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孩子吕长江李晓海

“陈翻译,有人找您——”

午睡刚起,宾馆服务员就给我引来一位不速之客。起居间的竹帘下露出一双穿塑料凉鞋的脚:是个孩子。

“叔叔,那两个外国孩子喝了我三杯老荫茶,还碰坏我一个玻璃杯,只给了我一角六分钱就跑进这里面来了。”

原来是在宾馆对面人行道上摆茶摊的那个男孩子。也许,他那清脆的叫卖声和他卖的琥珀色的饮料,早就吸引了史蒂逊和吉姆兄弟俩,只因为我没有注意到才惹出了麻烦。

“小朋友,我相信你说的话。不过史蒂逊和吉姆的确是很有教养的孩子, 发生这样的事使我感到惊讶。这里面会不会有误会?”

我一面说一面掏出钱包。这一对小兄弟的父亲因病住院,由我暂时充当他们的监护人,闯了祸事当然该由我来收拾。

“什么误会?一点儿也没误会!钱我先不要,您把他们叫出来——”男孩子理正了胸前的红领巾,摆出谈判代表的严正姿态,“我要他们讲道理, 要他们认错。中国孩子从来不欺负外国孩子,外国孩子也不兴欺负中国孩子。”

在这位灵活运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小外交家面前,我服从了,按响小兄弟俩房间的传呼电铃。

“哈罗!劳(老)恩(荫)塔(茶)。”

果然,史蒂逊和吉姆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对那男孩子招呼着。

“谁跟你‘哈罗’?赔我玻璃杯!”

男孩子误认为兄弟俩是不在乎的样子,不客气地兴师问罪了。史蒂逊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用这个欧洲人的习惯动作表示惶惑不解。吉姆怯生生地躲到哥哥背后。直到男孩子像原告出示物证一样,将 8 枚 2 分面额的中国硬币一字儿排开在茶几上,我才恍然大悟:这两个英国孩子凭天真的想象,把2 分硬币当成国内流通的 10 便士付给那男孩子。如果真是那样,他们还多付了钱哩!

我掏出一元人民币付给那男孩儿,他说要不了那么多,玻璃杯原来有条细裂缝,外国孩子用力碰杯才破了的,只收了我两角钱。当我交换使用汉语和英语向三个孩子讲解两国硬币的兑换比率时,那男孩儿一面听着,一面小声咕哝:“没见过喝老荫茶还碰杯的,碰得那么重,肯定没学过《小学生守则》⋯⋯”

待踏上过道的深棕色地毯,那男孩儿又停下来,向我神秘地招手:“叔叔,您来——”我走过去弯下腰,他附在我耳边说:“叔叔,我找他们不是为钱。若不给他们讲点道理,他们会变成坏孩子的,是不是?”

这充满善意又令人好笑的嘱咐,使我感到在诚实、含蓄的中国孩子与洒脱、自在的欧洲孩子之间,的确很难通过互相不懂的语言来进行了解。

几天之后,我便知道自己的结论下得太早了。因史蒂逊和吉姆的父亲病愈,我们一行四人要去桂林。飞机下午 4 点起飞,上午 10 点多钟,我看见小

兄弟俩向宾馆的服务员们告别和致谢之后,又跑出宾馆大门。我有点儿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穿过人行横道线,见他们直奔那男孩儿的茶摊。万没想到三个孩子的交往根本用不着语言开头。史蒂逊递上印有桂林风光的明信片,吉姆平伸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那男孩儿马上弄明白:这对外国小兄弟要坐飞机去桂林旅行,是来向他告别的。他揭齐茶杯口盖着的玻璃片,做了个“请随便喝”的手势。吉姆掏出一把糖果,那男孩儿马上回敬两包向旁边一个摊子买来的五香瓜子。转眼间,三个孩子高高兴兴地吃起来,他们互相碰杯,那男孩子当场学会了像欧洲人那样跟人面挨面地亲吻致意,史蒂逊为此竖起了大拇指。这场告别宴会的高潮,是那男孩儿端起半杯老荫茶表演醉拳。他很可能是市里某少年业余武术班的学员,一招一式蛮像那么回事,顿时使两个外国孩子倾倒,引得围观群众喝彩。我走过去招呼兄弟俩回来吃午饭时,正碰上史蒂逊用塑料口琴伴奏,吉姆风度翩翩地扶着茶摊一角(像歌唱家扶着钢琴)唱道:

“居嘎的爷呀鸡恰恰(军港的夜呀静悄悄)⋯⋯”连卖香烟瓜子的老婆婆也瘪着嘴笑了。

下午两点多钟,我们驱车前往候机室。刚到宾馆门口,就看见摆茶摊的男孩子迎面跑来。我连忙让司机停下车,伸头出去准备问他有什么事。那男孩儿却焦急地掏出一张墨绿色的二元人民币说道:“叔叔,我刚才发现装钱的筐底下藏着这张纸币,肯定是那两个外国孩子悄悄放在那儿的。钱我不收, 我们是朋友。”

我回头用英语询问史蒂逊,他得意地把头一歪,露齿笑笑说声:“嗯哼!”他承认了。

我只好耐心地向那男孩儿解释:因为他是卖茶的,史蒂逊和吉姆按欧洲人的习惯认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朋友招待的酒茶糕点等,但一定要为茶付钱。如果朋友卖什么就可以免费享受什么,那要碰上卖轮船、大楼的朋友, 可就麻烦了。我的解释和小兄弟俩热情的手势说服了他。他飞快地跑回茶摊, 点了一下小筐里的钱,然后一手端小筐,一手端着一杯茶走了回来。

“他们只喝了三杯茶,该找给他们一元九角七分钱,”他把小筐里的钞票全点给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但我一共只卖了一元九角六分茶钱,这杯茶算一分钱,让他们喝了再走吧。”

这样解决当然再好不过,外事部门最有经验的干部大概也只有这样处理了。我点头接过那杯茶,示意史蒂逊和吉姆轮换着喝了。兄弟俩小口小口地品着茶,一面朝车窗外笑着。窗外那个,也满意地瞧着车窗内微笑。眼睛, 黑溜溜和蓝汪汪的心灵之窗,在这三个异国孩子之间搭起了相互理解的桥梁。还了茶杯,史蒂逊一定要将那只塑料口琴送给那男孩儿,我感到有点为难,谁知那个机灵的小外交家已经从史蒂逊的手势和表情上弄懂了他的用意。

“叔叔,您把口琴给我,告诉他们,我谢谢了。这个给他们,这是我给他们的纪念品!”

说完送上手里那只编织精巧、朴素美观的小竹筐——一件典型的中国民间工艺品,这礼物在车窗内引起了赞叹和鼓掌。史蒂逊的父亲细瞧着小筐, 用手指指那男孩儿,对我说:“陈,这孩子慷慨、诚实、高贵,像一个勋爵。”

那男孩儿听了我的译述却直摇头:“不,脚只能洗,不能熏的。”

在我舒畅的大笑中,汽车启动了,我明知道这个男孩儿是利用暑假空暇

替大人守茶摊的,下次来这个城市多半见不到他,但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问: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汽车正拐上马路,那可爱男孩儿的清脆童音从车后传来:“吕⋯⋯长⋯⋯江⋯⋯”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桂林风光展示在机翼下,史蒂逊和吉姆临窗眺望,目不转睛。他们用生硬的汉语反复念着朋友的名字:吕⋯⋯ 长⋯⋯江。也许,他们从机翼下的山光水色和吕长江这个普通中国孩子的姓名之间,发现了共同的、协调统一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