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福金
生活体验与艺术追求
储福金
一
伟大的作品几乎都是反映作家的现实生活。文学反映生活现实,是基本的。作家把自己亲见亲闻表现出来,相对虚构来说,应该是容易的。然而,在表现上,往往又会有着另一种倾向,即是虚构容易,而真实难,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曾经有一段时间,模仿西方的作品在评论中是主潮,那一类生活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乃是虚构的,非现实的。这类虚构的作品会被评论界津津乐道,乃是见多了太实在的作品,于是认为这一类的作品具有文学性,而认为表现现实生活的作品是低层次的。
禅宗有一句话头:初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再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进而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这是很有思想深度的一段话,同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境界看起来比第一层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要高,非现实的境界也许比第一层太具体的山水观要高,但终不是至境。真正文学的最高境界要回到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但这不是简单的回复,是高层次前进,用哲学的语言来说是扬弃,是涵盖了前两个境界的。而我们却往往在否定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境界时,在批评第二层面弱点时,便会强求简单回复到初见的低层次中。不是进化论,而是退化论。强调现实生活的作品时,便把文学从第二层面拉到第一层低层面上来。而出现的这类作品一般缺乏深层的思考,只是简单地表现表层的现实生活,看起来山水面貌清晰,而在具体与实在的现实临摹中,缺乏了高层次的文学性,缺乏了文学艺术真正的独特性和创造性,结果只能一时红火,没有文学性、缺乏内涵的东西永远无法具有超越的力量。
落在第一层面上的作品往往靠的就是生活,不需要太多的思想学养,一般文化水平的人也能写出来,有时也可能合一时的需要,写得对路,也写得生动。本来文学就是表现生活的嘛。而在第二层面上的作品往往会显出一种才气来,毕竟要把山写成不是山,水写成不是水,本身就容易显出才气。但文学是反映和表现生活的艺术,用虚构和象征等各种文学手段,也只是能更本质地表现生活、表现对人生的深度理解。作家对生活的现实关注是少不了的。西方优秀作品所表现的也正是西方社会的现实生活。
把表现现实生活为第一层面,把虚构的文学性视为第二层面,这只是一种简单的方便说法。生活与文学表现,生活是根本的,而文学表现则必须是作家个性的,是创造和独特的,那是艺术的“天命”。充分展示个性的独特而创造性地表现生活,才可能出现精品。
对作家来说,本体是内,生活在外。艺术要求作家表现出内在的独特而创造性的个性来。作家要朝向自己的内,这是根本的。因为作家一旦是对外的,一旦他为钱、为名或为任何的外在需要而作,而不是出于他内在的独特个性进行创造性地写作时,这样的创作便偏离了艺术的特殊规律,只能出一般的平庸之作。可能会产生一时有影响的作品,那只是其适应了哪一方面而在哪一方面获得的影响。其终究违背了文学的“天命”,离精品是远了。
文学是表现人生的,一连串的人的生活构成了人生。所以作家的“内”必须更多地接受生活的“外”。虽然人生于世,时时都在生活,任何的生活也都有其意义,但艺术是要日见其新的,那种重复的狭隘的生活,会使作家的眼光缺乏宽度与深度。作家应该更多地去接受新的生活以获得更宽更广的感受与理解,这也是不言而喻的,古人便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说法。知与行,见与解,是相通的。需要更多的转化为“内”的“外”,使“内”得到丰富,得到拓宽,就如需要知识来拓宽“内”,就如需要学养来丰富“内”。作家要表现出来的“内”,正是外在的生活感受,外和内在这一点上是融合在一起的。作家使自己的内融合了更多的外,融合了更宽的人生,更丰富的人生,于是在书房创作时,在握笔静止地对着自己的“内”时,这个“内”便展现出一个宽广的天地。
这里再借用一下富有哲学意味的禅宗说法,禅宗是讲境界的,“在那边悟了,到这边来行履。”悟是个人的,各人悟的方式与契机都是不同的,因此外在的包括佛理都是虚的,都只能合者而用,但高层的境界需要把整个的人类都融到自己的内在之中,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就需要把整个外在都融于自己的“内”,成为一个大“内”,一个宽“内”,一个无限境界的“内”。内是表现外的,内是融合外的,内外是转化的,只有更宽更深的内,才能表现出更宽更深的外来。具有内在的大境界,而不是小聪明,从来都是伟大作家所必需的。
然而,当一个作家完全强调外在的需要,哪怕那需要是多么的“神圣”,如果不经过一个内,一个合乎文学表现的内,一个经过融合的内,也就是没有了独特的他自己。没有了作家独特创造的个性的内,于是那一切外在的便都显虚假甚至虚伪,起码是不合实际的。因为它背离了文学的“天命”。可以由一句口号,可以由一个大话,而构思出一篇一时红火的东西来,但那绝不能成为精品。除非你有这种境界,否则你无法真正表现出这个境界来。
作家也许一生坚持要积累的,就是将那更宽的外融合于内,这“外”包括生活也包括知识,丰富自己,使自己的内变得更宽。从这一点来说,生活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所以,往往灾难性的生活使人感受之深,而使他的内变得更充实,更多彩。深入生活是有意义的,但这种深入并不是单纯的对外的接受,而必须合乎内的需要,合乎内的感受。每个“内”都不同,每个作家的兴趣与兴奋点都不一样,这种接受也是异乎人的,不应该是强加的,不应该是浮光掠影的,不应该与内相冲突的,必须合乎独特感受的,合乎创造需要的,合乎个性渴望的。
不表现“我”、也就是没有个性的作家称不上一个真正的作家,但个性并非是让作家回到内里去,表现自己的身体或者是表现那一点点个人生活的杯水风波。那么区别作家大小的根本便是作家心的大小。作家的心要大,便要融更丰厚的生活,融更丰厚的文化素养与思想修养。
在浮躁的文学时代中,那背景便是急功近利的潮头,人生于社会,要不受背景的影响是极不容易的。创作者,评论者,还有能左右文学背景者,都容易由惯性旋进急功近利中。这种急功近利的直接表现便是趋同趋时趋潮趋外,就是谈独特也是模仿的“独特”,就是谈创造也是借鉴来的“创造”,就是谈个性也是潮中的所谓“个性”。独特,创造,个性,应该属于个体的,只属于“我”,只属于“这一个”。精品只存在于某一个作家某一篇作品,绝不会出现在某一类某一潮的代表作中。不管那一时一潮合着什么理论,不管是学术状的,深刻状的,新潮状的,只要能用来概括一类作品,便都背离了文学的“天命”,都只是受了浮躁的背景影响,并浮躁地影响着背景。而在这种背景下,真正的作家只有自个儿沉静下来,甘心寂寞地去接近喧嚣之底处那如如不动的“天命”。
二
创作是个人的艺术表现。
这道理简单,便如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我坐在写字台前,我想在作品中表现出“我”来,这个“我”应该是独特的,应该是有别于其他作家的。
然而,我们写出的作品却往往是一个调子的,往往是一种语境的,往往是雷同的。
这是受外在的影响所致。写作总是要接受外在影响的。
我们的社会是飞速发展的社会,我们的时代是千变万化的时代。
还记得儿时生活的大城市,响着叮叮铃声的有轨电车在街上穿行。铺着青石的小街小巷里,排列着青瓦的平房与阁楼。多户人家合居一个院落。夏日的夜晚,街巷两边摆着竹凳与躺椅,坐着和躺着摇着蒲扇的人们。冬天的夜晚,从玻璃窗看出去,高高的工厂烟囱梦魇般地耸立在夜空中……而今身居的大城市,无数座大厦高楼如同积木般堆立着。街道上,汽车排着长长的队,有时很缓慢地移动着。夜晚,五彩的霓虹灯跳闪着,夜空一片片地染着深玫瑰色光晕。
中华民族已有几千年文明史,传统文化渗透在我们的血液中,积淀在我们的精神中,那是我们心灵的根脉。以儒释道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深邃而广博,唐诗宋词元曲与明清小说为代表的中国文学,伟大而具有高度。
而我们走上了现代,科学的发展,使我们的一切与世界接轨,西方的思想潮流,现代的文学潮流,裹挟着形形式式的理论汹涌而来,变形、荒诞、魔幻……正合着现代人内心的纷杂。
那么丰富的世界,那么丰富的文化遗产,那么丰富的社会变化,如何不影响着我们的创作?
而作为我的具体创作,如何将这外在的影响,艺术地表现在一个文本之中?
文学创作的世界是宽广的,应该能供任何的创作者走出一条路来。然而一旦你走出去,便发现你要走的路前面总有先行者,无数的路上有着无数的先行者。行走的“我”迷失了,写出来的作品总有着别人的色彩,总有着别人的形式,总有着别人的调子,总有着别人的思想。
似乎眼前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
前面的路,有的路是热闹的。热闹的路是大路,是人走得多的路。每一段时期都有这样的路。正因为走的人多,得到的赞叹和击掌声也多,走的人也就走得兴高采烈,走得手舞足蹈。没有寂寞,没有孤独,没有漂泊感,没有忍受感。那是合乎时尚的路,那是合乎机缘的路。走上那一条路是容易的,不用猜谜,不用选择。拣人多的地方去涌,找声音大的地方去奔,寻眼光集中的地方去走。
在那条路上走,很难寻找到自我。一切是流行而时尚的。
流行和时尚的根本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是和别人共通的。
也许你一时走得很顺,但你会发现你行走的力量,乃是借着了别人的力量,而凭你自己的力量你寸步也难行。你只能安慰自己说,似乎没有人是全新的,似乎没有人能具有绝对的自我,似乎一切人都在别人的阴影里。
其实文学作品只要是你写出来的,只要有着你的生活,只要有着你的经验,只要有着你的东西,就能算是你的。每一篇作品从某一点来说,都是独特的,除了抄袭。而从另一点来说,每一种作品,哪怕是再伟大的作品,也都有前人之迹可寻。然而,独特和模仿还是可辨的。
只有你把自己的所悟所感都投入到作品中,把你感悟的一切都化入到自我中,你从模仿到绕开,从绕开到化解,你立定你自己的中心,你心无旁骛,你视独创为根本,用你的方式,注入你的经验,反映你的情感,表现你的思想,是你对人生的认识,是你对人生的体悟,是你化生活内容归于朴素归于自然的形式。这形式不管是繁还是简,不管是柔还是刚,不管是大还是小,不管是尖锐还是平缓,不管是高歌还是低吟,你才能有了独特的自我。如此说着是容易的,其实是多么的难,你从许许多多的路中追寻一条自己的路,也许只有大幸运者,才能达到,才能显露,才能真正地表现出来。即便是卡夫卡,生前也对自己的作品产生怀疑,直到去世后他那独特的作品才被人们接受,并成为经典。这太艰难了,也太幸运了。
无数个作家中,也许只有一两个真正创新了;也许无数创新的作家中,只有一两个才完全显现了自我。也许无数个显现了自我的作品中,只有一两篇才得到了成功。
如何寻找到那个“我”?我自然会受各种影响,我是一个各种影响生成的我。我又如何表现出艺术的自我来?
艺术创作的一切都可以变化的,手法,形式,主题,人物,虚构,写实,语言,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随时而变。但有一点最基本的,是无法变的,那就是独特性,独创性。一旦模仿而共通,不管相通于最大的作家,不管相近于最大的作品,不管披上了多么炫目的色彩,那都摆脱不了平庸。外来的资本能衍生出经济的繁荣,外来的制度能改变社会的结构,但借来的艺术创作,不管如何的赞叹和拍掌,总含着根本上的嘲讽。
追寻自我的路是孤独的。只能是孤独的。
站在孤独的路边,为孤独的行人赞叹和拍掌,本身的心境也是孤独的,也需要耐得住寂寞。也需要耐得住热闹的诱惑。
真正确立了自我的作家并不多,乃是大天分者,乃是大幸运者。走完那一步需要更多的学问,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感悟,更多的思想,更多的哲学,更多的经验,更多的技巧,更多的生活。根本的是能化一切为自我,化得干净,化得完全,化得精粹。根本的是需要有一种自我的力量,自我独特的人生建造起独特自我的力量,自我独特的人生体悟,自我独特的哲学乃至宗教的中心思想。这样才有力量化那一切外来的影,外来的技,外来的气,外来的形。才能真正化魔为我,才能真正确立自我。回复一个完完全全的我,一个透透明明的我,一个自自在在的我。而通向这一个目的,乃是长长的,深深的过程。这其间,你自己必须是宽泛了,你自己必须是博大了,你自己必须是深刻了。你自己有了真正的力量,才能采百家之神,融百家之长,才能体人生之博大,悟人生之根本,皆化为自我。
你必须达到超越。
重要的是,孤独的路未必是真正通向本我的路。寂寞身后事。永远不停下来看一看,犹豫一下的,可能是天才,也可能是傻子。可能是最大的成功者,但更多是无望的失败者。
时时拓宽自我追寻的那条路。避开所有的诱惑。一直往前走,永不停步。哲人常常是这样说着话。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盘录像,那盘录像上有着我的形象。我活动着的形象。同乎镜子又异乎镜子里的形象。一瞬间中,我觉得陌生。我觉得那作为自我形象的陌生。那就是我吗?在那录像中,我周围的友人都显得真,显得熟。唯独那个我,却显得假,显得陌生。我只是凭习惯凭常识认得那便是自己,那便是我。
偶尔读自己的作品时,也往往会有一个念头浮起来:那便是我写的吗?那便表现了我吗?于是对整个自己追寻自我的路生出了一种疑惑,我究竟在哪里?那称之为本我的也许永远只是一种跳闪着的诱惑,同样是一种虚幻的诱惑。在我追寻的时候,它永远会如星星一般在远处闪着亮。
也许在我不再追不再寻的时候,它就在我的身边。它便成了我自己。于是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
也许那完完全全的自我只在一种理想中,只在一种想象中,在一种追寻的过程中。然而你还是可以对每一篇你写出来的作品问一声:从本质上来看,它是属于你的吗?真正是属于你的吗?你一生中有一篇完全属于你自己的作品吗?有一篇真正表现了你自我的作品吗?
我只有永远走下去的一条路。
储福金的“黑”与“白”
子川
储福金围棋下得好,圈内广为人知。尽管下棋的人都喜欢跟上手下棋,跟储福金下棋却不容易找到快乐,因为你很难赢到他的棋。俗话说,棋高一着,束手缚脚。其实,储福金让你不快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棋局上的储福金,过于较真,计较胜负。一般来说,上手跟下手对弈,理应大度一些,没必要在某些局部锱铢必较,毕竟他水平高,堤外损失可以从堤内补回来。从另一个角度,上手如果行棋不紧凑,或由于大度在某些局部掉以轻心,往往就给了下手的机会,会增加偶然失手的概率。储福金不会给下手这样的机会。他不管对手跟他的差距有多大,也不管盘面上胜负已经定局,依旧咬得很紧,一步不松。比如说吧,你已经被他吃掉一块大棋,盘面上差距海了去,即便换上聂卫平、马晓春这样的国手坐下来也未必能翻盘。按说储福金应当讲点宽松和谐了吧,不,他依旧步步紧逼,一招狠似一招,眼睛早瞄上你的另一块棋,尽管再多吃你一块棋也就是多赢一些棋子,早与胜负无关。储福金有个口头禅:有得吃就吃!这还是在他处于优势局面的姿态。如果开局时他一不小心处于了劣势,你这棋就更难下了,他会频频陷入长考,用时间争取空间,有时,还会来点不伤大雅的盘外招,诱使对方去犯错误。归总了一句话,跟储福金下棋,他赢了还要再赢,而且是赢得越多越好,而你根本就不要去想赢,想赢也赢不到。这就是跟储福金下棋够刺激却未必快活的理由。记得李汝珍在小说《镜花缘》中曾借“麻姑”之口说过这么一段话:“我喜你者:因你棋不甚高,臭得有趣,同你对着,可以无须用心,即可取胜,所谓‘杀屎棋以作乐’颇可借此消遣。”李汝珍老先生说得不差,论快活,还是跟水平比自己差的人下棋更快活。
一离开棋桌,储福金马上恢复谦谦君子的本来面目。生活中的储福金,白面书生一个,为人随和,待人宽厚。这在圈内也有口皆碑。
生活中的储福金是写小说的专业作家。读储福金的小说,却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他的小说有着唯美主义倾向,常有一种哀婉悱恻的氛围环绕,笔法细腻、沉着,有空山鸟语之静美。如果硬要打个比方,储福金的小说有点像《黑白》(储福金的长篇小说)中的梅若云:“脱俗,清丽,洁净。”让人读后“有一种清凉的感觉,透体而入”。
储福金喜欢的外国作家有日本的川端康成,事实上,储福金只是没有川端康成生逢其时。当今时代,人心浮躁,“流动的现代性”让价值的坐标变得不那么确定。流体的特征是“既没有固定的空间外形,也没有时间上的持久性”。在这样的前提下,终极与永恒难免受到质疑。一旦迷失了确定的价值坐标,人们在作出审美判断时难免会有那么点困惑。美在深山到后知,山之静美,置身繁华都市是想象不出的。空山鸟语与繁华闹市之间,相距也许不远,可是,又有谁真正启程了?故而,山之静美与山的寂寞,常常联系在一起,除非通向深山的路被打开。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真正的美耐得寂寞。
作为他的同事与棋友,储福金的小说我差不多都读过,从早期的《石门二柳》,到近期的《黑白》,以及新近的“棋语”系列小说。
在一个场合下,我曾经说起过,让人一口气读下来的小说,当下不是很多。一气读下来,掩卷之后,仍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让人静在那里玩味的小说,尤其不多。平心而论,这里有小说的问题,也有我自身的问题。毕竟这些年小说编辑做下来了,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小说读多了,就比一般读者冷静,读着读着有时会卡壳:这地方写法落了套;这里想法不错,只是活没有做好;这样写看上去有些花头,到底没有“花”出什么新东西。新东西当然不是指时尚时装这样的行头,有时也可以是一些老货色,关键在于是否写出新意。卡了壳,一般就不会再读下去。当年做编辑,还不能不读,因为那也是工作内容之一。这也是做小说编辑没有单纯做小说读者那么自在的缘故,因为后者是不喜欢就可以不读。
储福金的《黑白》是那种尤其不可多得的小说。这部写围棋的小说如此吸引我,与文友或棋友没有任何关系。
事实上,根据目前图书市场反馈来的信息,喜欢《黑白》的人很多,有懂棋的,也有不懂棋的,有专业棋手,也有专业作家。这也正是储福金的高明处。一般来说,写下棋与棋艺这种专业性较强的题材,很难解决一个专业性与普通受众趣味性的问题,因为你不能不写到下棋;你不能把下棋的过程写得夹生了,让会下棋的人觉得你外行;你又不能写下棋写得太专业,让不会下棋的人读起来兴味索然。还有,围棋这一黑白艺术渗透着中国文化的精髓,自诞生之日即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文化内涵,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你不能把它写得太玄奥;又不能把它写得太明白;你甚至还不能把它写得不明不白。这也是围棋这个题材许多人不敢去碰的缘故。
储福金是怎样去构思这个小说的,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动笔前他显然是想过好多问题,也是在想通了好多问题之后,才决定开工。这里似可借用一个棋语:谋定而动。
比如,把《黑白》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放在从军阀割据到抗日战争这样一个历史时段,就颇见匠心。军阀混战,北伐军征讨各路军阀,日本侵华战争早期制造的摩擦,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这是一个杂乱纷呈、大起大落的世局,有道是“世事如棋”。还有一个说法是:“千年无同局”,说的是围棋的繁复多变。那么还有什么历史时段能比这个时期的中国,更繁复多变呢?当然,在储福金的笔下,这些都是背景,他只扣着小说主人公陶羊子一路写过来,几乎没有用笔墨去正面写战乱,正面写抗战,甚至也没有花什么笔墨来写社会环境的复杂,而读者却从陶羊子、梅若云、祁督军、芮总、秦时月这些小说人物的生活经历中,从与日本棋手捉对厮杀中,隐隐读出许多东西来。这就像舞台上的布景,有了它们,舞台就有了纵深感,台前演员的道白与表演,就显得更具张力。
还有,《黑白》的结构,似乎是那种没有结构的结构。粗粗一看,有点像“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这样一种白话小说的叙说套路。小说开始的时候,陶羊子幼年被重病的母亲拖到娘家(一个江南小镇),然后母亲病故,父亲早已失踪,便留在舅舅家生活。在江南小镇,少年陶羊子读私塾,认识任守一,开始接触到围棋,并显现出随意落子即暗合弈理的天赋,然后随小舅去了苏城,歪打正着地结识了喜欢下棋的祁督军与芮将军(后来的芮总),且因此结识梅若云小姐,再到苏城余园棋室下棋,少年成名,后来因为小舅车祸去世,也隐含梅若云迁往南城的缘故,从苏城去了南城……这样一种线形的结构,以及只让舞台聚光灯照着陶羊子来展开情节线的布局,很有点像陶羊子的棋风与行棋的路数,一开局,就把手中棋子老老实实地拍在星位上,然后“倚着、靠着,把棋走在了高处”。单纯从棋上来说,“像这样兵不血刃就胜了棋,懂棋的人明白,陶羊子的棋上功夫是很深的”。
当下,喜欢结构上做文章的小说很多,许多做小说的人都不甘心平实地去写,一般都会在结构布局上绕出一些花头,蒙太奇的手法已经太陈旧,什么人称变化,什么嵌入印刷字体变化等等。关于这一点,当然也不是今天小说家的风气,追溯起来,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受外国翻译小说影响的小说家,做小说的花头就已经越来越多,一时间,怎么写似乎才是做小说的首要问题。
储福金为什么要选择如此质朴的方式来经营他的小说?我想,或许是为了题材的原因,用一种类似传统白描式的写法,来写渗透着中国文化精髓的围棋,以及抒写陶羊子这个不事雕琢的围棋天才,采用这种最平实的方式来安排情节线,要比跳进跳出的蒙太奇更为妥帖。还有,在储福金那里,怎么写与写什么,其实已浑然一体,从结果来看,小说的质地,还真有点像陶羊子下出来的棋,看似没什么讲究,“东一子西一子,随意落子,却都占在空上”,回头一看,竟暗合弈之妙理,几近天成。
事实上,怎么写不单纯是一个结构的问题,还有小说的语言与叙事策略。这也是储福金这个长篇小说最具魅力的地方。语言本身应当不是个问题,如储福金这样的小说家,语言的质地虽不一定用炉火纯青来形容,那也早就百炼成钢了。有意味的是,储福金在《黑白》的语言和叙述中,渗透许多隐喻、象征以及宿命的内容。隐喻和象征的巧妙应用,扩大了语言的张力。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且采用线形的结构来叙述故事,表现人物,阐释题旨,让人读下来却没有丝毫的疲倦与冗闷,应当首先是小说语言和叙事策略的成功。
《黑白》的隐喻,具有多指向性。小说开头部分的江南雨,涟涟答答下着,载着行人的马车“信马由缰”地走在旅途。在幼年陶羊子的“意识中,是看不尽的雨了,与他人生的第一次长途连着的,便是雨的感觉。长长的路,马车与泥浆连着,暗黑色的泥浆”。这是写景的文字,可又不仅仅在写景,它写出一种氛围,一种笼罩着整个小说,笼罩整个陶羊子人生之途的氛围。
还有“黑”与“白”本身的隐喻和象征。字面上看,黑白说的是围棋的黑子与白子,是对弈的工具,最终也通过黑与白显现出胜负。然而,黑与白,在色彩上暗合了夜与昼,阴与阳。这或许正是古人发明围棋时所具备的隐喻和象征,储福金在小说中,通过具体生活内容,把很不容易表现的隐喻和象征充分显现出来。夜与昼交替,是时间的流动,具体生命在时间的流动中展开,走完生长、成熟、衰败、死亡的历程。黑白交替,隐喻时间的更迭,生命只能存在于阶段时间里,而每个人的生命又是有限的。汉斯·梅耶霍夫说:“问人是什么,永远等于问时间是什么。”
黑与白,阴与阳,也隐喻死与生,陶羊子母亲在抱着病拖着陶羊子回娘家后不久即病故。下面有一段幼年陶羊子跟他小舅的一段对话:
男孩说:“叫我吗?是妈妈吗?”
小舅说:“妈妈……不在了。”
男孩说:“她去哪里了?”
很久很久,小舅只是站着,雨水在他的脸上流动着。
小舅说:“她去了黑色的……世界。”
陶羊子开始接触学习围棋所表现出来的兴趣以及对黑棋的排斥,其实就与母亲的死这一记忆有关,“陶羊子发现了通过白棋围着、让黑棋无法进入的空间,是他在孤独中寻找到的一种产生希冀的方式,一种展示梦想的现实。”“于是,陶羊子每天都盼着放学,他可以尽快地穿过小路去看棋……”
死与生是形而下的具体,阴与阳则是形而上的抽象。
在抽象的范畴,黑与白,又似乎隐喻邪与正。比如陶羊子与方天勤这两个差不多同时学棋、出于同门的奇才,从小说开始到小说结束,包括小说最后部分的决战,他们始终纠缠于局内局外的黑白胜负。许多时候,看上去是陶羊子不止一次输了,陶羊子输给了自己身上的朴实、善良、宽厚,而方天勤则一次次取胜,他胜于自己的狡黠、贪婪、狭隘。然而,在读者那里,输于朴实、善良、宽厚,其实是一种胜,而胜于狡黠、贪婪、狭隘,恰恰是一种输。这就是最后的胜负,黑白分明。由此可见,邪不胜正不只是一种愿望,也是一种必然。至于小说的结尾,到底有没有最后决战,决战的胜负如何,其结果都一样。
在陶羊子身上,黑与白,还隐喻心性的变化。比如陶羊子下棋时,执白与执黑,棋风陡变。执白行棋,他心态平稳,神情悠然,棋也讲究平衡,棋形飘逸舒展,“东跳一子,西跳一子,脱先取着势……”一旦猜到黑棋,他就下得凶狠,棋子打在棋盘上啪啪地响,似乎咬着牙,咬着无限的力量,有时“明明吃了很多,胜了很多……丝毫不放松,一步步下得更狠……”
隐喻的张力,以及透过隐喻,揭示出人物命运的轨迹、不可拗越的宿命的内涵,让读小说的人想到很多。
我忽然想起下棋时的储福金与写小说时的储福金,这两个全然不同的储福金,在小说中竟有点像一个执黑棋的陶羊子和一个执白棋的陶羊子。我又想起自己,在生活中,我不难在自己身上找到许多陶羊子、秦时月甚至梅若云他们身上有的东西。非常奇怪的事!我们与陶羊子他们并不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也不在同一个场域生活,要说不同,我们之间的不同太多了,可是,为什么我们会找到那么多与小说人物的共同点呢?我还想到了另外一点,我和储福金应当都具备了可以审视生活的能力,也大抵明了自己在生活中的处境与状态,然而,我们却不能因此改变生活中的自己。
陶羊子不能改变他自己。方天勤、秦时月、任秋、甚至日本侵略者,所有人都不能改变他自己。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能被改变?有一些大约应当归于宿命,更有一种超越胜负、超越时间的东西,它应当属于人性的范畴。这让我想起了几句诗:“一定有一枚棋子不能被移动/终局才发现/黑黑白白的棋子/被太阳和月亮收拾起来/一枚没有颜色的棋子/收不进时间这盒子/甚至也不属于胜负的哪一方。”
棋下完了,棋子被收进棋盒。生命终结,离开这个世界,被收进时间这盒子。可是,有一种超越胜负,超越时间的东西,永远留下来,像一枚不能被移动的棋子。
一个优秀的作品,应当让人感受到这枚不能被移动的棋子。
储福金的谦逊与坚守
何镇邦
在江苏作家中,储福金同我的关系应该说是比较近的。因为他是我已故的老友艾煊的女婿,他又曾在鲁迅文学院第八期作家班学习过,尊称我为老师。但实际上我们之间过从很少,相互了解不深,以致我所主持的“名家侧影”这个宣传名作家的栏目迟至十四年后才让他出场。但是近年间有两次机会聚首,相聚甚欢,交谈也相当深入。这两次都在宜兴,一次在2008年春,一次在2010年秋,都为了出席周德彬的长篇小说的首发与研讨会赶到宜兴,同住一家宾馆,每次都聊到深夜。我们聊艾煊晚年的情况及家事,而更多的是聊文坛聊他的创作,这就大大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加深了我们的友谊。
福金为人低调,性格内向,举止言行颇为儒雅。但他性格中又有坚韧与执着的一面。在宜兴听周德彬说,“文革”时期福金到宜兴乡下插队,由于喜欢文学写了一些诗词和散文,还有一些谈及当时乡下现状的书信,年少气盛,议论时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拒不承认“罪行”和交代问题,很吃了些苦头,亏得周德彬明里暗里保护了他,才过了那一关。
在文学创作中,他也有所坚守。他在上海读中学时就喜欢文学,才分甚高,有一种江南才子的气质,加上又喜欢甚至可以说崇拜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因此他早期的作品大多唯美而感伤。诸如写一群文化馆女孩子的“紫楼”系列(亦称“新十二钗”),美则美矣,就是有点过于纤巧和秾丽。记得我提醒过他,可他还坚持这么写。直到2005年夏天,第二届“紫金山文学奖”在南京开评,我应邀再次担任评委,并主持长篇小说组的评审工作。这一届,储福金的长篇新作《细雨中的阳光》参评,还是过于唯美过于纤巧而未能获奖,我殊感遗憾,可能把我的感受告诉过他。这一次,他有点震动了。不久后,他写出了长篇小说《黑白》,并陆续发表了短篇小说“棋语”系列,反响强烈,《黑白》还于2008年获得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这不仅由于储福金是文坛上的“棋王”,熟悉围棋和棋手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改变了创作路数。他在坚持唯美的基础上又加大了作品的力度。不久前,他告诉我要丢掉川端康成,也就是告别川端康成。这大概就是告别川端康成的结果。其实唯美并没有错,文学的本质就是审美的,只要不是为唯美而唯美就行。川端康成也不是想丢就能丢干净的。读《黑白》,开卷时写主人公陶羊子小时候随母回江南奔丧的情景,尤其是写江南的雨景,还是唯美而感伤的。
在江苏以至全国文坛,储福金是以谦逊和热心闻名的。他热心扶植青年作家和业余作者,在他的家乡金坛以及宜兴苏南一带,有口皆碑。周德彬是宜兴的基层干部,当过官林镇主管工业的副镇长,退休后,办起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铜材厂。他不满足于只当干部和企业家,还在业余时间写起了小说,以圆其年轻时的文学梦。近三年来,他连续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都得到了储福金的精心指导。今年9月在宜兴见到福金,他得知我的血脂偏高,告诉我银杏茶可以降脂。回到北京不久,就收到他从南京快件寄来的银杏茶,我顿感一股暖流流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