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思想理论界的巨人

与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等人相比,严复在戊戌维新时期的政治主张及其政治实践,是暖昧而且保守的。虽然在他的内心深处,建立英国式的资产阶级民主政体,把中国变成一个独立、富强、民主的国家,一直是他最大的愿望,但是,一涉及现实的政治变革,他则变得暖昧而且保守。他不同意康有为等人的维新主张,也没有积极地参与当时的维新实践,这与他这一时期的基本政治主张是有密切关系的。

然而,如果说在戊戌维新的政治实践中,严复只是一个矮子,那么与他的政治主张和政治实践相背反,他在这一时期的学术思想,则表明他是当时中国整个思想理论界的巨人。他的这些思想,代表了近代中国人向西方寻找救国救民真理所走到的崭新阶段,并给当时的中国人一种全新的资产阶级世界观。他在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思想启蒙过程中的作用与影响,不只是在戊戌时期对改良派,更主要、也更突出的是对以后几代青年爱国者和革命者,都曾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与同一时期康有力和梁启超等人相比,严复的思想是独具特色,而且自成体系的。他以进化论为基础所形成的系统的资产阶级历史观,以唯物论的经验论为基础所形成的哲学上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以及“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的资产阶级政治学说,都是发前人或他人所未发的。在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尚未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之前,他的这些思想,在当时不仅是最先进的, 而且也是最富战斗力的。

自从林则徐主纂《四洲志》和《华事夷言》以及魏源编写大部头的《海国图志》以来,先进的中国人踏上了向西方寻找真理的千辛万苦的艰难历程, 到五四运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前,这一过程持续了 80 年。在这个艰难而且曲折的过程中,前后又经历了好几个重要的阶段。以林则徐“开眼看世界” 和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为标志,正式开始了这一过程。稍后,像 19 世纪七、八十年代以郑观应《盛世危言》为代表,提出向西方学经济、学政治, 主张“藏富于民”、“开议院以通上下之情”,是一个阶段。到 90 年代康有为、谭嗣司为代表,创造性地提出一套资产阶级历史哲学思想,作为变法运动的理论基础,又是一个阶段。它们分别代表向西方寻找真理过程中由感性到理性、由具体到抽象、由形式到内容、由现象到本质这么一条“天路历程” 中不断上升的几个界碑。但是,郑观应等人提出来的只是几条具体的政策措施,至于这些政策措施的理论依据是什么,亦即西方资本主义种种经济政治制度的实质是什么,人们还是十分茫然。当时所能读到的西学书籍,不过是一些《汽机答问》、《格致汇编》和《万国公报》之类,从这些译作中得不到解决上述问题的答案。康有为和谭嗣同等人正是有感于现实政治斗争需要理论的总体指导,才“于此种学问饥荒环境中,冥思枯索,欲以构成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写了一些理论性的著作。但是,这些著作混合着一大堆从孔孟、陆王到唯识、华严的封建杂烩,“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深且固蒂,而外来之新思想又来源浅薄,汲而易竭。其支绌灭裂,固宜然矣”。梁启超后来的这段评价,可以说是切中要害的。因此,无论是康有为装在“公羊三世”说套子里的历史变易思想,或者是谭嗣同在《仁学》里所提出的人权等政治口号,都半是荒唐,半是肤浅,“拉杂失伦,几同梦寐”,没有多少科学性和说服力,不能适应和满足愈来愈多的爱国人士,特别是年轻一代

的要求。

要从根本上了解西方,解决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这些都是与世界发展的普遍趋向相联系的。了解并向中国的广大人民、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介绍这一世界发展趋向,已经日益成为当时的迫切课题。不是别人,而正是严复, 自觉地担负起时代所提出的这一个历史重任。他以进化论为基础所提出来的一整套社会历史哲学,以唯物论的经验论为基础所形成的哲学上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以及“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的资产阶级政治学说,正是他为解决这一时代课题所作出的诸多努力中的重要部分。

关于严复以进化论为基础所形成的资产阶级社会历史观,前文在讨论《天演论》一书时,已作了介绍。这里重点谈谈后面两个问题。

其一,以唯物论的经验论为基础所形成的哲学上的认识论和方法沦。 如果说《天演论》带给人们一种全新的资产阶级历史观和世界观,对于

严复本人来讲,并不一定是一件很自觉的事;但是,从西方的思想家如培根、洛克和约翰·穆勒等人那里,搬来资产阶级唯物论的经验论以作为认识论和方法论,并以此来武装中国人的头脑、则是他十分重视、也非常自觉的工作。严复在其全部理论工作的一开始,就十分重视哲学的认识论,并从哲学路线斗争的高度来考察向西方寻找真理的整个问题。他明确认定,认识论是关键部分。这也是严复的整个思想不同于他人之处的一个很突出的地方。

严复不同意那种认为“中国之智虑运于虚,西洋之聪明寄于实”的看法, 认为中西学术的差异,不在于虚实,“中国虚矣,其西洋尤虚”。西方所以坚船利炮,国力富强,经济政治制度所以比封建中国精良优越,正在于它们有近代以来的各种基本理论科学(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作为基础和依据,而它们所以有这些新科学,又正在于它们都以新的认识论——逻辑学(即严复所说的“名学”)为指导。这种认识论,就是以培根开其端的经验论和归纳法。他说:“而有用之效征之富强,富强之基本诸格致,不本格致,则无所往而不荒虚,”故而西方“制器之备,可求其本于奈端(牛顿);舟车之神,可推其原于瓦德(瓦特);用灵之利,则法拉第之功也;民生之寿, 则哈尔斐之业也(哈维发现血液循环原理)。而二百年学运昌明,则又不得不以柏庚(培根)氏摧陷廊清之功(归纳法)为称首。”严复把西方的富强, 归之于科技,而科技之本,又在于其方法论,即培根所提出来的哲学经验论和归纳法。他称之为“实测内籀之学”。所谓“实测”,是指一切科学技术必需从观察事物的实际经验出发,“其为学术,一一皆本于即物实测”,也就是说,不是书本,而是实际经验,才是认识的出发点和检验的标准。因此, “吾人为学穷理,志求登峰造极,第一要知读无字之书”,“故赫胥黎曰, 读书得智是第二手事,唯能以宇宙为我简编,民物为我文字者,斯真学耳。此西洋教民要术也”。所谓“内籀”,是相对于“外籀”(演绎)而形成的归纳,它是以上认识论具体采用的逻辑方法。他认为,一切科学真理必须通过归纳法而设立,“内籀者,观化察变,见其会通,立为公例者也”,“西学格致⋯⋯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验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后定为不易”。

严复大力提倡逻辑归纳,是针对中国封建社会的“旧学”而发的。他将 “西学”与“中学”作了一番比较。在他看来,中国封建社会的科举八股、汉学考据、宋学义理,以及辞章、书法、金石等等“旧学”或“中学”,“一言以蔽之,曰无用”,“曰无实”,“其为祸也,始于学术,终于国家”。严复认为,中国封建主义文化学术的根本问题,在于其不从客观事实观

察、归纳出发,也不用客观事实去验证。演绎的前提来自自己的主观臆造或古旧陈说,是“师心自用”的先验产物。“旧学之所以多无补者,其外籀(演绎)非不为也,为之又未尝不如法也,第其所本者,大抵心成之说”,“不实验于事物,而师心自用,抑笃信其古人之说者”。因此,这些学问看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实际上则墨守陈规,推论过程即使不错,但前提却完全错了, “原之既非,虽不畔外籀终属无益也”。

与康有为等人欣赏陆九渊和王阳明不同,严复用唯物论的经验论,着重批判了以陆王心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唯心主义先验论。他认为,陆王心学的“良知、良能诸说,皆洛克、穆勒之所屏”,一切真理都由归纳经验而来, 没有什么“良知”,“公例无往不由内籀,⋯⋯无所谓良知者矣”。

总之,在严复看来,只从传统的“古训”和教条出发,“不实验于事物”, 才是中学不如西学的根本所在。他说,“中土之学,必求古训。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这种教条主义和唯心论的先验论, 必须予以打倒和废除。必须从实际经验出发,观察、归纳、综合,才能得到“无往而不信”的科学“公例”,即普遍的原理和原则。掌握了这些公例, 才可以普遍运用,驾御各种纷繁的事物及其变化。从实际经验出发,通过归纳,得出原则性的“公例”,然后再普遍运用,这就是严复所要大力提倡的哲学认识论和方法论。他认为,这才是中国所应向西方学习的根本。

严复从这样的高度来重视认识论,自觉地介绍西方近代的经验论和归纳法,就其眼光和实际达到的水平来讲,在当时的确是凤毛麟角,极为难得。这一点,使他超过了前前后后的许多人,这也是他在提倡西方资产阶级新学, 反对中国封建旧学中的一个独特的标志。他所提倡的这一哲学认识论和方法论,不仅在当时是先进的,而且无疑对后人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影响。

但是,这种哲学上的经验论最终必然要走进主观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在西方,继培根和洛克之后,便有巴克莱和休谟。而严复十分敬佩的约翰·穆勒,正是继承巴克莱、休谟的不可知论者和实证论者。受他们的影响,严复后来在哲学上的归宿,也正是这样。由于片面强调感觉经验,轻视理论思辨, 迷信归纳万能,严复终于完全投入实证主义。在关于哲学的根本问题看法上, 他不断把西方的巴克莱、斯宾塞与中国的庄子、孟子以及《周易》甚至佛学和老子等,拉在一起,认为事物的最终本质、实体,是不可知的,而且也是无需认识的。因为它们于国计民生没有什么用处,可以不去管它。哲学的本体论如此,认识论也是一样。所以他主张,“心物之接,由官觉相,而所觉相,是意非物,意物之际,常隔一尘。物因意本,不得径同,故此一生,纯为意境”。这种认识论上的不可知论,必然影响到其政治思想上的主观性和随意性。他之所以在戊戌维新运动中,没有积极参加,而是关起门来,纯粹从自己的感觉经验出发,认为中国人的“力”、“智”和“德”都很落后, 因此没有实行政治变革的现实基础,与他这种主观唯心主义的认识论是有关系的。

其二,“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的资产阶级政治思想。

自从 19 世纪 60 年代的“洋务运动”开展以来,除了少数的封建顽固派之外,学习西方的近代科学技术(即一般所说的坚船利炮),可以说是当时中国人的一致意见。但是,在这些科学技术之外,西方还有没有什么可供中国人学习?换句话说,除了科学技术之外,中国还能不能够学习西方国家近代的社会政治制度呢?当时,对于这一问题,主要有两种意见:一派是以早

期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如王韬、郑观应等人为代表,他们认为“西学”之中,有“体”有“用”,坚船利炮,只是西学中的“用”,而资产阶级的议会制度等,则是西学中的“体”,因此,要想使中国富强,就应该学习西方的“体”,在中国建立资产阶级君主立宪制政体;另一派则以洋务派人物如曾国藩、李鸿章和后来的张之洞等人为代表,认为坚船利炮是西方富强的根本,从而提出了以西方的近代科技来保卫中国封建社会的“中体西用”论。严复无疑是继承了早期改良主义者们的思想,但又有着重大的发展。他

认为,洋务派所主张的“中体西用”,完全是“逞臆为谈”的谬妄之说。在

《天演论》的译序中,他说:“西学之事,问涂日多,然亦有一二巨子,谓彼之所精,不外象数形下之末,披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他这里所说的“一二巨子”,显然是针对洋务派有关人物而来的。在他看来,“体”与“用”是不可分割的,一个国家的政教学术好像具备各种器官的生物,它的各个部分都是完整的统一体,它们的功能(用)与其存在(体)是不能分开的,因此,“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如果要“合而为一物”,把属于中国封建社会的“体”,与属于西方资本主义的“用”相联系,连道理名义都讲不通,更不要说能够行得通了。严复举例说,以前中国没有枪炮,现在买来了枪炮;中国的城市以前没有警察,现在设有警察,但是,所有这些,就能解决问题,使中国富强了吗?他认为: “晚近世言变法者,大抵不揣其本,而欲支节为之,”舍本而逐末,中国当然不会富强。

那么,什么是西方国家的“体”呢?当时,大多数先进的知识分子都把西方的民主政治作为“体”。严复自己也是主张资本主义的民主或民权的, 所以他才猛烈地批判韩愈的君主专制、君权至上论,认为“西洋之言治者, 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这才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的命脉所在。

然而,严复的深刻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停留在西方资本主义民主政治的这一表层,而是对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实质,进行了进一步的探索。在他看来,民主还不是西方资本主义的根本,民主不过是“自由”在政治上的一种表现,“自由”才是“体”,民主不过是“用”而已。他认为,中国封建社会最为害怕和最为反对的,也正是“自由”。他说:“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 得自由者,乃为全爱。故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而其刑禁章条, 要皆为此设耳,”又说,“夫所谓富强云者,质而言之,不外利民云尔。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因此, 他主张:“故今日之治,莫贵乎崇尚自由,自由则物各得其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至。”

严复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了解,不仅远比早期的资产阶级改良派人物深刻,就是同时的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也无法望其项背。他站在中国近代以来正在产生和发展的资产阶级的全新立场上,把个人自由、自由竞争,以个人为社会单位,等等,看作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从政治、经济以及所谓“物竞天择”的生存竞争论出发,进行多方面的论证,并且指出,西方近代的民主政治,也是自由的产物。他的这一思想,与同一时期谭嗣同的“平等” 以及康有为的“博爱”一起,完整地构成了当时反封建、反专制的最强音。

当然,严复所主张的“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是他从总结人类(主

要是西方)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向这一点上得出来的结论。所以,后来的革命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的章太炎曾说他是“知总相而不知别相”。所谓“总相”, 正是指整个人类社会走向的一种必然规律,而“别相”则是具体到中国的实际情况。至于一旦深入到中国的这一“别相”,严复的这一先进的理论,则立刻显得苍白而又无力。在关于中国的现实政治抉择中,与康有为和谭嗣同等人相比,严复要慎重和保守得多。他认为,对中国来讲,根本的问题是教育,只有每个人都能自强自治,然后才能谈得上建立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 国家才能富强。因此,他关于中国社会改革的总观点和总方案是,强调社会的政治制度是由教育决定的,变法改革首先在于对人民进行资产阶级教育。这就比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等人要求立即改革政治制度要远为落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