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树,轻轻地响⋯⋯

——怀念小英雄韩余娟王安忆

苏北平原上有一座马陖(jùn)山。马陖山脚下,有一片洼地。洼地上有很多塘,长了一丛一丛小芦苇,蝗虫很多。年年夏季,水来了,从马陖山上直冲下来,把洼地淹成一片茫茫大湖。于是,这片洼地就叫做了塘湖。后来, 筑起了山坝,建了水库,挖了渠。湖底种上了庄稼:一季小麦,一季水稻。

塘湖乡有一个韩庄,住了 42 户人家。庄上有个孙大婶,服侍五保户傅奶

奶,至今已有 22 年了。庄上来了个补锅匠吴大叔,他进了一家寡妇门,做了

6 个孩子的大①。庄上有个韩大爷,1944 年,当了抗日兵,他说:“我这一去就不想活着回来。”后来,他回来了,经历了孟良崮战役、涟水战役、黄桥战役、南马战役,经历了九死一生,带着一双残废的手回来了。

1971 年农历 9 月 12,韩大爷家里,生了个丫头,取个大号叫韩余娟,小名就叫个小娟子。那年,粮食不够吃的,韩大妈在月子里,就吃红薯干。小娟子吃的奶,是红薯干子化成的,她吃着红薯干化成的奶长大了。

6 岁,她就下湖割猪草了。

8 岁,她就会烧锅做饭,会烙煎饼了。

10 岁,她才上学,因为家里经济困难。

第一学期,她评上了三好学生;第二学期,她评上了三好学生;第三学期,她评上了三好学生;第四个学期,她又评上了三好学生。

第四个学期结束以后,12 岁那年,她就悄悄地走了,永不回来地走了。

① 大,即父亲,当地叫大。

那是 1983 年 8 月 14 日晚上,她陪五保户傅奶奶睡在队里的仓房里。傅

奶奶的房子在 7 月的大水里塌了,队里让她睡仓库。小娟子从来是陪傅奶奶睡的,打前一年的秋天起头。傅奶奶怕冷,一夜暖不热被窝,小娟子就和傅奶奶一起睡了。后来,冬天过去了,天暖了,可是傅奶奶舍不得小娟走了, 小娟也舍不得撇下傅奶奶,傅奶奶好冷清啊!不料,这天夜里,大仓的顶塌了。小娟只来得及把傅奶奶推到墙根,就被仓顶砸倒了。三根水泥桁(háng) 条压在她身上。

如今,她躺在场上,对着绿油油的稻田。身后是金黄的小麦堆,大伯大叔们在打麦,小麦丰收了。小麦堆后面,是藕塘,补锅吴大叔包下的。因为有好多好多叔叔、阿姨、小朋友要来看小娟,路要拓宽一些,要把藕塘填上一点儿。乡里要给吴大叔补偿,吴大叔怎么也不要。吴大叔每天给小娟扫台阶,给台阶边的小松树浇水。小松树是小伙伴们栽下的,一天一天长大了, 风吹过来,就轻轻地响,好像在悄悄地说着什么。

大家都说小娟不爱说话,从来不说什么,总是,悄悄地在做。可是小娟,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那天,同学们打排球,球飞过了矮墙。大家都说:“我去拾,我去拾。” 争先恐后地跑出去,却又犹豫了,站住了。原来,球落在墙根下的臭水沟里了,浸在又黑又臭的水里,你悄悄地挤上前,下去拾了起来。你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去拾了起来。

跳集体舞,同学、老师手拉手拉个圈儿。可是这个圈却接不上头了,因为女同学不愿和男同学拉手,谁都不干。你走过去,一只手拉起女同学的手, 一只手拉起男同学的手,圈子便连上了。

那个下雪天,老师带你们在大路上跑步。回来的时候,你落在最后边, 拉下了好远。老师批评你:“怎么不跟上?”你不吱声。过后老师才知道, 你在扶一棵歪倒的小树,那树被调皮的男同学拉歪了。你扶它,扶不起来, 你就去找来砖头垫上,硬把它扶了起来。老师挺后悔的,不该错怪了你。可是你为什么不开口辩解呢?你为什么不说呢?

一天中午,老师吃过饭走到教室门口,听到有人在带领同学们朗读课文, 读的正是上午刚教过的新课。走到窗户一看,原来是你,是你在带着大家读呢!老师表扬你,你倒开口说话了,只说了一句:“这一班同学,就数俺大。”

是啊,这个班就数你大,你 10 岁才上学。你家兄妹多,劳力少,爸爸是残废,很困难,你明白。上学的那天,你就穿着姐姐穿下来的大襟褂子,用一张旧报纸包着新书来了。可是,你在家是最小的呀!你是你大、你妈最疼的孩子呀!

农忙的时候,妈妈从湖里收工回来,你就端去了洗脸水,端上了饭。然后,刷锅、洗碗、扫地。

如今,又到了放农忙假的时候,你妈妈想你呢!想你去年这个时候,和妈坐一条板凳拔秧;想你去年这个时候,给妈捶背扇风;想你是个最听话的孩子,庄上来了个照相的,你想照一张,你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呢!妈说: “乖乖,俺下回照。这回,家里的钱要买氯肥呢!”你点点头,听了。傅奶奶要给你做条花裙子,妈说:“丫头,俺不能要。傅奶奶的钱是大家苦的。” 五保户的粮草生活费全是全村人一家一户分摊的。你点点头,听了。你妈想你这孩子,总是乖乖,从不和人磨牙吵仗⋯⋯

大家都在想你。韩庆松大爷说:

“唉,真是个好孩子啊!见俺家没人割猪草,每天把半箕小猪草,甩到俺家猪圈。”

丁玉山大爷说:“丫头见我忙,帮我烙煎饼哩!”

史淑侠大婶说。“俺家小鹅丢了,她找了给俺家送来。”

赵云录大爷说:“仁义呀,孩子,见我吐血收不动麦子,帮俺家割了一早一晚的麦子。”

这些事,你大、你妈还是头一回听说呢!你回家从来不言声,都不知道呢!你总是不说话,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问韩余娟的老师: “她是不是写过日记或者周记?” “没有。”老师说。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作文?”

“也没有。她刚升三年级,二年级还没开作文课呢!” “她曾经透露过,她长大想干什么?”

老师想了一会儿,说: “她刚进校的时候,有一次问我: ‘人家为什么都戴红布条?’

我告诉她:‘这是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

她认真地听着,然后又问我:‘怎么做才能戴红领巾?’”⋯⋯)

哦,你想戴红领巾。你还来不及去想长大以后的事呢!你只是想——红领巾。后来,你戴上红领巾了。你明白红领巾的含义吗?你又不说话,你总是不说话。

大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只知道你在做什么。

大热的天,大家都在外边乘凉,你一个人在闷热的屋里做作业,蚊子咬得你好凶。你妈说:“丫头,明天再写吧!”你说:“明天有明天的作业哩!”丁克亮同学上课不好好听,作业发下来,就只好挠头了。你帮他解说题

目,直说到他懂。

四喜子生病脱了课,你天天帮他补课。你走后,四喜子大大进步了呢, 小娟!他学习门门优秀,评上了三好。他家去年盖房子欠下了债,今年卖粮的钱都要还帐,可他大说了:“随怎么都要留下学费让他上学。”

还有,那次你要买一本新华字典,你大给了你五毛钱,余下的六毛钱, 就靠你自己攒了。你捋(lǚ)桑叶去卖,拾碎玻璃、碎铁去卖,攒到八毛多钱了。忽然有一天,你在地边拾到两毛七分钱,添上这两毛七,正够一本字典的,可是你把钱交给了老师。

小伙伴们吵嘴磨牙,你总是劝架、调解。大家都喜欢和你在一起,只要有你在,大家就都和和气气的,你像个姐姐。你让老师少操心了,你总是让大人少操心。

上体育课,老师要每个同学带沙包。男同学吵吵说:“俺不会做沙包, 俺不会!”第二天,你就带来了五六个沙包,分给不会做沙包的男同学。

你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做了,让别人去揣摩去。别人揣摩不透呢,小娟!

“这丫头,和傅奶奶非亲非故,为什么对她老人家这么好,这么亲呢!” 好多人想不明白。小娟,你能告诉我们吗?

你沉默着,只有小松树轻轻地响。

真的,你待傅奶奶多好啊!傅奶奶有病,你给做鸡蛋汤,你给端屎端尿; 傅奶奶高兴,你搀她到场上看电影,看的是《月亮湾的笑声》;傅奶奶冷, 你把她的脚捧在怀里暖;傅奶奶冷清,你给她讲故事、猜谜语,讲闲话给她听:“今儿吧,赵金娟和韩立荣踢毽子,都怨对方赖,生气啦⋯⋯”

当你看到那水泥桁条断裂了,要往下掉的时候,你怎么不赶紧跑开,而是推了傅奶奶一把。只有这一眨眼的工夫了。你把这一点儿时间,留给了傅奶奶。你推了傅奶奶一把,于是,她得救了,而你⋯⋯

为什么呢?

傅奶奶的老伴死得早,死以前对你大说:“俺这老伴,请你多照应了。” 你大说:“这话不用你说了。”然后,你大、你妈就把傅奶奶当自家人了。你小小的时候,就时常看到,你大一手端着稀饭;那只残废的手夹着煎饼, 给傅奶奶送去;你小小的时候,家里有好吃的,你妈就说:“丫头,喊你傅奶奶来家吃饭。”——是因为这个吗?

还是因为你看见孙字霞婶婶,22 年如一年地服侍傅奶奶? 因为你补锅吴大叔待人家孩子像亲生孩子一样?

你一个字都不说。

只好让人家自己揣摩了。有人说,你和傅奶奶有缘分。那么你为什么还帮韩庆松大爷割猪草?

为什么还帮丁玉山大爷烙煎饼? 为什么帮史淑侠大婶找小鹅? 为什么帮赵云录大爷割小麦? 也许你会说: “人家也对我好嘛!”

“王老师动员我大、我奶让我上学,帮我付了第一个学期的学费 3 块钱,

可他自己是个耕读老师,一个月才 18 块。大仓塌了,王伯齐叔叔叫人救我, 叫得声都哑了。吴大叔抱我上医院,血流了他一身。全村人为我凑了一千多块钱治病。我去了,那么多人送我,那么多人送我。”

是的,全村人都去送你啦!哑巴大爷去了,他对你翘大拇指;瞎子大爷去了,连连叫你:“好孩子!”孙字霞大婶服侍了 22 年的傅奶奶叫人推去了,

102 岁的老人为你这 12 岁的丫头捧土呢!不久,她侄子把她接回去了,她侄子服侍她了。那天,有人把自行车忘在了路边,过了三天去找,那车还在, 没人动弹。当着你的面,不好意思不仁义啊!当着你的面,每个人都要思忖思忖自己。

(韩余娟实在是太小了,12 岁还差一点呢!我们努力寻觅着她小小的、浅浅的脚印儿,想知道得多一点。

“韩余娟进过城吗?”我问老师。 “没有。”老师说,“哦,她受伤住进县医院,就是进城了。” “她坐过火车吗?”

“没有。

“她坐过汽车吗?” “没有。” “她没有照片?” “没有。”

“这张画还像吗?”我拿起她的画像。

“像。文化馆有一张侧面的,更像。她大一看,就哭了。” “她长的什么样?” “她长了一双凤眼,鼻梁高高的,嘴唇有点儿厚,有点儿翘。头发是她

妈给剪的,前面刘海齐齐的。她常常穿一件紫花条的大襟褂子,是她姐姐穿旧的,她妈妈给改的。”

“有时候,她穿她妈妈的褂子,直拖到膝盖上。”赵金娟同志插嘴道。“她没有裙子吗?”我问。 “没有。”赵金娟摇摇头,“她妈说,过年准备给她做的。”)

你才 12 岁,你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可是你又什么都做了;你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是又什么都留下了,留下了很多。

我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连篇作文都没来得及写。我们只知道你做的一切,这一切都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和心里。

这就是一切。这就是一切。

你安心睡吧,我们不再打扰你。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小松树,轻轻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