茨赠与。他又想到养猪场, 几个星期过去了,没有找到任何贪污的痕迹。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蜘蛛网缠住的苍蝇⋯⋯他会不会变成被蜘蛛吸干血的苍蝇,或者他自己也变成一只蜘蛛,去吮吸别的小动物的血?他仿佛站在十字路口。

他在俱乐部遇到反对派头头马迪尼博士。马迪尼博士向他谈到行政当局如何不关心人民的死活,一味追逐个人私利时,彼斯托听起来已不那么顺耳了。为人民的利益着想,设法改善人民的贫困处境,这曾经是他的理想,甚至也为之奋斗过,然而随着地位的变化,想法也变了。他想用相对干净的方法来获得权益的同时,兼顾民众的利益。可是正是这位口口声声代表人民呼

声的反对派头头,末了要求彼斯托帮助他买下正要贱卖的别墅,条件是他为彼斯托提供当权者们贪污行贿的一些材料。当马迪尼得知彼斯托与科勒迪茨和玛克托连哪有亲戚关系,已抢先一步买下别墅后,懊恼之余,同彼斯托攀了个拐了几个弯的亲戚关系,以图放弃反对派立场,到市政机构去当官。

莉娜劝丈夫凡事要三思而行,提醒他自从他升迁以后,以前从未走动的五花八门的亲戚全来巴结他了,他没有能力把这些穷亲戚都包下来。她向他摆了买别墅的利弊,劝他不要不自量力。她还指出,为了弄钱,他最后只能跟那些靠手中的权力克扣和盘剥穷人、贪污公款的人同流合污,陷进狼群里。对莉娜的话,从理智和感情上彼斯托都无法反驳。可是,经过痛苦的深思, 他还是无法抗拒现实生活的引诱。

他要设法弄清楚科勒迪茨在养猪场的贪污案中陷得有多深,这样他就可以反过来左右他们,提出自己的条件。现在市长他们要把勃龙柯伊一家甩了, 把那些对他们已无用的人踢开。他彼斯托也得这样,保住亲戚中那些有出息的,那些没有出息的只好凭他们去听天由命了,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但他又不忍心抛弃自己的弟妹,连那个最没出息,威胁说先杀死妻儿,然后再自杀的阿勒贝尔弟弟,也要设法安排他一个工作,让他混碗饭吃。

彼斯托想,科勒迪茨肯定有求于他才同他攀亲戚,替他垫钱购买房子, 然后要他服服贴贴听命于他们。他彼斯托呢,得找到他们的把柄,再驾御他们。眼下他还没有完全陷进去,他还一个子儿也没有用过他们的呢。

第二天,他要负责建造养猪场的总工程师和经济参事陪他去视察那座养猪场,发现那里的建筑、设备都是第一流的,可就是里面没有猪。通过了解, 对养猪场的内幕才有了眉目:由于主事人贪大求全,经营不善,加上农业经济危机的冲击,养猪场正处于名存实亡的境地,基金全流进权贵们的腰包, 吃亏的是市政府和中小地主股东。

科勒迪茨一听说彼斯托亲自去养猪场察看,马上捎来急函,要他立刻到银行去。科勒迪茨向彼斯托侈谈养猪场的前途和收益后,给他在银行开了一个可以支配一万五千庞克的户头。彼斯托一个失去清白的女人那样,离开科勒迪茨的办公室,陷入一种旧我和新我的矛盾冲突之中。他很惊恐,又无法同莉娜商量,便拍一封急电约梅涅赫尔来面商。

彼斯托到车站同弟弟见面。弟弟对他表示全力支持和鼓励,打消了他的顾虑,增强了信心,并商定及早把弟弟调来当博物馆馆长,以便团结在一起大干一番。

彼斯托睡了一个安心觉,第二天精神饱满地去上班。一进办公室看见总工程师在翻阅各地呈上来的建桥投标,然后向过去承包养猪场建筑的胡鲁勃公司通风报信,提出比所有对手都低的造价,等该公司的投标被市政府接受后,再从中渔利。这样做显然是不合法的,被彼斯托制止了。市长立即把彼斯托找去,旁敲侧击,摆出了许多利害关系,以总工程师往后太忙为由要彼斯托让他先看投标。彼斯托只好照办,可是对他们明目张胆干犯法的事很气愤,叫秘书彼得尔菲博士马上把勃龙柯伊的家产和养猪场的关系查明。

彼斯托想起头天已同科勒迪茨约好今天到银行办手续,便给银行打了一个电话。不料科勒迪茨不在,也没有给他留话,他明白这是科勒迪茨有意怠慢,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就在这时,他在总工程师办公室看到胡鲁勃公司的职员正在抄录建桥投标的材料,火冒三丈,决心向市长控告,并利用这些把柄来控制他们。然而市长老谋深算,早有准备,为了制服彼斯托,也正在

搜集他的材料。

在市长办公室里,市长和科勒迪茨小骂了几句总工程师,平息彼斯托的怒气,并代勃龙柯伊·弗利夫妇邀请他参加在那幢 别墅举行的告别晚宴,还请他的妻子也顺便去看看房子。

彼斯托始终摸不透老市长和科勒迪茨一伙人的真正意图,梦想事情能往好的方面发展。他想从贝尔奇舅舅卖煤的生意中得到一笔可观的佣金,买下房子,把弟妹和一些亲戚介绍到城里来工作。莉娜的头脑始终比较清醒,她知道丈夫斗不过这个世界,苦苦劝说丈夫。可是,这时候的彼斯托已经任何忠告都听不进去了。

在勃龙柯伊别墅举行的晚宴上,彼斯托一见到玛克托连娜就失去了常态。玛克托连娜却对他若即若离,而莉娜又始终别别扭扭。正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秘书彼得尔菲博士悄悄进来告诉他部里来了一位委员,要在今天夜里检查有关养猪场的卷宗,看来是有人告发勃龙柯伊了。彼斯托得到这个好消息后精神为之一振,确信他驾御市长他们的时机已经来临。

果然。市长派秘书来找他,他还没有来得及去见市长,科勒迪茨又亲自来了,对他说,如果他和他的妻子对这幢别墅满意的话,马上就可以正式签署契约。此时此刻彼斯托的胃口太大了,他不满足于一幢别墅,索性向科勒迪茨摊牌,提出安插弟妹和亲戚在本市工作的要求,甚至暗示养猪场帐目有问题,要求成立一个由他参加的三人辛迪加①,接收破了产的养猪场,等等。科勒迪茨见彼斯托要价太高,找个借口同老市长商量对策去了。

彼斯托已经忘乎所以,大胆向玛克托连娜倾吐十多年来思慕之情。玛克托连娜为了稳住彼斯托,有意挑逗他,使他有些忘乎所以,心里飘飘然了, 忘记了人们正在算计他。其实,玛克托连娜对彼斯托毫无感情,只是为了达到老市长所说的“在我们还没有把事情办妥之前,别让这个彼斯托偷偷溜走了”。也就是说,在他们做好手脚,把来查账的政府委员对付走之前,不能让彼斯托离开别墅。

等到彼斯托夫妇乘马车离开别墅,路经市政厅大楼时,天快亮了,但市长办公室仍灯火辉煌,彼斯托心里觉得蹊跷,莉娜还以为是工役在打扫房间。他们哪里会料到市长的亲信部下已经整整忙了一夜,把查账的委员打发走了。

彼斯托心里七上八下,毫无睡意,上午八点,准时去上班。他坐在办公室里显得疲惫无力,心中茫无头绪。突然,秘书彼得尔菲博士仓皇失措跑进来报告说,昨天夜里有人来过办公室。

彼斯托这才发现办公桌上的一些文件卷宗被人移动过了。他急忙掏出钥匙打开保险柜,发现有关养猪场的卷宗也被人动用过了。他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昨天晚上他们使的是缓兵之计⋯⋯他感到血一下子全涌到头上来,愤怒得全身颤抖。恰好这时市长派人来召他去一趟,他暗下决心:是算总账的时候了。

彼斯托开门见山向市长提出解决本城重大问题的具体办法,在谈到挽救养猪场的时候,他强调成立三人组成的辛迪加接管养猪场,再由市政厅从贷款中予以补贴。

市长全面出击,逐条驳斥他的建议,说明他的每一个想法都是卑鄙的。

① 资本主义垄断组织形式之一。

他强调匈牙利是一个由亲戚组成的国家,不仅彼斯托的亲戚应该得到照顾, 那些不是他亲戚的人也应该得到照顾。接着他用教训人的口吻说,他之所以能当三十八年的市长,从不落选,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亲戚安插在市政府机关工作。彼斯托反驳他们采取不正当的手段侵吞公款,他们利用的即使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也是在财务上有联系的亲戚。老市长毫不示弱, 随即把话题转到成立辛迪加的事,提醒他彼斯托手里是否有钱。彼斯托说明, 可以从贝尔奇舅舅卖煤给市政厅的款项中,得到合理的佣金,来筹集所需的资金。老市长听罢无情地揭穿了贝尔奇买空卖空的把戏,宣布已查明贝尔奇以次充好,把泥炭当作好煤卖给市政厅。彼斯托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看到自己现在完了,被亲戚拖累了。

他霍地跳起来,像是抓住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地喊叫: “昨天夜里,有人闯进我的办公室,用私自配的钥匙打开我的保险柜,

偷走了养猪场的卷宗。”

市长用蔑视的眼光打量他,公开宣称是他命令人去搜查的,并从桌子上拿起一串保险柜钥匙说:

“检察长先生,那是我的保险柜,我只不过把它放在检察长的办公室罢了⋯⋯”

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彼斯托感到自己快窒息了,一切都化为乌有,计划和一切希望全完了,生活也完结了。

他意识到自己掉进猛兽群里了。他们把他骗进陷所里,他太不留神了, 还不习惯于同骗子决斗。在这同时,他不禁们心自问:他果真是一个诚实的人么?他不想干他们所干的事情么?

老市长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批阅文件,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彼斯托站了起来,想说点什么,可又想不出该说什么,只鞠了一躬,走了。

科勒迪茨从另一个房间走进市长办公室,提醒市长不要把今晚到玛克托连娜家吃饭 的事忘了,并说:

“你真高明!”

市长捋着稀疏的胡子,夸奖彼斯托是他在位期间遇到的最有才干的人: “这家伙明天会回来的,将来会证明他是个有用的人材。”

市长和科勒迪茨一致认为,彼斯托加入他们一伙后,会是一个非常得力的助手,并商议由市长的女婿、科勒迪茨的儿子和彼斯托组成的三人辛迪加接管养猪场,继续营私舞弊。

就在这个时候,彼得尔菲博士疯也似地闯进市长办公室,报告检察长已开枪自杀,生命垂危。

市长愤怒地盯着彼得尔菲,命令他快去把整个医院动员起来抢救,又对自己的秘书说:

“马上给那个寡妇⋯⋯,就是他的可怜的妻子⋯⋯,送去五百庞克。” “我再加一百,”科勒迪茨说,“这种时候是需要钱的。”

说完,他们都匆忙去抢救那个可怜的人去了。

《亲戚》产生的社会背景同一九二九年开始的世界经济危机对匈牙利的冲击,以及当时匈牙利社会结构所暴露出来的无法解决的危机有密切联系。其时,匈牙利面临严峻的局面,国民收入锐减;农业工人极端贫困,农村里儿童死亡率高得惊人,一家几个孩子合穿一条裤子和一双鞋子已成为常事;

成百万人失业,即使有工作的人,领到的工资还不及一两年前工资的半数。在匈牙利,这一危机是以它特有的方式出现的:当权者拚命把危机造成的损失转嫁给劳动大众。当时,社会上贪污腐化、偷盗行贿成风,欺蒙拐骗事件层出不穷,社会道德一落千丈,具有半封建性质的匈牙利社会结构中所潜伏的各种固有弊病和祸害再也无法掩盖和隐藏了。这一切都说明这个社会已经病入膏肓,难以救药,该是改变这一切的时候了。《亲戚》就是在这种状况下直接描写匈牙利当时社会生活最成功的一部小说。

在《亲戚》里,莫里兹着重塑造了一个具有两重性格的典型人物——彼斯托。他出身破落小贵族家庭,从小生活贫困,但富有正义感,青年时代曾立志为穷人谋福利。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当上市检察长,地位上升了,思想也随之改变。他放弃了为民谋福利的理想,转而想用所谓正当的手段巩固自己的地位,并增加自己的经济收入。但是,当时匈牙利社会的特征是“一个亲戚和贪污的泥潭”。统治阶级正是利用这种密如蜘蛛网似的社会关系,牢牢控制着国家机器,从这个“泥潭”里吮吸劳动人民的血汗。人们要么在这个“泥潭”里跟他们同流合污,要么被他们窒息死去。掌握全市命运的老市长、银行总经理和大贵族地主要彼斯托俯首听命,不许有任何越轨行为。而彼斯托固有的弱点,加上想要帮助弟弟妹妹和穷亲戚的家族观念,开始时无法抗拒他们的引诱,后来又没有勇气顶住他们的逼迫,最后愧见妻儿,开枪自杀。

莫里兹借助彼斯托个人悲剧的描写,对统治阶级的代表如老市长、银行经理等人的暴露是极其充分、深刻的。无怪乎小说在报纸上连载时,读者纷纷猜测,书中的市长是不是指某某市的市长,等等。莫里兹对这些猜测只置之一笑,说:“谁穿着这件外套不合身,就别穿在身上。如果好奇心使您憋得难受,您可以大胆地认识一下您自己,因为我的意图是用它来唤起良心⋯⋯”这就说明,书里的约拉特诺克城并不是哪一座确定的城市,而是当时整个匈牙利社会的缩影,里面活动的人物都是具有典型意义的。

《亲戚》的思想意义甚至超越匈牙利国界。一九四九年这部小说第一次被翻译成罗马尼亚文出版时,罗马尼亚的文艺评论家指出:它的活动舞台和人物在三十年代的罗马尼亚也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遗憾的是,莫里兹并没有真正看到工人阶级的力量,对他所寄予希望的较为正直、规矩的破落中、小贵族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仍抱有伤感的惋惜。这反映了莫里兹世界观的局限性,他虽然深深同情劳动人民的不幸处境,但对巳经登上政治舞台的工人阶级和它的历史使命,缺乏深刻的了解。所以, 他的作品里的主人公并没有找到真正的出路,也说明为什么他作品里主要人物的命运大多以悲剧告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