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代表作品

《毁灭》

《毁灭》的写作和发表的时间是在一九二五——一九二六年,单行本出版于一九二七年,而作者构思这部作品却早在一九二一年就开始了。

《毁灭》虽然是一部描写游击队题材的作品,但作者的注意力并不是集中在游击斗争的外部事件上,而是集中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故事情节是这样的:

七月的一天,传令兵莫罗兹卡正在院子里晒燕麦,队长莱奋生走来,把一份公文交给他,叫他送到沙尔狄巴的游击队去。莫罗兹卡不愿意去送,因为他想晒完燕麦后,到森林中的医院去会妻子瓦丽亚。于是,莱奇生把公文往自己衣袋里一揣,态度坚决地说:

“去把枪交还给军需主任。交了枪,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这里不需要捣蛋鬼⋯⋯”

“叫我离队,绝对办不到,把枪支出去——那更不行。我们来干革命, 可不是为了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我的朋友莱奋生!”莫罗兹卡把公文要过来往怀里一塞,骑上马就走了。

莫罗兹卡来到沙尔狄巴游击队驻地的附近时,听到了炮弹的炸裂声和机枪的嗒嗒声⋯⋯他攀到山顶一看:日本人在进攻,沙尔狄巴的人在逃跑,在后边那一小堆人里,有一个瘦弱的小伙子倒下去了。莫罗兹卡见此情形,奋不顾身地冒着枪林弹雨,急驰到受伤人的跟前,把他救起来,返回了游击队。

伤员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从他的证件上知道他叫密契克。给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后,连夜送往医院。

密契克苏醒时,已经是白天了。他躺在树荫下的一张床上,右边站着女护士瓦丽亚,左边站着医生、院长斯塔欣斯基。他们给他处置了伤口,又给他洗了脸。

密契克是三个星期以前,满怀着幻想,吹着城里流行的快乐小调,来参加革命的。在他的想象中,游击队员都穿着仿佛用硝烟和英勇事迹制成的服装。但是,他看到的活生生的真正的游击队员,却一点也不像他想象中的英雄人物。他们身上很脏,虱子很多,态度粗鲁生硬,瓦偷对方的子弹,为了一点小事就破口大骂,甚至为了一块脂油也会打得头破血流。特别是,他们动不动就取笑他——笑他城里式样的大衣,笑他说话文绉绉的,笑他不会擦枪,甚至笑他一顿吃不下一磅面包。当密契克重温这一切时,他开始惋惜当初他参加游击队时所怀的那种天真美好又真诚的感情已经消失了。

有一天,莫罗兹卡从在医院的妻子那里回来,快到驻地时,在村主席李亚别兹的瓜田旁边勒马停了下来。他环顾四周,一看没人,就跳下马来,解开布袋,一边在田垄里爬着,一边往布袋里塞瓜,有的就掰开当场吃掉。突然,瓜田主人来了,莫罗兹卡丢下袋子,慌忙上马而去。

偷瓜的事发生后,为了教育莫罗兹卡,也为了教育全体游击队员,以挽回在群众中造成的不良影响,莱奋生决定召开群众大会,发动群众讨论如何处理莫罗兹卡。经过大家的批评,特别是矿工排长杜鲍夫的批评,莫罗兹卡的思想受到极大的震动。他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并做了诚恳的检讨,保证今后再不惹是生非。他说:“我宁愿为每个兄弟献出自己的鲜血,也决不再给

矿工丢脸。”

莱奋生的游击队在这个森林中的村落里已经休整四个多星期了。这期间,他根据侦察兵的报告和从农民那里听到的情况,判断出“事情不妙”,必须赶快转移,否则就有被消灭的危险。他虽然打定了这个主意,但是还没有转移,——他害怕轻举妄动。正在他犹豫不决时,传令兵飞马送来一封紧急专函。专函说,游击队主力遭到日军突然袭击,伤亡很重。关于打败仗的传说以令人惊慌的速度在人们中间传播开来。但是莱奋生仍照常平静沉着地跟人们交谈,带着嘲弄的神情眯着蓝眼睛和副手巴克拉诺夫开玩笑。有一次一个叫“黄雀”的战士由于恐俱,大着胆子来问他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莱奋生很客气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回答说:“鸟儿的头脑管不了这种事。”收到专函后的第五天,莱奋生的交通员卡农尼柯夫从城里回来了,向他

汇报说,城里完全垮台了,并从衣袖里掏出了两封信,交给他;一封是妻子的,一封是上级的。他把妻子的信放进口袋里,急忙把上级的信拆开,信中指示说:“⋯⋯目前对游击队指挥部的一个最重要的要求,就是务必不惜任何代价来保存一些哪怕是人数不多、然而是坚强的、纪律性强的战斗单位, 为了将来以它们为核心⋯⋯”。尽一切力量“保存战斗单位”——莱奋生的决心下定后,马上把副队长巴克拉诺夫和军需主任找来,说:队伍很快就离开这里,命令他们作好一切准备。傍晚时,莱奋生召开了有各排排长参加的队委会。在会上,他宣布了早就考虑好的部队转移的决定,请大家讨论。各排排长意见不一,第一排排长杜鲍夫完全意莱奋生的决定。杜鲍夫是苏昌矿工,他所领导的矿工排是整个游击队的主力,体现了工人阶级在革命斗争中的主导作用。坚决反对撤退的是第二排排长库勃拉克。他是本地克雷洛夫卡人,农民出身。他所领导的排也是由农民组成的。他不愿撤退是他关心自己的出地,而不是革命事业的利益。他的意见首先遭到了第三排排长麦杰里察的反驳。麦杰里察是牧人,他胸怀宽广,有崇高的理想,肯于为大多数人谋利益和勇于自我牺牲。他不但同意撤退,并且提出了一个很好的撤退计划。这计划受到了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的钦佩和赞赏。最后,一致通过的撤离决议,就是参照了他的方案。散会后,莱奋生给上级和医院各写一封信,说部队将在日内转移。他工作完毕,已是深夜,这时才拆开妻子的来信。读后, 知道家中生活非常困苦,妻子仍找不到工作,孩子们患了坏血症和贫血症, 靠“工人红十字会”的救济过活。信里充满了对他的无限关怀。莱奋生沉思着摸摸胡子,动手写回信。一开始他并不愿意谈起同他生活有关的感情,但是渐渐地他写得出了神,他的脸色变得温和起来,两张信纸都被他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难以辨认的小字,而且谁也想不到其中有许多话是出自莱奋生之口。

写完之后,他走到院子里去活动一下麻木了的四肢,看见值夜人正抱着步枪睡觉。这使他联想到:“要是哨兵们也在这么睡觉可怎么办?”他强克制住自己也想去睡觉的愿望,牵出了马。这时,值夜人也没有醒。“唉,这狗养的!”莱奋生把他的帽子藏起来后,上马查岗去了。哨兵没有睡。在路上他碰见了奥索庚游击队来给他送信的通讯兵,说他们因顶不住敌人的进攻要撤退到朝鲜人的村子去。为了弄清情况,莱奋生跟通讯兵一起到了奥索庚的游击队。通过和奥索庚本人谈话,证实他作出趁早离开、隐蔽起来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天色差不多大亮了,他才回到队里。他的脸消瘦了,两眼通红,脑袋昏昏沉沉。坐下后,他立即派人把写好的信送出去。

给医院院长斯塔欣斯基的信是莫罗兹卡送去的。莫罗兹卡把信交到后, 来看妻子瓦丽亚。他见妻子对他冷淡,就猜到她爱上了密契克。他感到这是莫大的耻辱,于是便和她吵了起来,又把密契克痛骂了一顿。

在归途中,莫罗兹卡的怒气逐渐平息。他走到渡口时,看到这里的秩序非常混乱:车乌行人都争先恐后地要上船,摆渡的人嗓子都喊哑了,可是没人听。原来是有人散布谣言,说日本人马上就要到啦。要是以前,他碰上这种场面,依他那好开玩笑的老脾气一定会把大伙好好吓唬一番,可是现在不知什么原因,他竟跳下马来,一面辟谣,安定人心,一面亲自指挥摆渡,维持渡口秩序。老乡们都来围住他,——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个很重要的大人物,同时为自己这个不平常的脚色,甚至为自己压制了要“吓唬人”的愿望而感到高兴。他开始自觉地同自己身上的旧思想影响进行斗争了。

莫罗兹卡回到司令部后要求莱奋生解除他传令兵的职务,让他回到排里和弟兄们在一起。莱奋生同意了。杜鲍夫和战士们见他回来都很高兴,临睡前,派他去值夜,以“庆祝他回到季摩非(杜鲍夫)的怀抱”。夜里,他听到了远处的一声枪响,赶紧跑到杜鲍夫床前喊道:“快起来,对岸在打枪!⋯⋯”杜鲍夫全副武装跑到院子里时,一看排里大多数人还没有回来: 他们傍晚就出去喝酒玩乐去了。传令兵已来过两次,命令立即集合,但人还是不齐。杜鲍夫急得在院子里乱跑,他觉得自己失职,感到自己的排把全世界矿工,至少到第七代矿工的脸都给丢尽了。当他率领全排来到司令部前面的广场时,才弄清楚,根本没有什么敌人,是莱奋生要检查一下部队的战备情况。尽管如此,杜鲍夫仍为自己没能成为全队的榜样而感到痛心。

等各排整好队,点完了名,莱奋生发现库勃拉克排的情况更糟,开小差的多,库勃拉克本人白天到亲戚家里去辞行,喝多了酒,紧急集合时仍醉醺醺的。全队的人都看到他醉了,唯有莱奋生装做没发觉,否则的话,就得把他撤职,但眼下又没有人来代替他。

莱奋生骑马检查了队伍后,回到队伍正当中,严厉地说:“同志们,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到什么地方去,目前不必说。”他批评说,紧急集合的情况很糟,纪律性很差,“要真是日本人来了,会把我们统统掐死的,像掐死小鸡那样!真丢脸!”他讲完,在马蹬上挺身直立,将马鞭一挥,下令道: “立正!齐步走!”

队伍翻山越岭,晓行夜宿。有一天,在一个山麓下的小村驻下了。密契克伤愈出院,和皮卡一起来到这里和部队相遇。莱奋生问密契克一些话后, 决定把“老废物”这匹马给他骑。他和皮卡都被编到库勃拉克排。密契克一看见“老废物”,心里就顿时充满了一股无处发泄的憎恨。他认为,他们一开始就贬低他,故意给他这匹马,连一匹好马都不能托付给他。“不,我要去找莱奋生,对他说我不愿意骑这样的马⋯⋯不,我要把话都跟他讲个明白, 叫他别以为⋯⋯”

在司令部的院子里生着一堆篝火,约有二十来个人躺在篝火周围,莱奋生盘着腿坐着。密契克走过去,站在后面——没有人回头看他。为活跃一下紧张、沉郁的气氛和调节一下疲劳,游击队员正在轮流讲淫亵的小故事。莱奋生始终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声笑着,别人叫他讲,他也讲了几个,而且讲得最淫猥,最引人入胜,毫不忸怩。密契克也很感兴趣,跃跃欲试,但想到这种故事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就装出一副不屑一听的姿态。其实,他骨子里是爱听这一类东西的。他没有加入,也没跟莱奋生谈话,就怀着对自己的

不满和对大伙、特别是莱奋生的怨恨,走开了。

在这个偏僻的小村里,莱奋生跟其他游击队几乎失去了联系。得到的一鳞半爪的消息都是今人沮丧的。他通过原始森林中多年不见人迹的、依稀可辨的小径,和铁路挂上了钩,获悉要有一列敌人的载运军火和被服的火车通过。莱奋生明白,部队迟早会被发现,没有弹药和寒衣是没法过冬的。因此, 他决定作第一次出击,结果成功了,无一人伤亡。当天他就把物资分散了, 除了备用马匹能够驮得动的,剩下的东西——军大衣、军刀、弹药、面包干都发给大伙。

整个乌拉辛斯克盆地一直到乌苏里都被敌人占领了。敌人稳扎稳打,缓慢地向前移动,派出的侦察兵不止一次地跟莱奋生的巡逻们遭遇过。莱奋生的侦察兵回来时,报告的消息往往是自相矛盾。原来这些侦察兵在离敌人十俄里的地方就不再前进的,呆在灌木林里挨到适当的时候返回来,把听到的谣传,胡诌一通报告给莱奋生。

“只好请你亲自去一趟”,莱奋生对巴克拉诺夫说。“要不然,我们呆在这儿会像苍蝇一样被人拍死。你带一个人去,天不亮就动身”。

为了考验一下密契克,巴克拉诺夫把他带去了。他们二人边走边谈。巴克拉诺夫关心他的政治思想,关心他的生活,关心他的马,并下了马,亲自动手给他重新备马、弄鞍、系肚带。密契克从谈话中确信巴克拉诺夫确实比他强得多,聪明得多,是个非常坚强勇敢的人,而且对他毫无成见,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他。他对巴克拉诺夫心悦诚服了,甘愿永远听他指挥。他们沿途碰到的一些侦察兵照样扯谎,巴克拉诺夫听了直摇头。

在离索洛缅纳雅村还有三俄里的一个田庄里,他们把马留下,步行前往。他们在村中和四名荷枪的日本步兵相撞。巴克拉诺夫大叫一声,非常迅速地拔出手枪,两枪打死两个,第三颗子弹打偏了。剩下的日本兵,有一个拔腿就逃,另一个举起了步枪要射击,就在这时密契克为一股新的、比恐惧更能控制他的力量所支配,连开几枪,将日本人打倒。村中立即吹起了至少五把警号。巴克拉诺夫带着得意的神情喊道:“他们⋯⋯ 全部⋯⋯都在这儿!⋯⋯ 是主力! ⋯⋯过了一会,他笑了:“真是妙极了!是吗?他们进村子,我们也冲了进去。老弟,你真行!”他们边跑边说,跑到田庄骑上自己的马,返回了部队。

一向有远见的莱奋生不等他们回来就派库勃拉克排到村旁去加强岗哨。密契克走到这里时,留了下来。

他虽然十分劳累,却没有睡意。密契克仰卧着,望着隐隐透射出星光的夜空,感到心里非常空虚,他想到重伤员弗罗洛夫;当突然想到自己的命运也许会和他一样时,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可是当想到瓦丽亚时,又立刻觉得舒服起来。

日本兵进攻了。大炮轰的一响,整个山谷里都充满了回声。有几个人吓得趴在地上,密契克也像碰伤了似的,缩做一团。接着机枪响起来,紧密的枪声也随着四起,可是游击队没有还击。日本兵差不多到了跟前。密契克觉得,现在要逃也来不及了,这时,游击队开火了。密契克跟着大伙打一阵枪后,一齐跑走了。即使在这十分惊慌危机的瞬间,他也能感到这一切行动都不是偶然的和没有意义的,而是有人指挥的。究竟是谁在支配他的命运呢? 不由得用眼睛搜寻着,他看见走在前面的是莱奋生。走进森林以后,他的心神才完全安定下来。

战斗结束后,部队在一个幽谷里隐蔽下来。尽管莱奋生疲倦得厉害,还是照例检查马匹。他一看见密契克的“老废物”,就知道它的脊梁磨破了。他生气地批评了密契克,叫他暂骑驮马。

接连几天工夫,部队一直顺着乌拉辛斯克河支流东奔西跑。由于缺粮, 在战斗和行军时,整个部队人困马乏。这一带没有被敌人占领的村子越来越少了。不论面包或燕麦,不经过战斗的手段,是一点都弄不到了。伤员的伤口由于缺医少药正在化脓。人们变得沉默寡言、冷酷、严峻,凶狠起来。

在这极端艰苦的日子里,莱奋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游击队员的革命本能,正是凭着这个本能,他们才会为了最终的目的去忍受一切,甚至去死。但是,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游击队员对他所寄予的殷切希望,意识到自己是他们意志、利益的代表和对他们应负的责任。所以,他一方面从游击队员身上汲取鼓舞的力量,一方面想着他们的愿望和要求,关心他们的冷暖饥饱, 他要和他们患难与共。莱奋生亲自率领他们战斗,跟他们吃一锅饭,为了查岗,他夜里不睡,而且是唯一没有忘记嬉笑的人。尽管如此,他的话也逐渐有些失灵。有一天,用炸药炸完鱼(他们常这样炸鱼,捞上来当饭吃)后, 他叫一个小伙子下水里去捉,但小伙子不肯下去。这时,莱奋生就握着毛瑟枪,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朝他走过去。小伙子吓慌了,紧忙脱衣服。他虽感到自己成了凌驾于部队之上的暴君,但他深信:为了维护部队的纪律,他的暴力是应当的。

从此,莱奋生就不惜采用一切手段去搞粮食,挤出时间让大家多休息。他偷牛、掠夺农民的田地和菜园,但是连莫罗兹卡都认为,这和他偷瓜完全是两码事。部队在越过乌杰庚斯克支脉的长途跋涉中,完全靠葡萄和蒸得半生不熟的蘑菇充饥。在走到一座孤零零的朝鲜农舍时,莱奋生不顾朝鲜老人的恳求,硬着心肠下令杀了他的猪;他虽然可怜老人,但他的一百五十名游击队员正张着嘴等吃的,为了革命的长远利益,只好如此。

敌人的骑兵紧追不舍。莱奋生的部队边战边退。某一天的晌午,游击队踏上了去医院的熟悉的小径。他们到达时,医院院长斯塔欣斯基和瓦丽亚等出来迎接并高兴地跟大家握手。

瓦丽亚只顾寻找密契克,大伙向她打招呼,她只是敷衍作答。密契克和她相遇时,只是点点头,红着脸,把头低下,他怕她跑过来,暴露他们之间的秘密。但是,她很有分寸,并没有因为看到他而露出高兴的样子。

密契克把“老废物”拴好后,悄悄地溜进密林深处,躺在灌木丛下,提心吊胆地打起瞌睡来。忽然,他好像被谁推了一下似地醒了;从灌木丛后传过来两个人的谈话声,他听出了是莱奋生和斯塔欣斯基。莱奋生说:

“⋯⋯在这个地区再守下去是不行了。唯一的出路是往北,到土陀- 瓦卡谷地里去。从这儿可以越过山 岭,再沿黄泥河子走下去。路很远,可是没办法⋯⋯”

“那末,弗罗洛夫呢?”

他们二人都知道,弗罗洛夫的伤特别重,是没有救了。 “是啊——弗罗洛夫⋯⋯”莱奋生痛苦地说:“看来只剩下一个办

法⋯⋯”莱奋生说不下去,狠狠地咬紧牙齿,不作声了。

他们二人颤抖着,苦恼着,彼此心照不宣,但又不敢一语道破。 “他们要害死他⋯⋯”密契克明白之后,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脸色发白。

他把脸埋在手掌里,不知趴了多久。后来,他站起身,蹒跚地向病房走去。

正当斯塔欣斯基把一种药水倒进量杯时,密契克走了进来,喊道:“您在干什么?⋯⋯我都听见了!⋯⋯”

“滚!⋯⋯”斯塔欣斯基颤抖了一下,手哆嗦着,用喑哑的低语凶狠地说:“我宰了你!”密契克尖叫了一声,魂不附体地跑了出去,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忽然他撞到了瓦丽亚身上。

“我正在找你呢⋯⋯”她喜形于色地说,但一看到他精神错乱的样子, 就吓得住了嘴。

“你听我说⋯⋯他们把他毒死了⋯⋯弗罗洛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毫不连贯地说。

“什么?毒死了?⋯⋯住嘴!⋯⋯”她突然恍然大悟,叫起来。“⋯⋯ 你不用管⋯⋯我们往这边走。”

“到哪里去?⋯⋯唉,你放手!”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挣脱了她的手,把她推开。

她又拉住他的衣袖,拖着他,执著地重复说:“你不用管⋯⋯我们离开这里⋯⋯人家会看见我们的⋯⋯我们赶快走吧!⋯⋯”

密契克几乎要打她,才又一次挣脱了。

黎明时分埋葬了弗罗洛夫,队伍又出发了。部队顺着陡峭的山脊往上走, 山上的青草已经被山羊啃过。头顶上是一片冷冷的、青灰色的穹苍。下面远远地隐现着蔚蓝色的幽谷,脚底下常有沉甸甸的卵石带着响声滚下去。

瓦丽亚和斯塔欣斯基等医务人员被编在库勃拉克排,他们几乎走在排尾。可是瓦丽亚一直感到密契克是在她的背后。她心里被他昨天那番不近人情的举动惹起的恼怒还没有平息,盖过了她经常对他特有的那种热烈的情意。

部队要到下面的一个峡谷里过夜。人马都在潮湿的、令人惴惴不安的黑暗中摸索。

霎时间,峡谷底部突然毫无声响地升起一片篝火的红光,使黑暗中毛茸茸的马头和疲倦的人脸上,都映着子弹带和步枪的寒光。

满山沟里到处都是同样的篝火;大家都围着篝火,一边抽烟,一边唱歌。行军的第五天是往下走,向黄泥河子的源头走去。他们走的是冬天的道

路,遍地铺着软绵绵的枯叶。现在尽管谁的手里都没有粮食了,可是大伙都情绪昂扬,因为他们觉得,可以住宿和休息的地方不远了。

莫罗兹卡和爆破手冈恰连柯并马走着。前者对后者说: “我不喜欢农民。我小时候常到我爷爷家里去。我的两个叔叔都是种地

的。他们天生是另外一种人,又刁钻又小气。其实他们穷得啥都没有。”他说着,还带着天真的、仿佛是局外人的惋惜意味笑起来。

冈恰连柯听着,灰色的眼睛里表露出聪明坚定的神色,这是那些既善于听取别人的话,更善于考虑别人的话的那种人所常有的神态。

“可是我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比方说我啦,你啦,杜鲍夫啦,挖下去的话,都有个农民,一定有的。”他很有把握地说。

“你这是在说什么?”走在前边的杜鲍夫回过头来问道。 “我们是在说农民。我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农民。” “是吗?”杜鲍夫表示怀疑。 “可不是,像莫罗兹卡就有个爷爷在乡下,还有叔叔。” “我可什么人都没有,而且幸亏没有!老实说,我是不喜欢这种人的。”

“你把老百姓说成这样可不行啊!”冈恰连柯毫不气馁地说。“好吧, 就算你在乡下什么人也没有,可问题不在这里”。接着,爆破手用不可辩驳的事实证明每个人身上都有农民。“现在我们拿城市来说,我们的城市多不多呢?扳着指头数都数得过来。可是接连几千里啊,都是一片农村。我倒要请问,这有没有影响啊?”

“有影响⋯⋯当然⋯⋯”杜鲍夫迟疑地说,一边在思索,这里面有没有使矿工丢脸的地方。

“说得真有道理!”莫罗兹卡钦佩地说。“你被他驳倒了,老头!” “我这么说,”冈恰连柯解释道:“是因为不应该瞧不起农民,我们

也⋯⋯”他不再往下说了。 “真是个机灵鬼,”莫罗兹卡的心里对冈恰连柯越发充满敬意,认为他

懂得多,看得清,不夸夸其谈,不是个二流子。他那青筋暴露的大手干起活来永不嫌多,乍看似乎动作缓慢,实际上却很麻利——它们的每个动作都是准确而有道理的。

莫罗兹卡和阿恰连柯早就成了朋友,由于天天和他接近,行军总是并马而行,渐渐地莫罗兹卡以为自己也成了一个严肃认真的游击队员了。莫罗兹卡的马养得很好,马具修补得很出色,步枪擦得像镜子一样发亮,在战斗中表现得最勇敢,最可靠,因此博得了同伴们的敬爱。他无形中也过起冈恰连柯似乎一向过着的那种健康的、有理想的生活了,在这样的生活里不容许胡思乱想。⋯⋯

莱奋生因为不知道黄泥河子下游的敌人是否已经撤退,所以决定在原始森林里过夜。他一方面派麦杰里察去侦察敌情,一方面令库勃拉克派好岗哨和巡逻队。

一路上,莱奋生肋部的无法忍受的疼痛在日益加剧。但他以巨大的革命毅力克制着。他使自己相信,这是他一向都有的小毛病,根本算不了什么, 决不妨碍他去完成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完成的那件工作。

像近来常有的那样,莱奋生夜里突然醒来。他点上一支烟,走出去查哨。他悄悄地在尚未熄灭的篝火中间穿过,极力避免踩在熟睡的人们的大衣上。他看见一个值班人蹲在篝火旁,眼睛睁得很大,脸上流露着善良的微笑,便放轻了脚步,怕把他脸上的微笑惊走。他走到泉水旁边时,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发抖的声音:“谁?⋯⋯那边是谁?”莱奋生听出是密契克,并不答话, 径直向他走去。枪栓响了一下,可是子弹卡住了,发出可怜的轧轧声。听得出,密契克两手焦急地拼命要把子弹推进枪膛。

“应该常擦油,”莱奋生嘲弄地说。 “啊,原来是您?⋯⋯”密契克如释重负地说。“我是常常擦的⋯⋯”

他见莱奋生走到跟前,便把心一横,决定和莱奋生坦率地谈谈。他对队长说, 他在这里没有用处,不如打发他走,反倒好些;要求派他去给上级送报告, 以达到他早就产生的“尽快离开部队”的可耻目的;他以正人君子的架式攻击诬蔑游击队员都是愚蠢冷酷而又毫无政治头脑的人;他美化自己无论对什么人都是一片真诚,但遇到的永远是粗暴、嘲笑、挖苦。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至于莱奋生会有什么看法,他已经毫不在乎了。

针对他的思想,莱奋生对他进行了一番批评和教育:“你说得完全不对!”接着就向他解释他为什么是不对的。但是莱奋生越解释也就越明白,他是在白费唇舌。“唉,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只好怨你自己吧。可是现在你

没有地方可去。真糊涂。人家会把你杀掉完事。你还是好好地想一想吧,特别是我说的那些话。主要的是,决不要以为同志们不如自己⋯⋯”最后,莱奋生叫密契克把枪栓关上,可见在他们谈话时,他一直都惦念着那拉开的枪栓。

“这是个头号糊涂蛋”,莱奋生一边往回走,一边想道。这次谈话使他有些激动。他在想,密契克归根到底是个软弱而懒惰的窝囊废;国内还在生出许多这样精神贫乏的废料,确实是可悲的。

莱奋生所以激动,因为他所思考的一切,乃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有深刻意义和最重要的问题;因为他生活的主要目的,就在于克服这种贫困和懒惰。他渴望一代新人成长起来。但是,只要千千万万的人还被迫过着原始的,可怜的,穷困得无法想象的生活,美好的一代新人又从何谈起呢?

“难道我以前也是类似他这样的人吗?”他回忆自己从童年时代开始的生活道路和参加革命后的成长过程。他肯定自己和密契克不一样:“我毕竟是个坚强的青年,我要比他坚强得多。我不但希望做许多事,而且也能做许多事,——主要问题就在这里。⋯⋯”这时,他感到有一股异常的力量,将他举到一个不可攀及的高度,他就是站在这个高瞻远瞩的,然而又不脱离尘世和人类的高度上,来控制着本身的病痛和他的孱弱的身体。

等莱奋生回到营地时,篝火已经熄灭。巴克拉夫裹着大衣在火旁酣睡。他添了些枯草和枯枝,把火吹旺。巴克拉诺夫感到暖意,在睡梦中翻起身来, 还咂了咂嘴。“瞧你,”莱奋生爱怜地想着,不禁微笑了;在和密契克谈话之后,看到巴克拉诺夫似乎使他特别愉快。

麦杰里察这时还没有回来。莱奋生派他去黄泥河子村侦察时嘱咐他务必于当夜赶回来。他不知道麦杰里察已不幸被捕,此时被打得半死,正关在一个黑魆魆的大仓库里。

麦杰里察苏醒过来时,首先感到的就是地上这股潮湿的,砭骨的寒气。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他的脑袋被打得还在轰轰响,头发和血凝在一块, 额头上和面颊上都有血疤。

他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就是——能不能逃走。他寻遍整个仓库,摸遍所有的小窟窿,甚至试图把门撬开,——但都是白费劲!直到他终于认清了自己已处在绝境,明白这次他确实是无法逃脱了,才肯罢休。他一旦死了逃跑这条心后,立刻就把自己的生死问题置之度外。他把整个身心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那就是,素来专以骁勇大胆著称的麦杰里察,怎样才能向那批将要杀害他的人们显示,他对他们毫无畏惧,而且鄙视他们。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就被两个带枪的哥萨克带到敌军官们面前。麦杰里察微动着黑缎子似的眉毛,带着嘲弄的神气,默默地盯着他们,他的神态表示出不管他们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不管他们怎样逼他回答,他决不会说出半句使敌人满意的话。忽然,他灵机一动——何不趁此机会扑过去,抓住那个审问他的家伙,掐死他?这个念头非常强烈地控制着他,他朝前迈了一步,两手发抖,脸上顿时冒出了汗珠。

“啊!”那人惊愕地大叫一声,从皮套里抽出手枪。麦杰里察控制住自己,转身对着窗口,轻蔑地沉默着,僵立不动,对讯问的人连看也不看一眼。

麦杰里察是个宁死不屈的革命英雄,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念念不忘同敌人拼一死活。他在聚集着好些老百姓,四周都被哥萨克骑兵团团围住的教堂广场上,终于找到了这个机会。他那矫健柔韧的身躯忽然从台阶上如

飞而下,骑兵连长被猛力一撞,跌倒了。麦杰里察将整个身子压在敌人身上, 几乎就在掐住他的喉咙的同一刹那,他连挨了几枪。

麦杰里察牺牲半小时后,敌人的骑兵连便顺着麦杰里察昨夜走过的那条路疾驰着。莱奋生的游击队快走到林边时,发现有五十来名敌人的骑兵走了过来。莱奋生布置好阵势后,摆动着手枪,站在散兵线的前面。敌骑兵逼近了。莱奋生认出是哥萨克。敌骑兵已经非常逼近了,连马蹄声和低语声都听得见了。只是当敌人的面孔都看得很清楚的时候,莱奋生才下令:“打!” 敌人大败而逃,游击队乘胜追击,夺取了麦杰里察牺牲的那个村子,并在这里驻下来过夜。

夜里,当疲惫的游击队员们睡得正酣时,从村后哨兵站岗的地方传来三声信号枪声,又响起了哨兵的枪声,接着枪声大作,敌人的骑兵疾驰而来, 一片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人头和马头,像雪崩似地向村子里压过来。游击队进行了一阵紧张的抵抗之后,用全速向那片黑魆魆的树林奔去。巴克拉诺夫带着杜鲍夫的一排人留下掩护撤退,其余的人牵着马冲进了密林深处。莱奋生两腿微瘸地走在最后。不一会儿,队伍忽然停下了——前面是一片无法通过的、粘性的、黑色的沼泽地。眼下只有一条出路,就是顺原路退回去,但那里已被敌人封锁了。人们被绝望和愤怒控制着。他们在寻找造成他们的不幸的罪魁祸首,——不用说,这就是莱奋生!⋯⋯假如此刻他们能看到他, 一定会用全部力量向他扑去。

突然间,他果真在他们中间出现了,手里高擎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那留着大胡子的、青白色的脸。他咬紧牙齿,一双目光如炬的、滚圆的大眼睛迅速地在人们脸上移动着。霎时间肃静无声。莱奋生嘶哑地喊道:“听我的命令!我们要在沼泽地里铺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接着他命令一部分人去增援巴克拉诺夫和杜鲍夫,其余的人全都砍树铺路。

这一大群安静下来的、精神沮丧的、挤做一堆的人们,方才还在失望中举起胳膊,准备杀人和痛哭,这时却突然听话地、以超人的速度疾风骤雨似地行动起来。转眼间拴好马,斧声叮叮,赤杨在腰刀的砍伐下发出折断的音响。他们脱掉大衣干活,失掉了对时间、空间、自己的身体和劳累的任何感觉。

枪声愈来愈近。巴克拉诺夫接连派人来问:是不是快铺好了?他已丧失了将近一半的战士,杜鲍夫也牺牲了。游击队员只好一寸土、一寸土地退让。最后退到大伙砍树铺路的地方。敌人的子弹在沼泽上空频频呼啸,有几个砍树的人已经负伤。在这万分危急的情况下,路铺好了。部队呐喊着,几乎是同时涌上树枝铺的路。最后通过的是莱奋生和爆破手,后者已经安放好地雷, 就在敌人抵达渡口那一瞬间,树枝铺成的路腾空而起。

游击队的人数减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人们精神疲惫、神志沮丧地跟在莱奋生后面走着。莱奋生疲倦得要死,眼睛不住地要合拢来。巴克拉诺夫对他说:

“应该派个巡逻。” “对,对,应该派;就请你下令吧⋯⋯”

巡逻派出去了,一个是密契克,一个是莫罗兹卡。

密契克和莫罗兹卡相隔约有五十俄丈。密契克昏昏欲睡地信马走着。当他一抬头看见哥萨克时,使轻轻地惊呼一声,滑下马鞍,逃跑了。

莫罗兹卡仗着前面还有一个巡逻,对周围情况也就不十分注意。当他看

见哥萨克时,毫不犹豫地朝空中放了三枪。就在这一刹那,他和他的马倒在了地上。

听到枪声,莱奋生震颤了一下,回头一看,见巴克拉诺夫和游击队员们脸上都流露出不怕牺牲的、最伟大的、真诚的激情,他们在等待命令。莱奋生被他们那股内在的力量所激发,挺直了腰杆,猛然地拔出军刀,目光炯炯地喊道:“冲出去!”并一马当先地疾驰起来,游击队员们紧跟着冲上前去。

冲出敌人的埋伏圈后,只剩下了十九个人。莱奋生用迷惘的眼神异样地、痛苦地、久久地望着他们,流下了眼泪。

“巴克拉诺夫在哪里?”他问。“巴克拉诺夫牺牲了。”

莱奋生心里一阵剧痛,又哭了起来。

他们十九个人走出了森林。前面呈现出大片高高的青天和阳光照耀着的、一望无际的、收割过的棕黄色的田野。莱奋生用泪眼默默地扫视了一下这辽阔的天空和这给人以面包与憩息的大地,望着在远处打麦场上的人们, 他不哭了。他相信,那些人很快就会变成亲近自己的人,就像默默地跟在他后面的那十八个人一样。

《毁灭》是一部歌颂无产阶级、歌颂革命斗争的好作品。它写得真挚感人,充满了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其中,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以莱奋生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形象。

莱奋生的形象是布尔什维克党的领导者的形象。他精神境界崇高,心灵美丽,是苏联文学中共产党员形象画廊里最令人起敬和热爱的人物之一。

莱奋生是个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事业。” 他除了革命的利益外,没有其他利益。因此,他在部队里深得群众的信赖、拥护和爱戴,游击队员们都认为“他是一个生来不同寻常的、永远正确的人。” 一致选他为队长。其实,他并不是天生的革命家,而是在革命斗争中由于勤奋学习,努力实践而成熟起来的布尔什维克。作者指出,他和其他一些投身革命的知识分子一样,曾经历了一个艰苦磨练和严峻考验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把自己和群众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认清了生活的真正目的和意义,树立起了共产主义人生观,决心献身革命,为彻底摧毁旧世界,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而斗争。

作为军事指挥员,莱奋生具有战略性的远见。他时刻搜集敌情,掌握敌情,根据敌情做出了尽快转移的正确决定。他沉着冷静,在紧急关头能当机立断,做出抉择。当被敌人追逼到一片沼泽地时,他果断地决定在沼泽地自己伐树铺路。他坚决执行上级的命令,想尽一切办法,虽然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终于完成了“保存战斗单位”的任务。

莱奋生是游击队的指挥员,又是政治指导员。他具有一个党的领导者所应具备的品质特征:一方面他热爱群众,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进行斗争;另一方面又是群众的代表,群众的领导者,不断以共产主义思想教育群众,促使他们——新人的品质尽快形成。他明白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要改造主观世界;改造现实生活的斗争过程也就是新人诞生成长的过程。因此,他对于人类美好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但是,他也明白,新人诞生和成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善于抓住每个时机对他们进行多种形式的教育——个别谈话,群众讨论,必要时,为了维护革命利益和革命纪律也采取强制手段, 如用手枪威胁一青年下水捞鱼。

莱奋生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他夜间查岗时怕惊走值班人脸上的微笑那一场面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理解值班人的微笑是心灵里纯洁感情的表露,是革命战士在严峻的战争中对胜利的坚强信心、对美好的未来的憧憬,是革命本能的流露。设想,在战争动乱年代的深夜,在荒野的篝火旁边,一位指挥员竟能理解到普通战士微笑的内含,竟能想到“怕把值班人脸上的微笑惊走”,这是多么高尚丰富的精神世界啊!

此外,作者还描写了他以坚强的意志克服病痛、同巴克拉诺夫开玩笑。他对人对事有敏锐的洞察力;他能巧妙地把自己的决策通过群众讨论的形式贯彻下去。同时,他也有普通人的感情,如对妻子的深情等。但是,莱奋生又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人,他不但没有英雄人物那种魁梧矫健的身躯,而且也没有干出惊天动地的功绩,甚至他不但有时动摇,还有时失策,使一百五十人与敌人遭遇,结果只剩了十九人,可以说是全部毁灭了。然而,这样刻画出来的人物却令人感到真实可亲,因为没有缺点的完人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

莱奋生游击队的基干是杜鲍夫矿工排。在苏联作家中,法捷耶夫最先成功地塑造了战争环境中的工人形象,其中有:忠厚朴实、谦逊好学、有时还表现出孩子气的青年工人的典型巴克拉诺夫;体现了工人阶级的特征——自觉的革命纪律性、集体主义精神和阶级的自豪感的杜鲍夫;政治觉悟高、沉着冷静、头脑清醒的冈怡连柯;而作者着墨较多的则是莫罗兹卡,对他的出身经历、心理活动、行为感受,以及同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作了较为详尽的介绍。莫罗兹卡是个复杂而又矛盾的人物,他生活在两个时代的交替点上, 在他身上体现了新旧两种思想的斗争。参加游击队后,他成了一名慓悍勇猛的战士,但也把旧的思想作风带到革命队伍里来了,如违抗命令(不愿去送公文),偷瓜,酗酒,吵嘴打架,说脏话,对妻子的粗野。这些从旧社会因袭下来的不良作风是他进步缓慢的原因。可是他在一段时间内却认识不到这点。他觉得“他毕生都在全力以赴地力求走上莱奋生、巴克拉诺夫、杜鲍夫⋯⋯ 等人所走的那条在他看来是明确的、正当的、笔直的道路,但是总有人在执拗地阻挠他。他再也没有想到,这个敌人就在他自己心里”。

但不管旧社会的烙印在他身上有多深,无产阶级的阶级本质仍是他精神面貌中起主导作用的因素。经过领导、群众对他的批评教育,他开始自觉地同自己头脑中的落后思想进行斗争,如在渡口他批驳谣言,整顿秩序;对瓦丽亚的态度变得合乎人情了。他的新思想不断地成长,新人的性格不断发展成熟,在最后同敌人遭遇的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他的阶级本质使他放出了灿烂的异彩:他想到的是后面的同志们,而不是自己;为了向后边的同志们报告前边的敌情,他把手枪高举过头顶,连放了三枪。战友得救了,队伍保存了,革命胜利有望了,而他自己却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莫罗兹卡的形象在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通过这个人物控诉了旧世界对人的摧残,歌颂了新世界对人的改造和新人在革命斗争中的诞生与成长。

同莱奋生、莫罗兹卡等完全不同的人物是密契克的形象。这是一个市侩和叛徒的典型。他的性格特征是骄傲自大、孤芳自赏、意志薄弱、怯懦无能。从表面上看他是很“规矩”、很“道德”的:他“真诚”、不贪女色,不偷盗、不骂人,但是他内心深处却潜藏着一个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思想王国。他是抱着骑士般的浪漫主义的幻想和企图不费多大力气就可以捞到英名的野心来参加革命的。但现实斗争是艰苦的,无情的,不存在他所追求的那种“安

宁、睡梦、静谧⋯⋯”要成为激烈斗争中的革命英雄这件事更与他无缘。于是,他参加游击队时的“真诚的感情”消失了,他以顽固的资产阶级偏见对待革命,从内心深处鄙视无产阶级事业和无产阶级本身。他拒不接受布尔什维克党的教育,与革命和周围的人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他内心的斗争也越来越剧烈。这样,便产生了“要千方百计地设法尽快离开部队”的可耻念头。最后终于发展到在紧要关头当了逃兵,坑害了游击队。

密契克由革命的同路人成为革命队伍的逃兵的过程说明:凡是抱着极端个人主义的目的投机革命的人,必定被革命的洪流所淘汰,以“毁灭”而告终。

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表明了这样一些思想:苏联的革命和内战不是人民大众的自发运动,而是工人阶级通过共产党领导的工农和革命知识分子等劳动人民自觉为建立社会主义制度而进行的斗争;在这一斗争中,一切敌对的都被革命扫荡掉,一切不能从事真正革命斗争的或偶然落到革命阵营里的都被淘汰掉,而一切自觉革命的则受到锻炼、改造,成长为坚强的革命战士和具有高尚品质的社会主义新人。

小说的艺术手法完全服从表达主题思想的需要。作者刻画人物的特点是,人物的行为全由其性格逻辑所支配,人物的肖像是抓住最能显示其性格特征的部位进行描写,如莱奋生的眼睛又大又蓝,像湖水一样深,这是他思想敏锐、观察犀利和有远见卓识的表现;而密契克的脸色是苍白的,这是他软弱、追求空幻、远离人民、灵魂空虚的反映。作品在结构上的特点是,分别描写不同人物的几章,就用人名作标题:第一章——莫罗兹卡,第二章—

—密契克,第六章——莱奋生;把两类人物放在对比之中交替描写,并以游击队的行动把这一切统一为一个整体。

《毁灭》以运用深刻的心理分析手法见长,如对莫罗兹卡转变前后激烈的内心矛盾的描写,对密契克逃跑前后紧张的心理冲突的描写等。

景物描写与情节、人物性格的发展和心理状态密切相联,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如行军时所见的秋天的原始森林、艰难地强渡泥沼时的密林深处、结尾时的明朗的打麦场等。

法捷耶夫继承了高尔基的创作传统,展示了为实现革命目标而斗争的人民的苦难、战斗,成长和胜利前景,以及他们之中的先进人物的优秀品质。莱奋生正是巴威尔·符拉索夫那样的无产阶级英雄,他领导的游击队和巴威尔领导的革命小组一样,最后虽然遭到了摧残,但给读者的不是悲观主义的情绪,而是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小说寓意深刻的结尾,诗情画意的描写, 形象生动地说明了革命事业后继有人,革命前途无限光明,革命一定取得最后胜利。

同二十年代苏联一些把革命和内战表现为自发现象、把共产党人的形象公式化了的作品相反,法捷耶夫在《毁灭》中正确地反映了革命和内战是人民大众在共产党领导下的自觉革命运动、成功地塑造了丰满的共产党人的形象;这些,再加上心理描写和性格刻画的艺术技巧使小说异于或优于同时代的其他作品,成为苏联文学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