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写在水上的人”
一八一九年深秋之后,济慈常常无缘无故地感到冷。此时,他最喜欢秋阳下棕红色的田野,因为它给人以一种暖色,济慈感到它比春天清冷的绿色要好得多。
临近冬天了,黄昏降临得特别早。这时的济慈喜欢在晚饭后去当地的铁匠铺走走。他老是呆呆地站在火炉旁,凝视着炉中红彤彤的火苗,只有这时, 他才感到有一丝温暖。
济慈这次来戚特岛,靠的是朋友的接济,但那毕竟是有限的。这时,钱又成了济慈的大问题。他觉得自己应该实际一些,去干点文字工作,聊以度
日。他想到报社或杂志社去找个工作,谁肯付钱就替谁干。“即使我会像蜘蛛那样地被人从屋里清除出去,我也仍要编织——织点东西去换钱。”但他马上就发现,自己除了文学外,什么都不懂,对什么都不适合。因此,不久就放弃了自己下定决心要干些工作的念头。
生活上的无力自助和爱情上的悲观失意,致使济慈变得更加消沉起来, “我什么也干不了了,我的大脑在颤抖,我都辨不清自己在写些什么了。” 威特岛再也不能给他灵感了。他只得回到布朗那儿去。老朋友布朗一如既往仍慷慨地接济他,但已于事无补。济慈的病情日益加重。那本来一直潜伏着的肺结核病,这时和其他病症一齐并发出来。他浑身无力,成天发着低烧。医生判定,他的肺结核病是在看护弟弟汤姆时染上的。这就是说,在济慈创作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病魔缠身,他是抱病写出了英国诗坛上最伟大的诗篇的。
已病入膏肓的济慈,此刻没有其他企求,只是渴望能得到爱的安抚。他抛弃了往日的顾忌和矜持,不顾一切地追求范妮。
“我渴求你的同情和爱情——唉,爱情? 我不要只是挑逗而不与实惠的爱情!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更何况是人呢!范妮读了济慈写给她的信后,深深地感动了。他俩于一八一九年十二月底订婚,济慈打算来年一月就举行婚礼。
可诗人的理想每每被现实撞击得粉碎。他们订婚不久,乔治又从美国回来,向济慈要钱,因为他做生意亏了本。济慈让他把存放在艾比处的钱全部取走了,自己则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身无一文者,而病情的加剧使他几乎离不开病榻,当然更无法成婚。
二月初,济慈突然感到有股热血冲入肺叶,压迫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接着大口咯血,殷红的血落在地板上,向四处溅去,诗人的一切希望,一切企求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济慈不想连累范妮,提出要与她解除婚约。不知是出于真情,还是出于怜悯,还是考虑到社会舆论,范妮当时不同意解除婚约。济慈认为范妮仍很爱他,又使他萌生了一丝希望,病情竟也变得好了一些。
医生不允许济慈读诗,更不允许他写诗。济慈为此感到十分不安。他写信告诉范妮说:“⋯⋯我没有在我身后留下什么不朽的作品——没什么可供我的朋友留恋——但我热爱一切事物中美的原则,假如我还能活下去,我一定要不断地写作,使自己成为永垂青史的人。”
在济慈卧病期间,范妮倒是经常来探望济慈的,但她还是改不了她爱赶时髦、凑热闹的习性。她甚至认为,如果他们结婚的话,那一定会同其他夫妻一样,过因循乏味的生活,而她却无法放弃她已经过惯了的无拘无束的生活。有一次,她写信告诉济慈,说有人嘲笑她,说她将和一个“身无分文, 行将入土的人成婚”,字里行间透露出厌倦之情,济慈见后十分气恼,竭力想挽回这种局面。“我始终相信永恒,我决不会与你诀别。”可一切都无济于事,济慈发现,他和范妮的关系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了。
他病情骤然加重,又咯血了。朋友们劝他去意大利休养,可他囊空如洗; 同时,他也离不开范妮,尽管他知道他们的爱情是无望的。
雪莱在意大利得知了济慈的窘状,马上写信邀请济慈去意大利与他们同住。但好强的济慈却婉言谢绝了,他只想得到布朗的帮助,可布朗在欧洲大
陆旅行一直没有回来。
到了八月,济慈又一次吐血了。出版商泰勒决定尽力相助。尽管他的出版社也面临危机,可他还是一笔勾销了济慈欠他的账,又支钱给济慈,作为他去意大利后写诗的预酬。同时,又安排一位名叫史蒂文的画家陪他一起去。
九月,济慈在史蒂文的陪伴下,登上了去意大利的城市那不勒斯的海轮。在船上,济慈写下了他一生最后的一首十四行诗:
灿烂的星星啊,愿我像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高悬夜空,
独自映辉,永恒地睁着眼睛,
处在地中海之滨的意大利,气候终年温暖宜人,是个疗养的好地方。但济慈的肺结核病已经进入晚期,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医生嘱咐他得注意饮食,加强营养,可罗马的伙食却逼迫济慈不得不勒紧裤带——他吃不惯意大利的饭菜,整天饥肠辘辘,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更严重的是,他几乎每天都要咯血。
济慈自己身无分文,他在罗马的一切费用都由朋友解囊相助,而史蒂文则成了他最忠诚的看护。他一刻不离地陪伴在济慈身边,替他做可口的饭菜, 悉心调理。他原来准备在罗马好好地作几幅画,现在却统统成了泡影。尽管如此,史蒂文毫无怨言。济慈心中却十分不安,他极力催促史蒂文去干自己的事情,不要为一个即将离世的人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史蒂文为了让济慈忘掉自己要干的工作,他甚至把画夹和画笔都收藏起来,为了友谊,史蒂文确实做到了鞠躬尽瘁。
济慈希望自己能早点儿离开这个世界,死神却偏偏在这时不让他走,让他困在病榻上。济慈感到极度的痛苦,他希望能找到一种寄托,慰藉自己那悲愤和绝望的心灵。他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回顾自己读过的一本本书,可是却没有哪门哲学,也没有哪种宗教能够佑护他。他还是他自己。他躺在床上, 相信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他让史蒂文把范妮和他妹妹的信放进他身边的一只小盒子里,准备死后和他埋葬在一起。
为了让史蒂文安心,济慈尽可能装得轻松愉快,脸上极力不露出痛苦的神色。这时候的济慈变得特别柔顺,听话。
他整天静静地仰卧在病床上,但他的耳朵,他的感觉器官却仍在不停地接收大自然的信息。屋外有一条小溪,终日奔流不息。那永不停息的潺潺的流水声,使济慈想起了英国戏剧家博蒙特所写的剧中的名句:
你所做的一切好事, 都将记录在水上。
水是永恒的。它或腾升为云,或降洒为雨;或嬉笑于溪涧,或欢唱于湖泊,或怒吼于大洋。人们今天看到的,是千百万年前的水;千百万年后人们看到的,也就是你今天眼里的水。水是历史长河的见证人。
正因为如此,济慈面对即将到来的死神,毫不畏惧,变得十分坚强。他平静地对史蒂文说,他希望自己死后的墓碑上不写名字,也不写墓志铭,而只是写上:
这儿埋着一个名字写在水上的人。
一八二一年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四点,一口痰堵住了济慈的喉咙。这位英国诗坛上最有才华的诗人,便在异国他乡,悄悄地溘然辞世了,时年仅二十五岁。
过了不久,世人终于发现,济慈的过早夭折,对英国文坛乃至于世界文坛是一个无可弥补的巨大损失。
但他的名字连同那些优秀的诗篇却是不朽的,将和流水一样永存于历史的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