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诗集和《安狄米恩》
一八一六年,济慈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人啦,他完全可以不通过艾比而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他不想困于医道,但他得生活,得食人间烟火。外公弥留时,曾在遗嘱上给他们兄妹留下一点钱财,但那还不足于糊口度日。无可奈何,他只得去医院当外科包扎师。白天,他在医院里工作,晚上在李·汉特家埋头读莎士比亚的名著。好在医院工作不忙,他完全可以自由地安排时间。
那年秋天,李·汉特在他主办的《检察者》上发表文章,向广大读者介绍济慈这位诗坛新秀。在一篇题为《论青年诗人》的文章里,李·汉特把雪莱、雷诺兹、济慈说成是诗坛的继往开来者,并在同期上刊印了济慈的诗《初读查普曼译荷马史诗》。济慈欣喜万分。可以说,这更加坚定了济慈走诗歌
① 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桂冠诗人,善于写以大自然和接近大自然的人为题材的抒情诗。
创作道路的决心,也决定了他成为诗人而不是其他的命运。
事情发展得越来越快。一八一六年年底,济慈在李·汉特家见到了雪莱, 接着又通过雪莱结识了一位出版商。出版商决定来年三月为他出版一部诗集。济慈十分兴奋,开始赶着写诗。
在十二月短短的几天里,他抓紧写完了《睡与诗》、《我踮脚站着》等几首诗。《我踮脚站着》是首优美的回忆往日生活的诗篇。在写作时,恩菲尔德的生活仿佛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仿佛觉得自己还在和考登·克拉克一起信步乡间⋯⋯;又仿佛回到了外婆的家里,听到那儿明澈的小溪在潺潺地流淌。⋯⋯生活中一切美的东西都呈现在他眼前,他信手写去,整首诗格调自然,清新朴素,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济慈曾经说过:“诗歌的产生若不能像树叶出于树枝那么自然,就宁可没有。”这是他的信条。在创作灵感的召唤下,他又十分认真,总是精雕细刻。他把诗歌看成了神殿,而把作诗视为最虔诚的祈祷。
就在这个月里,海登塑造了后人视为珍品的济慈石膏头像。根据这个头像,海登又把济慈画进了他当时正在创作的大型油画——《耶稣进入耶路撒冷》。如同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一样,海登希望在画中塑造当代伟人的形象, 使油画更富有现实的意义。他的画里有牛顿、伏尔泰,也有华兹华斯、黑兹利特、拉姆和济慈。海登把济慈放在画的右上角,正好比华兹华斯的头像高出一截。画完成后,众人不由哗然。但海登自有他的解释,他认为济慈是, 或者将要是诗坛一颗伟大的明星。济慈为之深受感动,创作热情更高了。
但这时,诗作对济慈来说,还不过是业余的产品,他仍然得每天去医院当他的包扎师。由于潜心构思写作,济慈对自己的外表毫不在意,穿戴十分随便,常常不系领扣,把头发留得很长,有时蓄起了胡子。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他是个敢于向传统风尚挑战的年轻人。
一八一七年一月,济慈整理完自己的诗作,准备交出版商付印。毕竟是第一炮,济慈做得很慎重,他反复斟酌,并为究竟把哪篇放在头里费尽了心机。在书的扉页上,济慈学莎士比亚的样子,加上了题头。当然,他选的是他最崇拜的斯宾塞的诗句:
这世上还有什么更比享受自由快活?
第一部诗集的清样出来后,济慈又埋头校阅,一连几天,几乎没出家门。一八一七年三月,诗集出版了。济慈的朋友都认为这是本罕见的佳作,
一定会在读者心中引起共鸣,广受欢迎。然而,几乎没有人对这本书感兴趣, 文学批评家对这本只卖六先令的诗集不加任何评论。尽管李·汉特在自己的杂志上对它大加介绍、推荐,可书亭依然门庭冷落,乏人问津。
世人仿佛是下了决心不想了解它。
文学评论家后来认为,济慈的诗所以在当时不被人注意、赏识,是因为他的诗还不适合那种听惯了传统诗篇的耳朵。济慈的诗一扫当时英国诗坛古板、陈腐的诗风,充分表现了大自然中自然清新的美,以及对这种美的深刻的感受和理解。
本来,济慈以为自己可以从此走上诗歌创作的道路,而不再去当什么包扎师。诗集刚出版,他就把诗集交给保护人艾比,满以为艾比会支持他。万设想到诗集不但受到了世人的冷落,艾比更是把它说得一无是处。打击太大, 济慈的心真有点儿凉了。
但他是个立志要干大事业的人。他写诗可不是为了业余消遣,而是决心要达到“桂冠诗人”的声誉。当时,在诗人中流行着这么一种沙龙游戏,就是互相赠送自制的桂冠。有一天,李·汉特在自己的客厅里为济慈戴上了桂冠,济慈十分感动,戴在头上迟迟不肯摘下来,客人来了也不加理睬。李·汉特心里清楚,济慈不是纯粹在闹着玩,他确实向往一顶真正的桂冠。
济慈决定写出大部头的诗作,一鸣天下。
可是,从哪里着手,写什么,如何写呢?题材并不像葡萄架上的果实, 可以顺手摘来。十八世纪的诗人似乎把一切可写的都写完了。那么,就以寓言作题材吧,可寓言的题材太小,不够发挥。
最后他决定以古希腊一则美丽的神话为题材,着手写长诗《安狄米恩》。他当时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首长诗上。他曾写信对他弟弟乔治说:“除非我写出《安狄米恩》,否则,我永远不可能戴上诗人的桂冠。”
尽管二十一岁的济慈阅世不深,但他有限的经验足以告诉他,要想实现理想,就要有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顽强精神;要想孕育花蕾,结出硕果, 靠的是信心和决心。
当然,他也得到外面去走走、看看。
济慈辞退了医院的工作,准备大干一番了。
他想继续得到李·汉特的支持。但不久他就沮丧地发现,李·汉特对他已不再那么感兴趣了。此时的汉特对雪莱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并举家前去拜访雪莱。当时雪莱也对济慈发出了邀请,但济慈却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辞了。事后,他对友人说出了他不愿去的真正原因:他不想受拘束。他以为,在汉特态度转冷的情况下和汉特一起去雪莱家,一定会别别扭扭,影响他的情绪。
如果说,在这以前济慈还在李·汉特和海登之间徘徊的话,那么,这时, 他已明显地倾向于海登了。海登也是个志向远大,抱负不浅的人。他鼓励济慈一而再,再而三地研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两个青年人互相勉励,亲密无间。和海登在一起,济慈感到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抱负越来越大,对当时诗坛的名人一点也不迷信,自信自己一定能超越他们。他对海登说:“拜伦、司各特①、骚塞②和雪莱以为他们是诗坛的主将,可我以为未必尽然⋯⋯”
也许命运是不会亏待决心进击的人的。就在这时,济慈经友人介绍,认识了一位热情而有眼力的出版商泰勒。泰勒细读了济慈的诗集,立即发现, 这是一位尚未成熟,但终将成为诗星的天才人物。他不顾济慈的诗集销路不佳,欣然答应充当济慈的出版商。他为济慈提供了许多方便,预支稿费,并把前个出版商手头没卖完的诗集全部买了下来,想方设法地推销出去。
一八一七年的阳春四月,济慈动身前往他的第二个马加特——威特岛。他随身带着一套莎士比亚诗集,到威特岛后,在旅店的走廊上发现一幅
莎士比亚的画像。他恳求老板娘把像搬进自己的房间,每天在莎士比亚的目光下写作。
然而,灵感并没有出现。开头他倒也沉着,还是同他在马加特一样,看看风景,给弟弟或友人写几首描写风景的十四行诗。可随着日夜的流逝,他渐渐变得烦恼起来。四月二十三日是莎士比亚的生日(这个日期也只是推论和猜测),这一天,济慈格外沮丧不安。他想要做的和他实际上做的竟有那
① 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著名历史小说家和诗人。
② 罗伯特·骚塞(1774—1843):英国诗人。
么大的距离!他真想离开威特岛,重新去马加特——那儿至少是他灵感的基地。他在那儿至少还能写些什么,而在这该死的威特岛则一事无成。他烦躁不安,意志消沉,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这么说:“⋯⋯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我非得要做个诗人,而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乔治见了这信非常着急,忙找海登商量。海登巧妙地给济慈打气。他在信中这么说:“每个志向远大的人都会碰到你这样的烦恼。但是,请相信你自己的力量,⋯⋯亲爱的济慈,写下去,不要失望。搜集素材,研究人物, 重读莎士比亚。”
诚恳的友情使济慈在内心进行了深刻的反省,情绪再次高昂起来。
几天后,他离开威特岛,前往坎特伯雷。这是英国著名诗人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提到的地方。济慈希望乔叟的诗句能将他像台球一样地击向前去。
他确实找到了动力,像一颗不倦的台球不停地向前滚动。他文思横溢, 短短几个月,就写出了洋洋几千行的长诗。
在动身去威特岛前不久,济慈结识了一位名叫本杰明·帕莱的朋友。九月,济慈应帕莱的邀请,去牛津大学住了五个星期。牛津这座古老的高等学府,风景宜人,学术空气很浓。济慈感到这儿的气氛和自己很合拍,兴致特别高。他投身于紧张而有规律的生活中。上午写诗(这时他已开始写《安狄米恩》的第三卷);下午两三点钟出去活动活动,回来后修改上午写的稿子, 然后誊清,天天如此,他计划最迟在十月一日前完成《安狄米恩》第三卷。
帕莱这儿书很多,济慈大量地阅读。帕莱是但丁、弥尔顿、华兹华斯的崇拜者,这些作家的诗集零散地摆满了他的书房。在这以前,济慈只醉心于斯宾塞和他的《仙后》,但读了弥尔顿的著作后,重心便偏移了。弥尔顿的诗使他得到了力量①,对他后来的诗作影响极大,尤其是他的《许佩里恩》。济慈对但丁的作品也很有兴趣,摘抄了不少句子。而华兹华斯本来就是济慈所崇拜的人。在认真地读了他的作品后,济慈完全被华兹华斯的诗吸引住了。在这以后的半年多时间里,他的思想一直渗透着华兹华斯的美学观点。可以说,这时的济慈,对华兹华斯崇拜至极。他后来在写给帕莱的信中说:“我十分讨厌那些学究气十足的人。除了华兹华斯,我不会再欣赏另一个人。”
在帕莱的书房里,济慈也开始读《圣经》。他不信教,读《圣经》是为了增加他的知识,增强他的想象力。
济慈在牛津的这些天是有成效的。从九月五日到二十六日这二十多天里,他一口气写了一千余行诗。尽管他精疲力竭,心里毕竟是愉快的,因为他达到了自己预定的目标。
离开牛津后,他开始《安狄米恩》第四卷,也是最后一卷的写作,但进度却慢得令人沮丧。
这时,一些有影响的杂志上开始出现对济慈第一部诗集的评论文章。应该说,这正是济慈所希望的。这些评论大多对济慈的十四行诗给予好评,认为诗作者是个想象力丰富生动的人,很有潜力;对他的长诗《睡与诗》则有看法,认为这首诗受李·汉特的影响太大,读起来不如十四行诗那么令人心悦。
① 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他写的《失乐 园》以及《力士参孙》都反映出坚定的意志和英勇牺牲的精 神。
这些评论是公允的。但也就在这时,乌云开始聚集。十月,《黑林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论诗的伦敦方言流派》。《黑林杂志》的意图是想通过这一论题来造成社会影响,使之成为有 “能量”的杂志。它首先拿李·汉特开刀,同时也提到济慈。虽然,《黑林杂志》的矛头一时还没有对准济慈, 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黑林杂志》的攻击与辱骂,使济慈愤懑之极,甚至无心写作。整整三个星期只写了百来行诗。他决定抛掉一切,再到外面走走,换换空气,以加快写作的速度。他在伦敦郊区找了家客店住下,每天以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为动力,拼命写作,写作的速度每天竟达八九十行。到十二月二十八日, 终于大功告成。
欣喜之余,他写了首歌词以自勉: 夜晚忧郁的腊月
树儿多幸福。
光裸的枝条早忘了 绿叶曾把它遮掩。 凛冽的北风在呼啸, 却无法使它们动摇。哪怕是冰封雪盖
也堵不住它来年的繁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