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荒谬的“局外人”
——加缪的作品
阿尔贝·加缪于一九一三年出生在阿尔及利亚的蒙多维镇,其祖籍在法国本土阿尔萨斯省。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他与做工的母亲在贫民区度过了困苦的青少年时代。他依靠助学金和半工半读念完了中小学,在阿尔及尔大学哲学系学习期,又因患肺结核病,中途缀学。一九三六年加缪以一篇题为《基督教形而上学和新柏拉图主义》的毕业论文获得学化。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积极投身抵抗运动,创办了著名的地下报纸《战斗报》。一九五七年,加缪以“阐释了我们这一代人类良心的难题”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一九六 0 年一月,加缪乘车回巴黎,因车速过快引起车祸而死亡。有人回忆说,加缪平时一向反对开快车,而他正是死于朋友所开的快车上。这或许也称得上是一种荒谬的死亡吧。
加缪的主要作品有小说:《局外人》(1942)、《堕落》(1956)、《流放与王国》(1957);戏剧:《误会》(1944)、《卡里左拉》(1945)、
《围城》(1948)、《正义者》(1949);哲学随笔:《西绪弗斯的神话》
(1942)、《反叛者》(1951 年)。其中的中篇小说《局外人》和长篇小说
《鼠疫》,已被公认为是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学的经典作品。同萨特一样,加缪的文学创作也充分体现了他的哲学观点,上述作品也大多体现了他关于荒谬、反叛的哲学观。
中篇小说《局外人》的问世使加缪在法国文坛上一举成名。小说通过对主人公奔丧、恋爱、杀人、受审和判刑等情节的描述,集中地表现了存在主义的人生哲学。
小说是以阿尔及尔一家船运公司的职员莫尔索的自述形式写成的,他象一个“局外人”似地,以极其冷静的口吻讲述自己单调无聊、枯燥乏味的生活:作为一名工资微薄的小职员,莫尔索无力赡养年迈的母亲,三年前他把她送进了养老院。一天,他接到了母亲病逝的电话,请假前去奔丧,对于母亲的死,他出人意料地无动于衷。在灵堂里,他不但拒绝瞻仰母亲的遗容, 而且还打瞌睡、喝咖啡和抽烟。送葬时,他也没有悲痛的感觉,只是生理上感到炎热和疲倦,盼望赶快回到城里去睡觉。当别人问及母亲的终年寿数时, 他竟然不知道母亲到底多少岁。
第二天是周末,莫尔索到海滨浴场游泳,在那里遇见了过去曾经相互钟情的女同事玛丽。他们先是一起游泳,后又看电影,接着便同居了。对于玛丽的爱情,在莫尔索看来,似乎也无所谓。她问他爱不爱她,他回答说,不十分清楚——大概是不爱的。而当她坚持要他结婚时,他很轻易地就表示同意。
有一次,莫尔索的邻居雷蒙为了惩罚自己的情妇,唆使他去与她调情, 他也不表示拒绝,而是按照要求去一步步地做。事情结束后,雷蒙感谢不尽, 要和他做朋友,他却觉得做朋友与不做朋友都无所谓。
最后,雷蒙请他和玛丽一起去郊外游玩。在那里的海滩上,他们遇到了两个向他们寻衅的阿拉伯人,在斗殴中,雷蒙被划了两刀。几天后,莫尔索一个人到海边去乘凉,又遇上了那个刺伤雷蒙的阿拉伯人。当阿拉伯人亮出刀子来的时候,莫尔索不假思索地摸出手枪,打死了那个阿拉伯人,他甚至
糊里糊涂到不知道正在犯杀人罪。结果,他被关进监狱。
直到他被捕后,他仍然怀着那种多少有点无动于衷和莫名其妙的心情, 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惩罚他,为什么人们恨他。不过,他很快就习惯于监狱生活,他觉独监狱生活不比任何一种别的生活差;他回忆起母亲的话,人归根结底会习惯于一切的,他还想到,他甚至能习惯于生活在树洞中。
法庭判处莫尔索死刑,其原因并不是杀人而是由于他没有恪守社会的习俗,“怀着罪犯之心埋葬了他的母亲。”莫尔索在行将跨进死亡的门坎之前, 对过去的生活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留恋:“我充满了对那个已不属于我的生活的回忆,正是在这个生活中我找到了我最可怜最深刻最难忘的快乐:夏天的气味,我热爱的街区,玛丽的笑声和她的裙子。”
《局外人》出版以后,评论界一致认为,这是一部杰出的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但对它的真实主题,却是众说纷纭,见仁见智,莫衷一是。有人认为,“这是关于一个对眼前的现实麻木不仁的人的研究。”可是,加缪并不承认这一点,他在为美国版《局外人》写的序言中指出:他“并非麻本不仁,他怀有一种执着而深沉的激情,对于绝对和真实的激情。”相对而言, 萨特在《“局外人”解说》中的看法更切近作者的原意:“他的主角既不是善人,也不是恶人,也无所谓道德和非道德。这种范畴对他并不适用。作者为主角保留了‘荒谬’这个名词。也就是说主角属于极为特殊的类型。”
加缪认为,“小说向来都是形象的哲学。”要真切地把握《局外人》这部小说所讲述的“既不真实”。却又“顺理成章”的故事的深义所在,大致了解一下加缪的哲学随笔《西绪弗斯的神话》的基本观点,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西绪弗斯的神话》的附题就是“论荒谬”。在序言的开头,作者就明确指出,他将讨论一种流行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荒谬性。该书系统地阐述了关于荒谬的理论,对荒谬的体验和所应取的人生态度和该走的生活道路。
据希腊神话所载,西绪弗斯由于得罪了天神,死后堕入地狱,被罚往山上推动巨石,但快到达山顶的时侯,巨石又滚落下来,于是得重新开始,再度推动巨石,如此循环不息。后人常借用“西绪弗斯的石头,”比喻一种周而复始却又毫无成功可能的艰苦劳作。但在加缪看来,西绪弗斯是一个荒谬的象征,他说:“西绪弗斯就是荒谬的主人公。确实如此,无论就他的热情或他的苦刑来说,他都是个地道的荒谬人。他对诸神的蔑视,他对死亡的仇恨,以及他对生命的热爱,使他得到这无法比喻的惩罚,这惩罚使他用尽全力得不到成功。这就是对尘世热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由此,人的主观理性与不合理的客观世界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加缪通过对这一现象进行思辩,建立起他的“荒谬哲学”的体系。
在《局外人》中,上述“荒谬哲学”的理论,就表现为对某种生存状态的怀疑:“起床、乘坐有轨电车、在办公室或工厂里四小时工作、吃饭、乘坐有轨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星朋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人们一旦对这种平庸无奇的生活节奏提出质疑,便会认识到,它们完全如同西绪弗斯上山、下山、上山、下山一般荒谬。在这一瞬间,“人们不再理解世界,世界从我们的视野中间逃逸出去,又恢复成它自己。这种情况如同我们平时非常熟悉的某一个人,突然间变得如此陌生,就如同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女人,我们听不见她的声音,却隔着窗玻璃看见她毫无意义的动作,我们禁不住会问她为什么活着。”加缪认为,荒谬的产生是因为世界与
他人中存在着非人性的因素,人在这种非人性的东西面前无所适从,由此而引起的堕落,就是荒谬。”
《局外人》的主角莫尔索是一个诚实的人,他不愿说谎,不愿象别人那样在社会这个舞台上演戏。加缪说:“荒谬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在于这两者的共存。”这与小说形象反映出来的思想是一致的。《局外人》暗含的主题就是人类与其生存条件的不协调,这个条件不是别的,正是人类社会。认识到个人与社会的对立与冲突,也意味着认识到了荒谬,莫尔索的醒悟是从他打死阿拉伯人,不幸的厄运袭来时开始的,也正是从这个时侯起,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局外人。“局外人”,顾名思义,就是独立于客观世界之外的人,超越于现实生活之上的人。不过,加缪所谓的“局外人”, 并非客观存在意义上的局外,而是主观感受上的局外。作者所刻意描划的, 正是这种人对现实生活的“局外人”的态度。莫尔索作为被告,在审判席上还感受到自己如同一名听众,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这时候我注意到大家都在相互打着招呼,交谈着,好象在俱乐部里碰到同一个圈子里的人那样高兴, 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刚才有那么奇怪的感觉,仿佛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有点象一个擅自闯入的家伙。”他感到囚犯的身份把他与人的社会隔断了,检查官宣称他完全不了解这个社会最基本的规则,对人们的道德规范也一窍不通, 他与这个社会毫无关系。事实也确乎如此,甚至爱情也无法令他从“局外人” 的状态中摆脱出来。玛丽来探监,并没有引起他感情的起伏,他只是“觉着她很美”,“真想隔着连衫裙摸摸他的肩膀”。玛丽出庭作证,也不曾引起他思想的波动,他竟然在那里欣赏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和“胸部的轻盈”。
表面上看来,莫尔索的行为存在着不可理解的荒谬,是一种麻木不仁的冷淡,加缪对此予以否认。他陈述,莫尔索之所以会有那种“局外感”正是因为其内心深处涌动着“真实而绝对的激情”,莫尔索并不冷淡,冷淡在他只是外在的,那实际上是对人类苦难的沉默与尊重,是对一切都表现出“曾经沧海”,已经看透了,对什么都不再在乎了的人生态度。痛苦与愤怒并没有失去或丢掉,它们仅仅是在他的灵魂深处积淀下来了而已。事实上,莫尔索是一个执着于自己的痛苦与认识到真理的人,正因这一点,他才默默地生活,从不多说一句废话;以一种英雄主义的态度护持着生活的平凡,冷淡地对待那在别人看来十分重要的东西:职务的升迁,去大城市生活,道德上的讲究,等级观念等等。荒谬的真理与痛苦的积淀使他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承受力与无比坚定的信念。从某种意义上讲,莫尔索是真实的牺牲品,又是一名反抗虚假人生的英雄。他从不说谎:母亲的葬礼上他没有哭,也不会装哭; 他不爱玛丽,也绝不会假模假式地声称爱她。末了,如果他按照律师或法官的意愿说出违心的、不符合事实真相的话,也就可能博取法官的同情,赢得社会的谅解,从而免遭杀头之罪,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于是,一个追求真实生活的人就这样被一群生活在虚假观念中的人们判处了死刑。
《局外人》这部小说在艺术上也颇具特色。小说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写的,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叙述者。第一人称的小说按传统文学的规定,其中— 个特点就是叙述的主观性和反省性。不过,加缪挣脱了这一约定的束缚,他的小说是客观的和超脱的表现,作者在此独具匠心的形式上暗示着内容,用最主观的叙述方式写客观的故事,“局外人”置身“局内”而又时时体验到“局外感”的艺术效果便十分自然地呈现了出来。《局外人》中,被客观化了的“我”随处可见:当莫尔索拒绝看已放入棺材的母亲时,有这样一段叙
述:“过了一会,他(看门人)望了望我,问道,‘为什么?’但他没有指责的意思,好象只是想打听一下。我回答说:‘不知道’。”这种叙述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这一个“我”是一个客观的我,“我”冷静、超然地叙述“我”的故事,这里的“我”实际上等同于“他”,叙述者对他为什么不知道并没有做出解释,原因就在于他似乎对自己的言行也不太清楚,他听到的仅仅是向我们读者提供他行为的一个信息罢了。叙述者与自己的距离,与生活的距离,与社会的距离在语言艺术中得到了表现,这种冷淡、客观的叙述进一步实出了局外人的性格。
《局外人》的结构也相当整齐,显示出作者安排上的良苦用心。小说分两个部分,并有十一章,第一部分有六章,第二部分有五章。第六章是全书的中心点,它叙述了主人公莫尔索的杀人经过,也标志着他命运的转折点, 加缪本人也曾经宣称:“小说的意义正是在这两部分的平行中。”此外,《局外人》在风格上的简明自然也使作品增色不少,结构主义文学评论家罗兰·巴尔特将其称为“一种新的平淡风格”。他的看法是:“这种由加缪的《局外人》开创的明朗的语言实现了一种没有风格的风格,这几乎是一种理想的没有风格的风格。”《局外人》的句子简短,也没有严格的逻辑性和因果关系。莫尔索用的词汇更是简单,而且还经常性地重复,“这对我无所谓”,“这一切都不重要”,“这没有任何意义”等语句一再出现,强调出他对固有思想的公认价值的否定态度,表明了他不同常人的生存哲学。
加缪的小说《局外人》形象地为我们阐述了死亡,荒谬,选择,自由等等存在哲学的概念与态度,真切、细腻地描绘出了一个在异化社会中的“局外人”各种微妙的情感与心理。他的作品在思想和艺术上都给后起的法国荒诞派和新小说派的文学以很大的影响。他不仅是一代法国青年“精神上的导师”,而且还是二十世纪世界文学无可争议的经典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