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保守颓废的晚年
严复埋头于西学著作的翻译之时,也正是孙中山领导的反帝反封建的民族民主革命高涨之日。面对日益高潮的革命形势,他始则不满,继则公开反对,从而由一个思想理论界的巨人而沦为落后保守的人物。
1905 年,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在日本联合成一个统一的、全国性的组织——同盟会,并与康有为为首的“立宪派”就革命还保皇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战。此时的严复,虽然不赞同康有为等人的立宪主张,但对孙中山等人的革命主张,则更是反对。他认为,不论是立宪,还是革命,都“为吾国前途之害”,认为这两派“其人既不通科学,则其政论必多不根”。在他看来,“中国之政,所以日形其绌,不足争存者”,正由于“不本科学, 而与公例通理违行故也”。他的所谓“公例通理”,就是指先搞好教育,开发民智,然后再进行相应的政治改革。
随着革命形势的进一步发展,严复对革命派的攻击也日趋激烈。 1904 年,他翻译的《社会通诠》一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这本书的有关按语中, 他根据原作者甄克思的庸俗进化论学说,把中国社会的发展划分成“图腾社会”、“宗法社会”和“军国社会”三个阶段。在他看来,当时的中国正属于“宗法社会,而渐入于军国者。综而核之,宗法居其七,而军国居其三”, 因此,“至于今,籀其政法,审其风俗,与秀桀之民所言议思维者,则犹然一宗法之民而已”。因此,他认为,革命派所宣扬的民族主义思想,正是这种宗法社会的反映,根本不是什么科学的思想。后来,大力宣传资产阶级民族主义思想的章太炎,曾著有《〈社会通诠〉商兑》一文,对严复的这一思想,予以猛烈的批判。
辛亥革命后,革命果实很快为袁世凯所窃取。为了达到帝制的目的,袁世凯一方面不惜出卖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与日本签订“二十一条”,另一方面又唆使那些反动政客,组织“筹安会”,为其恢复帝制,煽风点火。在这场闹剧中,严复也积极参加,并成为“筹安会”的所谓“六君子”之一。
关于严复参加“筹安会”之事,他本人及其弟子,后来曾多有开脱之辞, 说他之所参加,完全是被动的,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应该指出的是,严复在没有参加“筹安会”’之前,在思想上早已是一个封建复辟论者。辛亥革命后,在民国刚刚建立时,他便明确地反对共和政治,认为中国必将重归于封建帝制,说什么“以不佞私见言之,天下仍须定于专制。不然,则秩序恢复之不能,尚何富强之可言乎?旧清政府,去如刍狗,不足重陈,而应运之才,不知生于何地,以云隐忧,直可忧耳”。1914 年,他更是在《庸言报》上发表《民约平议》,批驳他早年曾十分推崇的洛克和卢梭等人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想,认为“现在一线之机,存于复辟”。从这种复辟论开始,进而加入“筹安会”,为袁世凯这个所谓的“应运之才”登上皇帝宝座而煽风点火, 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果说参加筹安会,为袁世凯称帝制造舆论,对于严复来讲,是出于被动的不得已之举,那么,稍后从思想文化领域,全面否定自己长期以来所倡导的西学,主张用传统的封建旧学来救中国,则是完全出于主动。1913 年, 在袁世凯称帝的高潮中,成立了孔教会,《庸言报》发表了《孔教会序》, 发起者 200 余人,而以严复为首领。同年,他又在中央教育会发表《读经当积极提倡》的演说,大肆鼓吹尊孔读经。稍后,在他撰写的《导扬中华民国
立国精神》一文中,更是竭力提倡封建的忠孝节义等道德规范,反对他此前一再倡导的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精神。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严复更是对自己此前大力倡导的西学,进行全面的否定。他认为,西方自资本主义制度确立以来的 300 多年历史,“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字”。因此,拯救中国的良方,只能是中国传统的封建文化。他说:“鄙人行年将近古稀,窃尝究观哲理,以为耐久无弊, 尚是孔子之书。四书五经,固是最富矿藏。”又说:“中国目前危难,全由人心之非,而异日一线命根,仍是数千年来先王教化之泽。”在戊戌变法时期,他曾在《辟韩》一文中,痛斥韩愈以封建的道德继承人自居,但是,此时的严复,则严然成了韩愈的知己。
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后,严复更是以一个封建守旧派的人物出现,公开反对新文化运动。他对陈独秀等人提出的“民主与科学”主张,十分反感, 认为“欧洲三百年科学,尽作驱禽食肉看”。对于胡适等人提出的白话文改革,也是不遗余力地反对,认为“须知此事,全属天演,革命时代,学说万千,然而施之人间,优者自存,劣者自败,虽千陈独秀,万胡适、钱玄同, 岂能劫其柄,则亦如春鸟秋鸣,听其自鸣自止可也”。
1919 年的五四爱国学生运动发生后,严复也是横加指责。他说:“从古学生干预国政,自东汉太学,南宋陈东,皆无良好效果。”又说:“咄咄学子,救国良苦。顾中国之可救与否不可知,而他日决非此种学生所能济事者, 则可决也。”针对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支持学生的爱国举动,他认为, “人虽良士,亦⋯⋯归于神经病一流而已,于事不但无补,且有害也”。可见其顽固、保守已到了何等的程度!
1921 年,严复在他的老家病逝。
从严复的一生来看,他自己早期政治实践与学说思想的矛盾以及后期与前期的矛盾,都是他那个时代的社会矛盾的反映。在近代中国,要想使国家独立、强盛,完全靠西学是行不通的,完全靠传统文化来救中国,也同样行不通。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严复个人的悲剧,正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