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邓的树

[香港] 严吴蝉霞

夜,很静,尤其是乡村的冬夜,听不到虫鸣、犬吠(fèi),只有窗外北风吹过大榕树梢时,发出阵阵的沙沙响声。

整个邓家村的人都睡着了,除了邓家栋。他在睁着眼睛想心事:“明天爸爸从英国回来,希望他改变主意,不听二叔的话就好了。”

等到差不多天亮时,邓家栋才进入睡乡。梦中他仿佛看到老榕树变作一位白发老公公,捋着胡子,慈爱地说:“我们姓邓的在这里已住上差不多一千年了,我们的子孙还要世世代代住下去!”

这不是爷爷的声音吗?爷爷生前长有一把长长的白胡子,就像屋旁边那棵大榕树的须根一样。

“爷爷!爷爷!您劝劝爸爸吧,我不要住新房子,我要留在这里,我不走!我不走!”

“家栋,家栋,我们要走啦,你还不起床?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机场接爸爸?”朦胧中,家栋给祖母推醒了。

家栋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和鞋子。

这时,门外响起嘟嘟的汽车喇叭声,祖母和家栋奔出门口。二叔开着他那辆新买回来的大型“奔驰”轿车,里面还坐了他的儿子家梁。家栋只比家梁大两个月,同样是 12 岁。

10 年前,邓家村一辆私人汽车也没有,大家出入多靠双脚,顶多也是用脚踏车代步。后来开发新界,建设新市镇,要把过分集中在城市的人口迁移到乡村去。于是新界的土地立时涨价,许多农民便把田地卖掉,搬到新盖的楼房去住,不再种田了。家栋的二叔把几十亩祖田卖掉,盖了一栋西班牙式别墅,改行做房地产经纪,几年间倒也赚了不少钱。

汽车缓缓驶出邓家村。才不过 10 年,这个原本古朴的乡村,已变成半中不西的样子了。古色古香的青砖中国乡村建筑已给拆掉了不少,代之而起的是三层高的西班牙式楼房,一律是红砖屋顶,白色外墙,开了圆拱形的窗子。

家栋默默地看着车窗外一栋栋西班牙别墅,心里想:“这儿又不是地中海,干吗要把西班牙别墅移植过来?”家栋的志愿是长大了当建筑师,设计中国式建筑。

“喂,‘黄毛栋’,要不要玩捉鬼游戏?”家梁手中把弄着一副电子游戏机。

“家梁,不准这样叫哥哥!”祖母大声喝止家梁。

家栋倒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已习惯了这个起初听来不但刺耳而且刺心的绰(chuò)号,可是一旦听惯了,叫开了,反而觉得有亲切感。

他的皮肤比较白皙(xī),白里透红。至于皮肤上的汗毛,他认为是黑色。可是同学们老是说在阳光下是金黄色,因此叫他“黄毛栋”。

“喂,栋哥,怎么不说话?我问你要不要玩捉鬼游戏?”家梁推了他一把。

“不想玩。”家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自顾自地想心事。他的梦想, 他的愿望,都不是和他同年纪的小朋友可以了解的。

以前,祖父在世时,晚饭后,总爱躺在大榕树下的帆布椅上,给他讲有关邓家村的故事,使他知道了不少自己祖先的事迹。他知道自己的根源在这个南中国的古老园村里,就像屋旁的大榕树一样的根深蒂固。

5 年前,爸爸和妈妈办妥离婚手续,妈妈同意家栋交由爸爸抚养,爸爸却转手把他交给年迈的祖父和祖母。5 年前,家栋极不愿意回来,爸爸却硬把他送回来。可是 5 年后的今天,他极不愿意回到英国去,爸爸却准备把他带走。

当家栋在机场看到 5 年不见的爸爸时,只是忸怩地叫声“爹”,并没有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戏剧式接机场面,大家一见面便亲热地拥抱。爸爸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长高了,不再是小孩儿啦!”

爸爸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满脸倦容,回到家倒头便睡。傍晚,夕阳把西天染得一片通红,远处的青山给抹上一层紫色,一群群归鸟聒(guō)噪着投向树林里,西班牙别墅没有冒出缕缕炊烟,只传出阵阵电视声浪。

家栋斜靠着大榕树粗壮的躯干,觉得无限茫然。一切都变得太快了,只

有老榕树不变,浓密的细碎叶子,依然像一把挡风雨的伞,蔽护着他,给他温暖的安全感。它原本就有防风护土的作用啊!

家栋不喜欢变,他要一个安定的家,可是爸爸妈妈变了,家好像散了。他一心一意跟着祖父祖母过日子,可是祖父去世了,这个家也不一样了。5 年来,这个村子也变了样子,越来越现代化,家家有电冰箱、电唱机、电视机,甚至录像机。只有他们家仍守在百年老屋里,祖母仍在灶头烧饭。她老人家说电锅做的饭没有稻米的香味。这块原来叫“锦田”的平原,以前是出产上好大白米的,现在的锦绣良田给荒废了,一任杂草丛生,要不就给三合土填平了,在上面盖上西班牙别墅。

“栋栋,陪我散散步好吗?”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眼前。

父子俩默默走了一段路,最后家栋鼓起勇气打开收藏了许久的话匣子! “爹,爷爷说我们姓邓的是最早移居新界的居民,也是最早的香港人,是不是真有其事?”

“是的,我们的先祖邓符协在北宋时做过官,后来移居新界锦田,我们是他的后代子孙,邓氏族谱里有记载的。”

“族谱里有没有我的名字?”家栋一直怀疑他算不算姓邓的人,因为他还有一半妈妈英国人的血统。

“有呀,所有男孩子的名字都记录进去。” “真的吧?”家栋不禁兴奋起来,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正姓邓,属于邓家

村。如果爸爸不到英国去,也许他的妈妈不会是英国人吧。于是忍不住问爸爸:“爹,你为什么会到英国去?”

“还不是为了生活!”爸爸有无限的感触,“以前农村的生活很困难, 辛苦种田也挣不到两顿饱饭,爷爷便叫我到英国四叔公的餐馆工作。你还记得在伦敦苏豪区那家很大的中国餐馆吗?我在厨房挨了 6 年,才储蓄了一点儿钱,自己开一间外卖店。”

“爹,你为什么不回来住?”如果爸爸搬回来,家栋便不必离开这里了。“我在英国住了 20 年,已经习惯了那边的生活,等我年纪老了,便回来

退休,所谓落叶归根,我到时一定会回来的。” “是不是二叔叫你回来把祖屋卖掉?”家栋忧心忡忡地想知道祖屋的命

运。

“我们祖屋那块地现在很值钱,有几个地产商争着出高价购买,他们已经把我们屋后那几个鱼塘买了,打算填平盖几幢西班牙别墅。二叔认为这是我们赚钱的一个好机会。”

“爹,我们祖屋已有两百年历史,是全村最老的一间屋子,拆掉了,不是很可惜吗?”

“实在是很可惜。” “爹,你得想办法劝劝二叔呀,他又不等钱用!” “唉,祖屋他也占一份的,我不能完全做主,今天晚上他请我们吃饭就

是要解决这件事。”

家栋感到一阵寒凉袭上心头,他不想知道更多其他事情。冬天的落日消失得特别快,暮色苍茫中,晚风萧瑟,父子俩默默地折回家。

一个星期后,家栋收拾行囊,准备和爸爸回到英国去。爸爸在一张契约上签了名,同意二叔把祖屋卖掉。他说钱将用来给家栋念英国最好的中学和大学。

临走前一天晚上,家栋紧紧抱着大榕树:“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做一棵姓邓的树,在这里生根。我要在你的周围建一个儿童乐园,让我的子孙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邓家栋走后的第三天,地产商运来了铲泥机、钻土机,一心要把祖屋尽快推倒、拆掉、铲平。他们来势汹汹,老屋完全没有招架的能力。眼看金字瓦顶塌下来,梁木摧折,砖墙坍(tān)毁,老榕树不忍心再看下去。他气得把细碎的叶子抖满一地,大喝道:“够了,够了,我是一棵姓邓的树,我不能眼巴巴看着这最老的邓姓屋子毁灭!”

老榕树使出浑身气力,他的枝条冒出一根又一根的气根,像钢筋一样向着老屋伸延过去,把剩下的半间老屋紧紧缠绕着,围了一匝(zā)又一匝,密密地包扎起来。这些新长的气根到达地面后变成新的树干,团团把老屋围在中央,牢不可破,把地产商搞得束手无策。

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啊。草木有灵,是不由你不信的。人和自然本应是和谐结合,而不是恣意地破坏、任意地重建。

今天,如果你到香港新界锦田的邓家村,便会看到这样的一棵姓邓的树, 巍巍然兀(wū)立着,坚决守护着邓家栋的祖屋。

12 年后,邓家栋从英国学成回来,他已经是一位出色的建筑师,他围着姓邓的树建造了一个儿童乐园,让每一棵小小的姓邓的树快乐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