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废婉约

古代文论关于诗词风格的划分很多。曹工较早提出“刚”“柔”之辩。后刘妞又分出“八体”: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到晚唐司空徒那里,又有了“二十四品”,进一步划出“雄浑”、“冲淡”、“悲慨”、“飘逸”等二十四种风格。划分越细密、也越繁琐。事实上,按传统的阴阳观看,诗词风格最基本的是豪放和婉约西派。

毛泽东曾结合自己的欣赏情趣谈到:词有婉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 当应兼读。读婉约派久了,厌倦了,要改读豪放派,豪放派读久了,又厌倦了,应当攻读婉约派。他还说,自己的兴趣是不废婉约,偏于豪放。①这段话对作品风格的选择,有两个角度,一是由阅读节奏引起的自然调节,它对风格的选择有时间的阶段性;一是从个性情趣出发的主观需要,它对风格的选择不受时间阶段性的限制,反映接受主体与作品风格的较为稳定的对应关系。

婉约派是宋词中特指的风格流派,代表人物是柳永、秦观、李消照等, 作品多反映爱情主题。在一次会议上,有同志提到:有人说,轻音乐是抒情的,重音乐是战斗的。毛泽东当即插话:那战士就没有抒情?诗词也是一样, 在同一朝代,如宋朝,有柳永。李清照一派,也有苏东坡、陆游一派。柳、李的作品只讲爱情。①毛泽东故居书房里,有一本柳词《乐章集》,在这本专集和《词综》里,毛泽东圈划过的柳词有 30 多首,有的词还是反复圈划。1961 年春天,他还亲手书写秦观的《鹊桥仙·七夕》等几首爱情词给卫士张仙朋。其中有一首是:“记得去年花下,祭祖。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于暗相随。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而令都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该词把人们对少年男女春心萌动而又天真无邪的交往的回忆情态,勾画得相当朴实、亲切。李清照在《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这首凄婉哀愁之作中,写出了“莫迫不消魂,帘捲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千古名句。毛泽东特别喜欢这首词,在他的藏书中,凡收有该词的集本中,都留有他对这首词的圈划痕迹。

如果把婉约视为一种普遍的风格概念,那它还自然包括宋词以外的细腻的言情之作。毛泽东在阅读古典诗词时,民间女子发出的纯情呼唤和哀怨, 似乎也特别能拨动他的心弦,激发他的共鸣。在《古诗源》里,毛泽东对苏伯玉妻写的《盘中诗》有多次圈划。该诗要楚动人地抒发了一个役吏之妇对出门在外的丈夫的苦苦思念,“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中心悲。北上堂,而入阶。急机绞,杼声催。长叹息,当语谁?⋯⋯君忘妾, 未知之。妾忘君,罪当治。”每个句子,毛泽东都有圈点。诗末有编者沈德潜的评注:“使伯玉感悔,全在柔婉,不在怨怒,此深于情。”毛泽东对此也划了曲线,还在天头批注:“熟读”,推荐给别人看。诗为心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或许是毛泽东欣赏不矫伪的言情之作的重要原因。

毛泽东还曾把他内心世界的婉约情调形于笔端。在收入《毛泽东诗词选》的近 50 首作品中,1923 年填的那首《贺新郎》,是大家都熟悉的。那今朝霜重、半天残月、凄清如许的景色描绘,那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

① 曾三:《作为一个读者的感受》。

① 1963 年 2 月 26 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召集各大区第一书记的谈话。

都似恨、热泪欲零江住的情态勾勒,那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的内心感受,深切表达了毛泽东和杨开慧之间缱绪缠绵的柔情蜜意,透射出毛泽东并不常露的“重感慨”①这一方面的内心底色。与传统婉约派诗风不同的是,词末笔锋一转,立意割断愁丝恨缕,推出重比翼、和云翥的豪情。这算是现代革命家的言情之作吧。发乎情,止乎理;始于私,归于公。

值得注意的是,20 年代初,毛泽东江写过一首《虞美人》,也是写给杨开慧的。

堆来枕上愁何状, 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怎难明,

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晓来百念皆灰烬,

倦极身无凭。

一勾残月向西流,

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显然是一首地道的爱情诗,分明的婉约派。1957 年,早年从杨开慧处得知该词的李淑一写信给毛泽东,想请他写出来, 被毛泽东婉拒。但是,1961 年,毛泽东又将该词书写给卫士张仙朋,并叮瞩:” 这个由你保存”。对于杨开慧,毛泽东钟情一生,越到晚年,怀念之情愈浓,并且是借诗言情。对自己的作品,也多有解说。1973 年 7 月接见杨振宁博士时,他说对自己的诗“有些在解不对头”,感慨“百把年以后,对我们的这些诗都不懂了”。例子之一,就是 1975 年同芦狄谈的,《七律·答友人》“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就是怀念杨开慧的,杨开慧就是霞姑嘛!可是现在有的解释却不是这样,不符合我的思想。”③

无情未必真英雄,多情不损大丈夫,何况诗人毛泽东的年心世界从来不是单色调的;在高唱“秦皇汉武,略输文采”之余“不废婉约”,乃情理之事。不过,作为政治伟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这方面的本色心态的流露,多少要受到限制,不便更多的宣示于稠人广座。但在贴身人前,在普通人前,在耆老之年,这方面的感情则可能更多的展露。他毕竟是人,页且是情思浩翰的诗人。披露绵绵心迹,不仅无损于他的壮志伟业,反为其人格增益光彩,倍觉亲切。

婉约风格当然不只是纯情一种。在宋词之外,还包括那些清新、淡约、自然一类诗作。其中也很有些虽没有什么社会内容,但艺术造诣甚高的千古名句。毛泽东“不废婉约”的又一重含义,是对清新、柔丽、自然的风格的肯定,对其艺术性的重视和欣赏。有一件小事,可作注脚。1948 年 4 月,毛泽东和周恩来、任弼时等途经五台山,顺道游览了塔院寺等寺庙。挂在大白塔上的风铃叮◻作响,引起毛泽东的注意。便同寺庙方丈谈到,在这深山老林中的古老的寺庙里,听到这优美的响声,真是别有一种风味,令人神往。① 古代的柔美诗文,恰如毛泽东艺术体验中的”风铃”。

① 几十年来,毛泽东对这首词不断修改,数易其稿,足见他的珍惜之情。现在发表的“人有病,天知否?” 两句,曾先后改为“山欲坠,云横诗”,“重感慨,泪如雨”。

③ 杨建业,《在毛泽东身边读书——访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芦荻》。

① 阎长林:《在大决战的日子里——毛泽东生活录实》第 71—72 页。中国青年出版社 1986 年版。

1949 年 5 月,进北京之初,柳亚子应约赴毛泽东所住的颐和园晤谈。两位现代首屈一指的旧体诗人在一起,泛舟于春波荡漾的昆明湖上,其兴会所在,不言而喻。临别,毛泽东书写谢灵运、薛道衡和苏轼的名句赠给柳亚子: 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并特意注明:“一九四九年五月五日柳先生惠临敝舍,曾相与论及上述诸语,因书以为念。”《古诗源》收谢灵运诗 24 首,毛泽东作了圈划的就有 22 首。对谢灵运那些刻划自然风物的清丽诗句,如《邻里相送至方山》中的“解缆及流潮,怀旧不能发。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过始宁墅》中的“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裯垒,洲索诸连绵”等等,毛泽东都在句旁划着直线、曲线或曲线加直线,在句下还连划两三个圈。编者注释中,评论谢灵运诗歌“一归自然”、“匠心独运”、“在新在俊”,以及“别绪低徊”, “触景自得”等处,毛泽东都划着曲线和圈。在他读过的一本《注解唐诗三百首》上面,也留有对唐代最著名的山水诗人孟浩然、韦应物作品的好评价, 推崇孟的《早寒有怀》,韦的《淮上喜会梁川故人》。后一首作品直露出“何因不归去,淮上对秋山”的忘情自然的疏淡旨趣。

毛泽东读洁新淡约之诗,特别认真,断非随意翻阅。1961 年 11 月 6 日这天,为查找明代高启咏梅花的一首诗,他给田家英写了三封信。早晨六点, 他请田家英替他找宋人林逋(和靖)的诗文集。八点半,又写道:“有一首七言律诗,其中两句是“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是咏梅的,请找出全诗八句给我,能于今日下午交来则最好。何时何人写的,记不起来, 似是林逋的,但查林集没有,请你再查一下。”不久,又写信说:“又记起来,是否清人高士奇的。前四句是“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到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下四句忘了。请问一下文史馆老先生,便知。”很快查清,该诗为明高启的《梅花》九首之一。全诗为:“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毛泽东在这天用人们熟悉的草体书写了全诗。在右起,大大地写上“高启”二字,又书道:“字季迪,明朝最伟大的诗人”。毛泽东一直推崇高启之诗。1957 年 1 月同袁水拍、臧克家谈话时曾说:我过去以为明朝的诗没有好的,《明诗综》没有看头,但其中有李攀龙、高启等人的好诗。高启的《梅花》大体就是给毛泽东留下好印象的作品。那么,1961 年他为什么仿佛记得是宋初林逋作的呢?这与林逋的诗风有关。林巡隐居西湖,终身不仕,以赏梅养鹤为娱,人称“梅妻鹤子”。其诗大部反映其隐逸生活和闲适心情,尤以咏梅著称,风格幽静淡远,艺术性很高。其《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最为人称诵。《毛泽东手书古诗词选》一书中便有这两句。上述高启之诗,便明显化用了林诗的意境,且都是咏梅。

际清丽婉约的诗歌以外,毛泽东对一些纯粹写景言情的辞赋散文也很感兴趣。这类作品,《昭明文选》收纳颇多。这部诗文选集是毛泽东青年时代熟读的作品之一,50 年代,60 年代,70 年代,又读过几次。批注的版本, 现存的有三种。对其中的一些作品,记得很熟。在延安的一次演讲中,毛泽东就颇为欣赏地谈到:南朝梁代的文学家江淹,做了很多好文章,有篇叫《别赋》,里面有很好的话,但是是伤感流泪的话。最为人们所熟记的有“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多么伤心流泪,文笔很好。我们

今天不需要这样写,改一下,作为“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延安,快如之何”。①60 年代,在山东视察工作时,他同舒同讨论先秦齐国的历史和曹植封东阿王、陈王的事情,为了印证他的观点,便随口背起谢庄的《月赋》: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绿苔生阁,芳尘凝谢。悄焉疚怀,不怡中夜。迺清兰路,肃桂宛。腾吹寒山,弥盖秋反⋯⋯”。接着评价说:“自古以来喊月亮的,就是谢庄的这一篇最著名。晚年,毛泽东在视力减弱的情况下,又特意让人给他读王粲的《登楼赋》。作者在文中抒发了他登楼远眺时所兴起的“悲旧乡之壅隔”,和“归欤之叹”的乡关之思,以及“楚奏”、“越吟” 的离乱之感;倾吐了他“俱匏爪之徒悬,畏井渫之莫食”的怀才不遇的情感, 还表达出“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的河山统一的愿望。全文风格, 沉郁悲凉。毛泽东听后评价说:这篇赋好,作者抒发了他拥护统一和愿为统一事业作贡献的思想,但也含有故土之思。在分析这后一方面的思想感情时, 毛泽东接着发挥说: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的,到老年就更容易回忆、怀念这些。①如此千载幽幽的情思,在毛泽东凯歌行进的时候,是较少流露的。但是在病魔缠身的迟暮之年, 却直率地谈文纵情、评人论己了。

① 1939 年 7 月 9 日在陕北公学做题为《三个法宝》的讲演。

① 杨建业:《在毛泽东身边读书——访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芦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