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

《强盗》是莫里兹后期创作的重要作品,于一九三七年出版。这部小说以十九世纪匈牙利农村为背景,描写一个青年农民不堪忍受封建社会的压迫和贫穷生活的折磨,走上反抗的道路,最后跟同伙们一起逃亡美洲的经过。贵妇人蒂阿站在窗前,凝视着离伯爵庄园不远的芦苇丛。窗外,傍晚的

紫光沉重地压在芦苇丛上,反射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光辉;蒙蒙细雨像一层厚厚的玻璃罩,遮挡着芦苇丛后面时隐时现的秘密。芦苇丛里,野禽时而长鸣,

时而尖声呼号;今人恐惧的声音不断掠过芦苇丛上空。

蒂阿对这里的生活感到陌生、不可理解,把额头贴在窗棂上,陷入命运的回忆中⋯⋯惟一值得回忆的人,两年前已经故去,眼下这桩婚事⋯⋯ 猛然间,她心里感到一种本能的刺激,心房几乎停止了跳动。一个陌生的男子躲藏在那里,用一双火热的锐利眼睛窥视着她。蒂阿合上眼睛,心里忐忑不安;关于这一带地区流传着强盗出没的故事,她是不大相信的。当她睁开眼睛时,那个人头已经隐没到神秘的黑暗中去了。

蒂阿是位年轻寡妇,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同安多罗伯爵认识, 现在是以伯爵未婚妻身分来这座庄园做客的。这一瞬间的景象,使她内心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没有保障的地位。这时,使女推门进来请她去用晚餐。

蒂阿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装饰得十分富丽堂皇的大厅。她未来的公公亚隆伯爵兴高采烈地招呼她,仿佛是这位未婚儿媳的情人;未来的婆婆是一位肥胖的女人,长着鹰钩鼻子,皮肤有些发黄,对任何人都摆出一副冷淡的脸孔,对蒂阿也不例外。她的未婚夫安多罗从来不使她难堪,她也从来没有给过他爱情。在蒂阿的印象里,他有点像他的母亲。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亚隆伯爵把蒂阿引到桌子旁,伯爵夫人却阻止说: “我们稍微等一等,亲爱的,总管还没有来呢。”

蒂阿暗自忖度:总管的迟到,会不会跟那秘密出现的人头有某种关系? 亚隆伯爵殷勤地把蒂阿让到壁炉旁精致的圈椅上坐下,伯爵夫人和安多

罗也过来跟她攀谈。蒂阿正考虑要不要把刚才看到的一切讲出来⋯⋯就在这个时候,总管和他的妻子来了。总管长着一张红红的狐狸脸,是个虐待下人、盘剥佃户的能手,却深得亚隆伯爵一家的赏识。总管夫人温柔、美丽,显然比丈夫年轻多了。

经过一阵寒暄,亚隆伯爵就催促大家入席。

蒂阿没有心思品尝仆人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的山珍海味,时不时用眼睛盯着厅门,心里在责备自己没及时将芦苇丛里出现的怪事告诉他们。

正当他们在相互劝酒时,大厅的门推开了,强盗出现在大厅门口。“不许动,谁想保住性命的话。”

蒂阿认出,刚才在芦苇丛里出现的就是这个头颅,在黑暗中闪烁的也是这双眼睛。她心想,这恐怖的场面是不是预先布置好的呢?

强盗从容不迫地举起枪,拉开扳机,说: “把钱都放到桌面上来!”

强盗身后又出现一个农民模样的人,神色紧张地盯住他们,摆出一副随时都可以射击的架势。

在强盗的威逼下,安多罗乖乖地把装有三百块钱的精致钱夹子放在桌上,总管也把那装满现钞的沉甸甸的钱袋交出来。

强盗拿到钱后,并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只见他脸上略带笑容地说: “你们对客人连一杯酒也不招待,这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于接受的。” 强盗强迫总管为他斟酒,并要在场的人跟他碰杯,还毫不客气地坐下来

用手抓起一只鸡腿,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气氛稍微缓和了些,接着,强盗同伯爵和伯爵夫人开始了一场舌战。伯爵夫人首先带着自负的口气追问: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难道不害臊?为什么要抢走别人的东西?”

强盗放下酒杯,微笑地说: “每个人都有他找钱的地方。要知道,这就是我的本行呀!” “不知羞耻的流氓,⋯⋯把钱拿回来,否则就把你吊起来。”

强盗不动声色,说:“你听着,这是一桩两厢情愿的买卖。一方愿意给, 另一方愿意要,就像你们放债那样。”

当强盗说出自己就是大名鼎鼎的强盗约斯卡时,亚隆伯爵几乎瘫了;安多罗已经半死不活,一双眼睛流着眼泪;只有蒂阿勇敢地等待着子弹射穿她的头部,夺去她的生命⋯⋯强盗仍谈笑自若,显得很悠闲,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像这样精美可口的菜肴,我还没有尝过呢⋯⋯这

不是一件小事⋯⋯跟庄园外面的人们有很大的区别⋯⋯我不愿意让我的同伴都陷入危险的境地⋯⋯”

接着强盗把伯爵们奚落一番后,又逼着管家承认自己是狗,“专为有权势的人效劳”。

强盗又盯着蒂阿,仿佛只有他们俩才是知音似的。他温情地望着她的眼睛,好像是向她表示: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讨取她的欢心。

“那是金子的吗?”蒂阿指着强盗手腕上的金链子问道。

蒂阿同强盗搭讪使大家都很吃惊,蒂阿自己也吓了一跳。强盗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蒂阿,顺手脱下金链放在桌面上。蒂阿真想伸手去摸一摸,但当她瞧见那男人又粗又大的手臂对,就不动了。只有干体力活的人,才会把金链磨损成现在这个样子。于是她用一种讽刺的口吻问道:

“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偷来的吗?” 强盗微笑着轻声回答: “不,⋯⋯不是偷来的⋯⋯是抢来的哪!”

起先蒂阿还以为他是一位匿名隐姓的花花公子,现在她完全明白了,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便带着傲慢的神态观察他,嘴角稍微动了动,镇定地说:

“那也是一样的。”

伯爵夫人很不满意蒂阿这种冒险行为;安多罗显得激动和紧张;亚隆伯爵坐在强盗和蒂阿中间,嘴里喃喃些什么;总管仍然缩作一团。总之,大家都以为最后的紧张时刻到了。

强盗反而友善地端详着这位年轻美貌的少妇: “不,这是完全不同的。要知道,偷,这并不是老爷们的行径。你们也

是不偷的嘛!”

强盗发现餐桌中央摆着一只金杯,顺手抓起金杯和金链子,命令总管递过去给他的同伴。

“喂,都看见了吧,⋯⋯它已经是属于我的了⋯⋯难道说这也是偷的吗?”

“偷的!”蒂阿冷冷地说。 “如果我在你们入睡后,偷偷地走进房间, 把我看见的东西都放到口袋

里去,然后悄悄地走开,那才算偷。但现在,我是当着你们的面把它拿走的。你们胆敢抓住我的手吗?⋯⋯”他四下看了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想想,这能叫做偷窃吗?”

“这只金杯是我祖传的物件!”伯爵夫人尖叫起来。 “它是你从祖先那儿继承下来的吗?⋯⋯你的祖先是不是五金匠?”

“是国王恩赐给他的!” “国王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国王也是五金匠吗?是他打造的?”

大厅里又寂静下来,因为谁都没有兴趣跟他争辩。可是,强盗仍不放松地往下说:

“为什么国王不把金杯赐给我的祖先?⋯⋯他们只知道从我祖先那里搜刮财物,连小小的东西也不放过。”

他愈是往下说,声调愈是激昂,最后干脆变成了叫喊: “我从做孩子的时候起,就经历过这一切了。稽征员不是同警察一起来

的吗?不都是带着枪?难道他们不是像蚂蟥那样吮吸我们的鲜血?把一袋袋麦子抢走的,不正是他们吗?嗯,难道说这不是偷盗、抢劫?”

“那是执行法律!”伯爵夫人也叫喊起来。 “法律⋯⋯难道法律规定世界上的穷人穷一辈子?祖祖辈辈穷下去,直

到世界末日?富人永远是富人?难道说这就是上帝的第一个法律?”

强盗驳斥了伯爵夫人污蔑穷人不爱劳动、游手好闲的谰言,指出伯爵一家是靠剥削农民过花天酒地生活的。他们为伯爵翻半公顷土地,才得到七个铜板的工钱,而一天没有十个铜板是无法过活的。反过来要是让伯爵翻地的话,他连五个铜板也挣不到。对于蒂阿企图通过对农村田园牧歌式的描叙和歌颂来规劝他改邪归正,回到乡村去从事劳动,他却嗤之以鼻,用事实反驳了蒂阿的看法。他指出在农村只有有钱人才被认为是好人,而穷人则被说成是坏蛋,这就是这个不公正世界的逻辑。

蒂阿辩不过强盗,便骂他是蠢东西,过着“不道德的生活”,要他把钱放回到桌子上,立刻离开。

强盗愈是贪婪地望着她,内心愈感到不安。他无法想像,蒂阿怎么会跟自己妻子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呢?他曾经多次对妻子说,除了使用强力外, 没有别的办法。那时妻子也是这么骂他的。后来她病死了,他以为从此可以自由了。没料到眼前又出现一个女人;她身体虽然纤弱,意志却像他的妻子那样坚强。

蒂阿想站起来走开,强盗突然怒吼着命令她坐下。她受不了一个鲁莽的农民向她下命令,用眼睛暗示安多罗保护她;然而只是在强盗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枪的时候,安多罗才哆哆嗦嗦站起来叫强盗冲自己开枪,接着像被判处死刑似地坐到原来的座位上,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蒂阿便冷冷地、强硬地对着强盗叫喊: “你的罪过比抢劫还要大,因为你想要扼杀灵魂。⋯⋯你想要把我们变

成你的仆人⋯⋯在你将要受到法律应有的制裁之前,我要告诉你我对你的意见⋯⋯。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强盗走去,站在他面前,盯住他的眼睛,照着他的脸打了一巴掌。

几乎是同时,强盗从他的同伙手里接过武器,扣动扳机,子弹砰的一声飞了出去。

跟着大厅里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强盗摆摆手,向他的同伙示意;不一会儿,他们就从门口那里消失了。这时,安多罗伯爵赶忙走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蒂阿。 “放开我!”蒂阿说。她并没有受伤,由于精神上受到刺激,无力地倒

在安多罗伯爵怀里晕过去了。

约尼是个青年农民,居住在离布达佩斯约三百公里的一个穷乡村里。他家中上有父母,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妹妹和两儿一女,却无半分土地,全靠替地主当雇工过活。一年前妻子病死后,他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就外出到布达佩斯做工。他的工钱很少,省吃俭用,挤出点钱寄回乡下,勉强养活七口之家。

由于生活所迫,约尼加入一个劫富济贫的强盗集团。那天晚上,约尼跟一个伙伴在伯爵庄园作案后,无法再在布达佩斯呆下去。按计划约尼负责率领一批命运相同的人一起逃往美洲谋生。他对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的老父母和幼儿幼女放心不下,出走之前,无论如何要回去见他们一面。

案发后,全国都在追缉约尼和他的同伴。因此,约尼只好绕一个大圈, 走了好几天才到家。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黄昏,天色阴暗,道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得用力把靴子从地里拔出来,跟着下一步又重新陷入那厚厚的、黑得发臭了的烂泥里去。教堂高高的尖顶仿佛要吞噬掉整个村子。晚上,所有的门窗都是黑魆魆的,人们都呆在屋后的小房子里,在一盏小豆油灯或煤油灯旁,或干脆就着灶里燃烧着的木柴的昏暗的光干活;村里那些用烂铁皮或茅草做屋顶的低矮房屋,总是那样不和睦地拥挤在一起。

走着走着,约尼心里想:“人们为什么要这样生活呢?”他的生活不是比这里的烂泥还糟糕吗?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他带回家来的只是穷困和恐惧。在人们中间没有他立足之地。

离家的时候,他是一个失去妻子的人,现在回来了,又好像成了一只被人们追打的丧家之犬。然而,在庄园见到的那个美貌少妇,使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火焰在燃烧,犹如席卷森林的烈火虽然被扑灭了,但残烬仍在冒烟。

他想,要是上帝恩赐给他这样一个妻子,他会感到满足的。当然,穷人无论如何讨不起像她那样的女人。不过,可能的话,他会娶她的⋯⋯但愿上帝真的对穷人发慈悲⋯⋯遗憾的是没有这样的上帝。

他惟一感到轻松的是,巳经把金杯邮还给那个美人,还附去自己的那条金链。⋯⋯卡斯里蒂·保罗夫人,邮包上面是这样写的⋯⋯由他口述,邮局职员代笔的。

他肩上的皮囊里有许多钱,他把钱全装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假如被人认出来,一切就完了。他是不害怕绞刑架的,只担心孩子们要替他背上坏名声,还有那位漂亮的少妇⋯⋯

他终于走到自家门口——一间低矮的房屋门前。他差一点认不出它来了。他离家时,门口还有一排篱笆,可现在许多枝条已经被抽掉,八成是当柴烧了。

他急速地敲打着屋门,紧跟着就把它推开了。因为屋里黑魆魆,只听到有人从里屋出来,接着传来母亲的声音:“⋯⋯约尼,是你吗?”

他突然感到心头紧缩了一下。难道母亲在黑暗中也能将儿子认出来?或者是她呼唤儿子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的习惯?泪珠不知不觉地从他的眼眶流下来。

母亲迫不及待地在黑暗中摸索到儿子身边,紧紧拥抱他,亲吻他;他嗅出母亲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汗臭味。

这时,父亲点亮了油灯。老人家头发全斑白了,光着脚,穿一身脏得发

黑的衬衫和裤子,额角和脖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

最后,轮到孩子们拥上来搂住他的脖子亲热。天伦之乐使他暂时忘却心中的苦恼。

母亲告诉他,大妹妹约菲又要生孩子了,连做尿布的旧衣服都没有。为了省油,二妹妹约里斯卡到点灯的人家做针线活去了。当童养媳的小妹妹芭莉,接回家来的时候,被婆家的人虐待得只剩下一口气。这时芭莉正坐在铺在地上当床用的一堆稻草上,呆呆地望着人,头上连一根头发也没有了。约尼非常气愤,倘若这时小妹妹婆家的人在他面前,他会杀死他们的。

他向母亲要点吃的。母亲对他说,面包是没有,只有一些葱。孩子们是吃大葱当晚饭的。

母亲死死盯着他带回来的皮囊,老问里头装着些什么东西。他只好从里头掏出一块大面包和一节香肠。全家老小像饿狼似的,转眼工夫把面包和香肠全吃光了。

父亲默默无言,戴上破帽子出门后,母亲仍缠着他的皮囊,趁他不备的时候,把手伸进皮囊,还说她摸到一只密封的玻璃瓶。约尼又气又急,冲母亲大吼:“你最好不要碰它,明白吗?”老妇人似乎醒悟了,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但她仍以惊异的目光盯住那只皮囊。约尼把里头的衬衫和零星食物全拿出来后,母亲才罢休。约尼把皮囊高高挂在墙上,正考虑是否安全的时候, 一个乡警推门进来了。

乡警在出来巡逻的同时,顺便进来看看他的未婚妻约里斯卡。他看到墙上挂的皮囊,一定要拿下来看看,因为上司有命令,对每个旅客的行李和证件都要检查、核实。全国各地都下了通缉令,出两千块赏钱捉拿强盗约斯卡。乡警对这笔赏钱垂涎欲滴:“为了这两千块钱,就是强盗的母亲也会把他交出来的。”并夸口说,他当时若在老家(安多罗伯爵庄园附近),这两千块钱他就稳拿了。约尼从皮囊里拿出的一件漂亮衬衫,勾引了乡警的心事。他虽有薪水,但父母都是穷人,担心如果不能为新娘买足衣物,约尼的父亲可能就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没有心思再去查看皮囊,叫他的警官到别处去执行任务了。其实约尼也有思想准备,万一乡警摸出皮囊里的玻璃瓶,他是会用桌上的尖刀扎死妹妹的未婚夫的。

第二天一大早约尼的好友安德烈来打门。他打算组织一支伐木队,凑不够钱数,来邀约尼入伙。他以为约尼从佩斯回来,肯定会有钱。约尼很为难, 他寻思:要是把钱拿出来,将会有活干,一家人的生活就有了着落。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因为他无法解释他何以有这许多钱。

他没有同意入伙,但答应陪安德烈去同林场监护官苏拉洽谈。安德烈像着了魔似地恳求林场监护官把伐木地段让给他。

苏拉要安德烈先交钱。安德烈从约尼那里弄不到钱,只好把老婆陪嫁来的土地押出去,凑足一笔钱交给苏拉。

约尼回到家门口,看见母亲腋下夹着一个包袱往外走,说是给刚生孩子的大妹妹约菲送床单去,还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约尼大吃一惊,他拿回来的还有一整个大面包呢。母亲承认,“是的,不过那个面包我已经给约菲拿去了。我可半口也没有吃。我马上给你拿一些回来。”他进屋掀开床上的铺盖,发现床上空无一物,他妻子身后留下的衣服、被单,全都不见了。再看看那些孩子,全在地上翻滚打闹,有时还用舌头舔身上的脓疮,他气愤极了,这是狗一般的生活呀!如果老是这样下去,他宁愿先杀死自己的孩子,

然后再上吊。

约尼草草吃过晚饭,倒头睡下,醒来时听说村里出了乱子。他操起一根短棒,朝村公所跑去,远远就看见那里站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突然觉得周身的血液在沸腾。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村公所前面聚集过这么多的人。他从几个农民那里知道,村民是为那块林场和牧场的事来同村长讲理的。原先那里是一片沼泽地,一八四八年前,贵族地主驱使村里的农奴去排干沼泽。一八四八年解放农奴时,这块土地变成村里的公地。人们在那里打柴,放养牲口和家禽。可是现在过了四十八年,老贵族地主的后代拿出地契,要把它占为己有;因为按照法令,在五十年之内,原主可以收回过去的地产。

起先约尼觉得这件事跟他关系不大,因为他既没有牛羊也没有鸡鸭。可是相同的命运使他很自然地站在穷苦农民一边。尤其是当他听说林场监护官事先知道要收回土地,骗了安德烈的钱后,连夜卷逃时,气愤极了,恨不得一下子把苏拉打死。

人群越聚越多,没有领头的,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有些人只是拿胆小怕事的老人出气。

约尼如梦初醒,挺身而出: “林场是村里的。牧场也是村里的。” “对呀!对呀!”群众在怒吼。

“土地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土地是属于上帝的。上帝只把土地赐给那些照管土地的人们。土地是属于耕种土地的人的。”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叫喊:警察!村民默默地给一队骑马来弹压的警察让出一条道。大伙对列队站在村公所门前的警察,投去愤怒的目光,然而已经有一些人打算溜走了。约尼一直站在一条石凳上,比大伙高出一个头。他镇定地发出洪亮的叫喊:

“大伙全留在这儿,谁也不要走!”

瞬间,人们都自觉地站住,同时有人伸手拉了约尼一把,他很快就隐没在人群中。

正当骑马的警官要驱散人群时,首席法宫乘坐一辆轻便马车来了。人群下意识地闪开一条道,让他的马车径直往村公所大门驶去。他先是责备村长和村文书没有尽职,要村长向村民宣布将土地归还契约持有者的法令。

村长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深知自己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在愤怒的村民正高喊要打死他的时候,他是死活不肯出去的。

首席法官只得亲自出马。他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命令人们摘下帽子。一瞬间,上千的人都不自觉地从头上摘掉帽子。只有约尼一个人没有脱帽, 站在那里对着首席法官。尊严受到挑战的首席法官命令两个警察去抓他。人们又下意识地给警察闪开一条道,让他们抓走约尼。约尼奇怪地瞧着周围的人们,他们谁也不过来帮助他。他后悔来参与这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可是他被带进村公所大门时,还是转过头来,高声叫喊:

“土地是属于耕种土地的人的!⋯⋯”

人群这时仿佛才苏醒过来。警察把一个身无分文的人从他们中间抓走, 而恰好就是这个人为着大家的利益而呼喊。大伙顿时怒吼起来,拼力冲大门, 用石块、泥团往村公所里扔,要求马上放出约尼,打死村长。

束手无策的首席法官走进关着约尼的小房间,看见约尼正在若无其事地

看报,便对他说: “假如我让你出去,你肯对他们说话吗?” “要我跟他们说什么呢?”

“对他们说,如果他们肯出钱,那他们就可以得到土地。” “不,土地是属于他们的。”

首席法官企图用五霍尔特土地收买约尼,但没有得逞。约尼继续聚精会神地读着那份报纸。报上刊登了强盗把金杯寄回去的消息。报道说,这样一来,就给侦查工作指出了方向,应该在显贵人物中寻找“强盗”,说不定他会将劫去的三万块钱也邮回来呢。约尼关心的那条金链却没有报道,他心里豁然一亮,那个贵妇人没有出卖他,他的心又动了⋯⋯

外面群情激愤,警察已经弹压不住,首席法官命令再次关闭大门;这时, 约尼也趁机溜出大门,混到群众中间去了。

约尼内心深处的火焰正为报纸上的消息燃烧着。为了土地变得发狂了的人群,有的咆哮,有的咒骂,还有人挥舞着棍棒蜂拥而上,不知是谁打了警察局长一棒子。失去理性的警察局长大声命令:

“开枪!”

枪声一响,人群惊呆了,却没有人后退,接着第二次枪声又响了。被打死的人倒下不动了,伤者却躺在地上呻吟。密集的人群跑散了。

约尼是惟一站着不动的人。他等待着子弹射穿他的胸膛,但是奇怪的是, 他一点伤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人们又开始聚集到横七竖八地躺着牺牲者的广场上。村子顿时变成可怕的战场,到处可以听到凄切的哭泣的绝望的呼叫。

约尼整天为伤者包扎,为死者料理后事。这次惨案中有六人死去,十三人受重伤。

晚上,首席法官对约尼说: “现在,你终于亲眼看到了,那些漂亮口号对他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首席法官先生,一个老寡妇已经拥有三千霍尔特土地,还想霸占村里

的五百霍尔特土地,这怎么能叫人想得开呢?” “这些事跟你无关⋯⋯你连一块够埋葬自己的土地都没有呢!”

约尼没有同首席法官辩论下去,他记下了这笔账。他想,他得马上离开这里,蒂阿伯爵夫人⋯⋯

那天晚上伯爵庄园发生的抢劫案轰动全国。五天过去了,关于那强盗的踪迹,任何线索都找不到。全国的警察倾巢而出,进行搜捕。

蒂阿在事情发生后本想离去,可是总管以种种借口要她留下。她躺在床上已经好几天了。那天晚上强盗的言行举止仍然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特别使她不能忘怀的,是强盗那些既富有哲理又带有煽动性的话语。她想,他不会是一般的农民,可能是一位显贵,而且整个事情都是精心策划的。会不会是一个爱情故事?想到这儿,她的脸唰地一下子变得通红,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要是他现在又出现在她面前,她该怎么办呢?尖声呼救, 把他出卖?⋯⋯她又想起安多罗伯爵,觉得他是个文静、温柔的好人;她自己自幼失去母爱,后来年轻守寡,遇到安多罗伯爵后,希望新的结合能给她带来一种安宁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命运总是在捉弄人,她来到这里不久, 一个农民,或者魔鬼才知道他是什么人,又搅乱了她心境的宁静。

正当蒂阿独自一人在床上沉思时,使女罗斯走了进来,递上一个邮包,

并告诉她安多罗伯爵外出还没有回来。蒂阿把使女打发走后,动手拆开邮包, 发现里面装着那只被强盗抢走的金杯。她被这意想不到的事情惊呆了,心房怦怦直跳。过了很长时间,他用颤抖的手拿起金杯,发现杯子里还藏着什么东西。她把杯子翻转过来,扣在被面上,一条黄澄澄的链子出现在她眼前⋯⋯

她吓得双手捂住面孔,包裹从她身边滚落到地上,金杯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本能地伸出左手抓起金链,藏在被子里。她也闹不清楚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最后才拉了拉挂在床边的铃绳,使女应声进来。

“⋯⋯快去告诉伯爵⋯⋯”她惊恐地指着散落在地上的邮包。使女一眼认出那只金杯,立刻尖叫着跑出房间。

整座庄园顿时沸腾起来。人们叽里呱啦,议论纷纷,话题全集中在邮回来的金杯上。有人说,那个强盗可能是一个显贵,甚至可能是蒂阿的恋人; 也有人说,蒂阿所以敢跟强盗搭话,是因为她知道他是谁,可能是合谋夺取安多罗伯爵的财产;有些长舌妇更发誓说,她们早就料到这个陌生女人闯到庄园里来不是一件好事;总之,蒂阿的处境更加困难了。

但是,亚隆伯爵对蒂阿是偏爱的,他仍为消除蒂阿的不安,邀请各方高朋贵客来庄园饮宴作乐。那些贵族老爷太太们大谈特谈各种稀奇古怪的食谱,以及贵族们如何享乐的逸事,兴高采烈,仿佛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幸似的。在他们边吃、边喋喋不休穷聊的时候,仆人把已经离开庄园好几天,跑到乡下农民中间寻欢作乐被打伤的安多罗抬进来了。这使大家更为惊讶和愤怒,异口同声把这一切不幸都归咎于蒂阿;同伯爵有亲戚关系又是安多罗情妇的团长夫人用敌意的目光盯着她;连同安多罗有瓜葛的使女罗斯也敢当众声嘶力竭地叫喊,哭闹;同安多罗有暧昧关系的华伦斯丁伯爵夫人醋意更浓,不顾自己丈夫在场破口大骂:“各色各样的强盗姘妇都给我滚出去!”蒂阿终于气得昏倒在地。使女把她搀扶回房间,替她脱衣服时,又在她身上发现那条金链,这样一来,蒂阿不仅身败名裂,还成了警察局的嫌疑犯。

其实,安多罗并没有受伤,只是额角上碰破了点皮。仆人替他刮脸,梳洗打扮;他同罗斯调够了情后,打发她去请蒂阿骑马出游。蒂阿意识到自己已经陷进无法申辩的窘境。她认为安多罗是位可爱的好人,会把她从危难中搭救出来,便把自己从前幸福的夫妻生活和守寡期间几位年轻、有教养的人, 对她的追求以及接到邮包的事无保留地向他倾诉,表示她把他看作自已终身的神圣伴侣。没料到安多罗突然问她:“过去曾经有过嫉妒没有?”原来安多罗不仅嫉妒她故去的丈夫,连对强盗也怀着浓烈的嫉意。她还发现安多罗完全根据不同的法律观念来考虑生活、家庭和爱情,不免担心他能不能在她遇到不幸的时候给她以帮助。眼下为侦破抢劫案,检察官限制她的行动自由, 安多罗却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她感到庆幸的是安多罗从不要求同她亲近,遂下决心不同他结婚,只想得到他的帮助,以求摆脱目前的处境。

官方对蒂阿的调查正加紧进行,使女罗斯和总管提供了对她极不利的证明。为了保全面子,亚隆伯爵突然宣布,他的儿子安多罗次日将带着未婚妻, 赴维也纳举行婚礼。他说,那天晚上的事,是安多罗为了取得蒂阿的欢心想出的恶作剧,他们已经根据骑士的习惯,按照家规给以处理了。

那是一个秋末的黄昏,蒂阿独自一人坐在圈椅上出神。她惟一要等待的是第二天的早班车,她可以回家,回家了!她在朦胧中觉得有个既不像仆人又不像伯爵的陌生人站在她面前。她定睛一看,啊,原来是那个强盗!

强盗在笑。他那排漂亮、整齐的牙齿在闪闪发亮。他那双敏锐的蓝眼睛

对着她闪动。蒂阿感觉到心里有一股火辣辣的东西在燃烧,使她失去了力量。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船票,要她跟他一同到美洲去。他把一双大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说:“你是属于我的。”就在这一瞬间,蒂阿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她微微一笑,说:“⋯⋯我是一个贵妇人。而你需要的是一位能够和你在一起劳动的妻子⋯⋯我最大的遗憾是配不上你这样一位伟大的英雄人物⋯⋯”

强盗挨着她,伸出一双强有力的、大熊般的手臂拥抱她,热烈地、深深地吻她。

蒂阿支持不住了,不知道在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在生活里她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清醒。

强盗离开了。蒂阿用钥匙把小提包打开,取出一只小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一只盛满水的玻璃杯中,然后又坐回到圈椅上,把那杯水一饮而尽。约尼在维也纳火车站下了车。整个旅途他一直感到很愉快,甚至眼睛也

在发笑。他为自己的走运而高兴。他已经不叫恐怖的约斯卡,也不叫亚和·约尼,口袋里的证件表明他叫柯勒格图·贝勒多兰,职业是石匠助手,在德国一家叫梅勒的公司里工作。

来接约尼的人把他领到一家客栈,那里已经有许多匈牙利人在等候着他。原来他们都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约尼负责带他们漂洋过海去闯世界,因为匈牙利对他们来说是饥饿的故乡,穷人没有自己的土地,法律也不保护他们。因此,他们要到一个“没有伯爵,也没有王子”,“只有劳动, 每个人都享有同样劳动权利”的世界去。

约尼问他们:“⋯⋯朋友们,当你们要离开你们家乡的时候,不觉得遗憾吗?”

“故乡,饥饿的土地!”一个人回答。 “只要是我们能够找到面包的地方,”另一个人说,“那里就是我们的

祖国。”

船快开了,约尼从报上获悉蒂阿服毒自杀的消息,他反而沉着地说: “她要是死去,那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了; 如果没有死⋯⋯”

他紧握拳头,敲击着桌子。这一打击是那么令人恐怖,使他全身的血液又沸腾起来了。

《强盗》的故事情节富于浪漫色彩,它以贫苦农民约尼潜入伯爵庄园, 在晚宴上抢劫伯爵巨款为开头,中间穿插描写农村的赤贫、愚昧和农民的自发夺地斗争,以及约尼同贵妇人蒂阿的爱情纠葛,直至约尼带领一群同命运的农民逃亡美洲谋生为止,形象地揭示了封建贵族地主同贫苦农民之间有如天渊之别的贫富差距,并由此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和斗争。

十九世纪下半叶至二十世纪初,资本主义在匈牙利虽然有了较大程度的发展,但其社会生活和政权组织结构仍然处于半封建的落后状态,两极分化十分严重。真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人口还不到一千万的匈牙利,竟被称为拥有三百万乞丐的国家。大批失去土地、一无所有的农民,出于生活所迫,只得漂洋过海,到美洲去另谋生计。据统计,到一九一四年, 匈牙利向外移民的人数已高达二百万人。

《强盗》所反映的就是这一匈牙利历史上最黑暗、最反动的时期。

在《强盗》里,莫里兹塑造的主人公同他在这之前的作品中,出现的农民形象不同之处在于,他有意识地把约尼描绘成一个敢于行动的英雄。例如,

莫里兹另一部小说《幸福的人》里的主人公尤奥同约尼一样,虽然都生活在极其艰难贫困的环境里,又都是热爱生活、向往美好未来的青年农民。但尤奥对恶势力采取的是逆来顺受的态度,约尼则是反抗封建制度的叛逆典型。约尼认识到社会不正义的根源在于种地的农民没有土地,而且懂得要改变千百年来他们一无所有的悲惨处境,只有团结起来同那些骑在他们头上的贵族老爷们斗争,只有使用武力,也就是革命行动才能改变现状。因此,约尼才敢于在伯爵庄园舌战权贵,把他们污蔑劳动农民的滥言驳得体无完肤。后来他又不顾军警的追捕,不自觉地领导了一次村民夺地暴动,喊出了“土地属于耕种土地者”的口号。这正是《强盗》一书可贵之处,也标志着莫里兹在创作思想上前进了一大步。

夺地斗争被军警血腥镇压下去以后,约尼按原计划同一批共命运的阶级兄弟一起流亡美洲,寻找一个“没有伯爵、王子,只有劳动,而且人人平等的地方”去了。临上船的时候,他们说了一句令人心酸的话:哪里有面包, 哪里就是祖国。这不能不说是对那伙把人民逼得走投无路、只好远走他乡的统治者的有力控诉。

可惜莫里兹笔下的约尼还是只能采取个人冒险行动,面对整个国家机器,不免显得软弱无力,以至最后只好背井离乡,到异国去谋生。这种解决办法说明莫里兹在思想上依然停留在民主主义思想阶段,还没有看清只有依靠工人阶级,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才能真正解决农民问题。

在艺术手法上,《强盗》的特点是注意全书的布局和整体结构上的戏剧性,诸如强盗突然在伯爵餐厅出现,尖锐而又激动人心的对话,贵族老爷们的奢侈、豪华的生活同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劳动农民的悲惨境遇的描写和对比,约尼同那个年轻贵妇的爱情悲剧等,作者都能利用戏剧的矛盾冲突所产生的强烈艺术效果给读者留下较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