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给我的朋友戴高乐将军”
法兰西民族解放阵线更名为法兰西共和国临时政府之后,英美政府曾向波兰、挪威等在伦敦的流亡政府发了个“紧急要求”,要他们“静观其变”, 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不要忙于给予承认,这是大有原因的。其原因之一, 也即它的远因,是罗斯福对执拗得近乎妄自尊大的戴高乐越来越反感,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位军衔最低的将军能代表法国。同时,他对法国的基本态度也多次讲明了,他不会直接或间接地支持任何总统候选人,任何政党。他确实认为,只有摆脱了奴役的法国人民才能够选择适合于他们的政府形式,并由他们自己选举国家领导人。他衷心希望这场战争是“民主国家的一场斗争”, 不应该以建立波拿巴或佛朗哥式的军事政权而结束;他希望由幸存的法国文官和议员们组成未来的政府。因此,他向各军事领导人下达了最严厉的指示, 例如要马歇尔、艾森豪威尔、史密斯将军避免表示支持戴高乐;对沦陷的或自由的法国所奉行的政策,是“只同地方当局打交道”。
未来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因亲临其境,不无遗憾地看出了罗斯福政策不切合法国实际的偏颇之处。他感到自己有责任把实际情况向总统汇报。1944 年 5 月,他向罗斯福写了一份绝密报告,报告中说:“请总统放心,在同法兰西委员会的谈判中,我只涉及军事问题和与军事方面有关的民政管理问题。我理解您焦虑的心情,我将不会做任何可能被看作是影响未来法国政府性质的事情。但是,根据特工人员和逃跑的战俘向我提供的情报,我想告诉您,目前法国只有两大集团:维希‘帮’集团和对戴高乐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另一个集团⋯⋯只要我们解放一些地区,我们就可能发现人们普遍要求加入戴高乐集团⋯⋯”
罗斯福接到这个绝密报告,心里很不是滋味。6 月 2 日,他向马歇尔发了一份“告诉艾森豪威尔将军”的措辞强烈的秘密备忘录:“我随时准备看到戴高乐成为总统、皇帝、国王或其他随便什么人,只要这是法国人民自由作出的决定!⋯⋯但是,我不同意法国只有两大集团的说法。”
这里就道出了事情的真谛:法国当时并不止两大集团!只能说只有这两大集团最大。因为战前法国的议会由三十来个政党组成,敌人来了,这些政党除了少数几个如共产党等还在坚持地下斗争外,大部分都跑散了。但随着东西两大战场的开辟,意大利的投降,德国人失败的前景指日可待,这些政党又重新活跃起来。其中,法国共产党因为组织最严密,抗战功绩也大,实力也雄厚,很希望当然也很有可能建立起自己的政权。
此外更重要的,也即“等待事态发展”的近因,是这时在巴黎又冒出了一个皮埃尔·赖伐尔。
赖伐尔是个诡计多端的野心家。1940 年他投降了德国,曾先后担任维希政府的总理和外交部长,甘心事敌,干尽了坏事。当德国人成了惊弓之鸟, 盟军即将解放巴黎的时候,他又想出了个讨好盟军以篡夺胜利果实的新点子:组建新政府。他的计划是在巴黎重新召集 1940 年的第三共和国的“国民议会”,建立一个所谓的“联合政府”,把它当作合法的政府来欢迎盟军进入首都。这样就可以取代戴高乐,使他的临时政府还没得到法律上和英美等大国的正式承认之前,就面临着在法国首都已有一个掌握实权的政府这么一个既成事实。
为了达到上述目的,他以他惯有的狡猾手法和不顾一切甚至包括“羞耻”
二字的勇气去实施他的计划。他打算清洗他身边的极端亲德分子戴阿、达尔南、博纳尔和布里农,并想极力寻找一个在原国会里有代表性、在反对贝当的政策方面很著名、在国外又有相当声望的杰出人物来参加他的新政府,以装门面。最后他选中了曾担任过政府总理和国民议会议长的著名政治家赫里欧先生。此人正囚禁于德国集中营。赖伐尔跑到德国人那里兜售他的计划。而德国人,包括希特勒的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和高级谋士阿伯兹等人也已经看到德国人的失败是既成事实,都认为法国一旦解放,最好的结局是在巴黎出现一个包括维希分子的亲德的政府。所以双方一拍即合。德国人不仅赞成, 而且在暗中大力支持。于是赖伐尔就亲自跑到马尔维尔德军集中营把赫里欧先生接了出来,并陪他洗了澡,订制了新衣服(可惜赫里欧先生只是感谢赖伐尔提前解脱了他的苦难,对参加新政府一事却根本不肯表态)。
当然,如果筹划中的“联合政府”今后得不到盟军的认可,赖伐尔也只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善于钻营的赖伐尔千方百计托关系,终于从一个名叫昂菲埃尔的人那里获得了一项美国人不反对他的计划的保证。于是,赖伐尔更肆无忌惮地活动起来。
当然,赖伐尔的阴谋像四年多来一切针对戴高乐的阴谋一样,是注定要失败的。但对这个人,戴高乐却是一反常态地宽宏大量。他后来在回忆录中评论道:
赖伐尔进行了一场赌博,他输了。他有勇气承认自己应对一切后果负责。他为了支撑那岌岌可危的局面,在当政期间无疑已使用了一切诡诈手段,力图以此为他的国家效劳。但愿人们会承认这一点。在那灾难深重的岁月中,有少数甘愿在耻辱的泥坑中爬行的法国人并没有完全自绝于祖国,这是事实。
但在当时,赖伐尔的阴谋却使已经十分诡杂凶险的局势更其复杂起来。鉴于这种情况,一些关心法国前途的人纷纷劝说戴高乐,劝他采取积极措施使罗斯福改变看法。戴高乐从贝叶返回伦敦的当天下午,英国外交大臣艾登就跑到卡尔登花园拜会戴高乐,力劝他尽早访问美国。美方的代表和一些军队高级将领也轮番向他表示了同样的意愿。6 月 16 日,英国首相丘吉尔再次建议戴高乐访问罗斯福尽力与美国重建作为法国一份宝贵遗产的友好关系。最后,法兰西共和国临时政府深入地讨论了这个问题,一致同意戴高乐
应该出访美国。不过要以某种方式表明,此番出访,既不是去乞求,也的确没有去谈判的任何打算。他只是作为罗斯福总统的私人客人出访,代表法国去向最强大的西方国家对战争作出的贡献并向法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表示个人的敬意;而且任何会谈都只是两国政府首脑之间平等地交换意见。如果美国政府希望讨论盟军与法国政府之间的民政和军事关系问题,将请他们在将军离开之后通过正式的外交途径解决。
戴高乐同意了这些观点。6 月 24 日,他在致驻华盛顿代表的电报中明确表示了他的立场:“我既不需要什么,也不打算特别要求什么,尤其是关于让美国正式承认临时政府的问题,我认为是无关紧要的。因此,我不准备提出这一问题。”同时,他首次正式以法兰西国家元首的身份访问了意大利和梵蒂冈,同教皇庇护十二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然后,他才登上罗斯福派来专程迎接的飞机,于 7 月 6 日下午到达了华盛顿。
这次访问,把两位巨人的性格都充分显示出来了。一个处处以民族代言
人自许,根本不顾忌自己地位和实力的虚弱;一个时时按既定目标前进,丝毫不接受其他因素的影响。尽管是美国总统的正式邀请,但戴高乐在机场仍被当作一位高级军事领导人,受到鸣礼炮 17 响的欢迎,没有得到国家元首鸣
礼炮 21 响的礼遇。在欢迎的人群中,除了法国自己的代表和美国新闻记者之外,就只有美军著名将领马歇尔将军和阿诺德·金海军上将等,连国务卿赫尔都没到机场来。一出机场,他立即被送往白宫,在那儿得到了罗斯福总统的接见。
第三天,罗斯福在白宫设午宴款待戴高乐并发表了动听的讲话。在讲话中,两位巨人都老练地避开了容易引起争论的政治问题。罗斯福首先赞扬法国:“我认为,法国有些东西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存在,这就是不仅对我们, 而且对全世界都珍贵的文明精神⋯⋯岁月流逝,我们已看到法兰西的黎明来到了,我们已看到这一文明将获得全部解放,不仅是过去的文明,而且比战争以前更吸引人、更伟大的文明都将获得全部解放。”
接着,他又特别亲切地对将军说:“一年以前,也就是去年的 1 月,我第一次会见了戴高乐将军。我非常高兴我们今天又有第二次会晤,我希望还有第三次,乃至更多次的会晤。在法国人和美国人之间,或戴高乐将军和我本人之间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一切都会得到很好的解决。毫无例外,戴高乐将军和我本人,今天早上曾谈到涉及全世界的许多事务。我们对世界前途的看法一致,并且同意解除德国武装,使其近五年发生的事情在今后 50 年内不再重演。”
这次访问,戴高乐与罗斯福曾举行了两次单独会谈,主要谈论了法美关系和未来世界的组织问题。但美国官方没留下任何文字记录。只有戴高乐自己的《回忆录》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两人都情绪激动,但却是友好的。当时, 罗斯福正处在权力的顶峰,美国作为世界最强国,在军事、工业和财政方面控制着它的盟国。罗斯福对世界的未来有着全球性的看法,只想对戴高乐阐述并使他理解这种观点;而戴高乐满肚子盘算的,却是在罗斯福所描绘的巨幅图画中无足轻重的、重建满目疮痍的法国的问题。于是,两位巨人各讲各的,谁也不愿认真对待对方的意见。
戴高乐回忆说:
在我们的会谈中,他根本不提棘手的事情,而只让我理解到他自己想从胜利中达到什么样的政治目的。在我看来,他的胃口是不小的,它使欧洲和法国感到不安。按照总统的看法,美国的孤立主义是过去的一个最大的错误。但是罗斯福从一个极端跑到了另一个极端,他打算通过国际法来建立一个常设的干涉机构。在他的思想中,他要建立美国、苏联、中国、英国四大国的领导权来解决全世界的问题。
我静心倾听罗斯福给我叙述他的计划,好像这是符合人道的,他用理想掩盖其强权意志。而且总统决不是光谈原则的教授,也不是根据感情和利益来谈事情的政治家,他轻描淡写地把事情一笔带过,以致很难公开反驳这位艺术家和幻术家。但是我回答他说,照我的看法,他的计划冒着把西方国家置于绝境的危险。如果把西欧看成是次要的,岂不是要削弱他自己所从事的文明事业吗?
戴高乐向罗斯福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即西欧应该复兴的观点。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观点对此后 50 年世界政治、经济形势的发展变化产生了多么深刻的影响!戴高乐说:如果它复兴起来,世界上其他各国都宁愿以它为榜样。
如果它削弱下去,蛮横的暴力就要席卷一切。虽然西欧存在着一些分歧,但是西方国家还是一个重要因素。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古老民族的价值、能力和光辉。的确,首先是法国,她是欧洲的大国。只有法兰西,无论过去,现在或者将来都是你们的盟友。我知道你们准备从物质上帮助她,这对她是十分宝贵的。但是在政治上也应该使她恢复自己的实力和信心。因此必须使她能起作用。如果有关世界最重要的决定不让法国参加,如果法国丧失了她在非洲和亚洲的殖民地,一句话,如果战争的最后决定给她造成一种战败者的心理,那她怎么能起作用呢?
这是戴高乐近年思想的主题,也是他向罗斯福解释的自己几年来的所作所为和为什么到华盛顿来的原因。作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罗斯福对这一点是能够理解的。而且,他对法兰西民族也确实抱有一种真实的崇敬的感情。正是由于这种感情,才使他对法国 1940 年的失败从内心感到失望和生气,并因看到这个惨败并没引起法国人、特别是与他接触过的法国人心中多大的反应而痛心。他对戴高乐吐露了看到战前法国那种政治上无能时的难言之痛: “我这个美国总统,甚至有时还想不起法国政府的短命总理的名字。在这儿, 现在你看到我国热烈地欢迎了你。但演完这幕悲剧以后,不知道你是否还是政府的领袖?”
罗斯福的见解使戴高乐感到:在国际事务中,理论和感情同强权的现实比较起来是不重要的,最主要的是人们所掌握的和坚持的事实。法国要恢复自己的地位,只有靠自己。
戴高乐把这种理解向罗斯福挑明,罗斯福笑了:“我们应当努力去做。但是,的确,为法国服务,谁也不能代替法国人民。”
会晤之后,两位巨人都举行了记者招待会。罗斯福的招待会,表明了美国对戴高乐作了点让步,但基本立场仍然没变:
在法国人民选出它的政府之前,他同意法兰西民族解放委员会作为事实上的民政当局。但戴高乐将军的委员会不会被看作是法国的临时政府。
艾森豪威尔将军可以自由地同法国其他行政当局进行谈判,由他选择或任命能够维持治安的地方行政当局。
戴高乐的记者招待会则活跃得多。由于他这是第一次在那些过去曾多次帮过忙的美国新闻界人士面前露面,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再次表述了自己坚定的目标:“法国在逐渐摆脱暂时的灾难以后,首先和盟军按照自己的地位共同参加作战,一步步走出它暂时的苦难。它打算先与盟国一起参战,进而分享世界的和平生活。”然后,他耐着性子巧妙地回答了一些记者提出的不适宜的甚至荒唐可笑的问题,使记者们惊讶地发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和蔼可亲、高尚和持重的人。他博得了他们极大的好感。于是美国新闻界掀起了一股“戴高乐热”,接着又兴起了一场“支持戴高乐运动”,给罗斯福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最后白宫被迫再次让步,于 10 月 23 日正式承认法兰西共和国临时政府。
从个人交往的角度,这次会晤也有了一些有意义的成果。罗斯福总统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个怪人!”
而戴高乐,则正式在回忆录中把个人的评价写下来:“罗斯福的伟大, 在于他的看法同我很相近。”
最后,两人还互赠了富于象征意义的礼物。戴高乐赠给罗斯福的,是一只比塞大兵工厂工人精制的小潜水艇。罗斯福赠送给戴高乐的,则是一帧他
自己的照片,后面罗斯福亲笔写了句话:给我的朋友戴高乐将军!
但给我的朋友戴高乐将军的具有实际意义的礼物,这时已经送到了阿尔及尔。这就是关于法国行政管理权的阿尔及尔、华盛顿和伦敦三方协议。这个协议再没提什么“军政府”和“战时货币”,承认只有法兰西共和国临时政府才有管理法国的权力;只有它才享有与盟国取得联络以及向盟军提供必需的劳务的资格;只有它发行的货币可以兑换解放法国的盟军所持有的美元和英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