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狗李缘元

那年,我们勘察设计组是夏末秋初进入白帽子山的。为了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完成公路的勘察设计,我们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白天跑野外,夜里画图纸,我感到非常非常地疲乏,简直要累垮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和王工程师、刘医生提前来到了公路的最后一站——石家洼村。这是一个小小的山村,小得只有六七户人家,而且很穷很破。

三个人中,我是唯一的女同志,村长就把我安排在村东头的一户老乡家里。这家的房子是那样地简陋、寒酸——圆木搭起的墙壁上,钉着薄薄的木板,抹在木板外面的碱泥裂了许多口子,乍看好像龟壳上的花纹。

向阳的墙角上,蜷缩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他有一头黄苞米缨子似的头发,瘦长的小脸上,合适地安排着小鼻子小眼;衣服过于肥大,显然是用大人的旧衣服改的;袖口飘拂着“胡须”,四个脚趾从鞋的前端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他怀里抱着一只狗,正在给它抓虱子呢。

房东是个半瞎的老奶奶,从她的唠叨中,我知道她家只有祖孙二人,小孙子叫石娃,石娃怀里的那条狗,叫“板凳”——一个奇怪的名字。

刚安顿好行装,“板凳”就跑了过来。它似乎是为了表示对我的欢迎和亲近,在我的腿边蹭来蹭去,还不断地用小舌头舔我的皮鞋。我怕它把虱子传给我,也为了警告它以后不要这样自作多情,趁它小主人不注意的时候, 用力踢了它一脚。“板凳”吃惊地叫着,一溜烟跑出去了。

晚饭吃的是南瓜粥。为了照顾我这个客人,瞎奶奶叫石娃给我端上一盘炒鸡蛋,因为缺少油,鸡蛋炒得不是味,我打开一盒沙丁鱼罐头。我看看石娃,石娃捧着一碗粥,可怜巴巴地屈在炕角喝着。“板凳”趴在他的大腿上, 舒服地眯缝着小眼睛,小鼻子朝我一下一下地抽着。我用叉子叉了一条沙丁鱼,递到石娃的手里。他小心翼翼地捏着,皱起小鼻子闻了闻,然后用牙尖

谨慎地咬了一小口品起味来。我敢发誓,他从来没有尝到过这样的美味佳肴。他感激似地朝我咧咧嘴,出乎我意料地把那美味送进了“板凳”的嘴里。我吃惊地想,山里人也许没吃过鱼,不习惯鱼味。可我立刻发现,石娃的两眼仍旧盯着我的罐头⋯⋯我又给了他一条,他依然笑眯眯地喂进“板凳”的嘴里。我不禁仔细打量起这只得到主人如此厚爱的狗来。

山里人爱狗,这一点儿都不稀奇。有的人家一下养三四条狗呢!可那都是凶猛的猎犬,有的还是当年日本关东军遗留下来的狼狗的后代。那些狗个头高、身量大,敢斗熊敢猎狼,都为主人立过汗马功劳,有的甚至还救过主人的性命。即使这样,它们恐怕也没有获得过“板凳”这样的待遇。“板凳” 是条什么狗呢?叫它“板凳”简直太形象了:它只有一般狗的一半儿高,一半儿大,真像一个带毛毛的板凳。它已经老了,总是蜷曲在石娃的怀里打着盹。它的嘴巴又小又短,毛焦黄乱蓬蓬的,好像冬天的一团茅草。看它这副尊容,我本想在它主人面前恭惟几句,可找不到适当的词儿。

饭后,我点起蜡烛,摊开公路设计图纸,开始工作。石娃搂着板凳狗(我这样叫它)凑了过来。

“姨,这上面画的是啥?” 这是石娃对我讲的第一句话。

“这是修公路的图。等图画好了,明年这里就要通汽车了。那时候,喇叭嘟嘟一响,石娃可以坐上大汽车下山逛逛了。”

“要是公路早一两年修好,”石娃把脸埋在板凳狗那焦黄的毛毛里,喃喃地说,爸爸也不会⋯⋯”

“不会怎么啦?”

“也不会死啦!”石娃眼里淌着泪 声音凄凉悲切。板凳狗的眼睛里也亮晶晶的,似乎闪着泪光,它用舌头温柔地舔着小主人淌着泪水的脸,喉咙里发出悲哀的“咕噜咕噜”声。

原来石娃的爸爸是白帽子山区的乡邮员。他背着邮袋从山下小镇出发, 常年在崇山峻岭中跋涉。为了排解旅途中的寂寞,他喂养了这条板凳狗。这条狗在年轻的时候,天天随着乡邮员出没在各个山村,非常熟悉这儿的每一条小路。遗憾的是它不会讲话,否则它会是我们勘察组最好的向导。去年, 大雪快要封山的时候,传来了噩耗,乡邮员因急着要把一封加急电报送上山, 带着板凳狗抄了一条没人敢走的近路——石壁崖,不幸他被突然袭来的暴风雪埋葬了。临终前,他把电报塞进板凳狗的嘴里,指了指风雪迷漫的山顶⋯⋯ 后来,板凳狗真的把电报送上了山,为主人完成了最后一次任务。几天以后, 镇邮局的张局长送来了乡邮员的抚恤金和遗物,遗物里就有这只板凳狗。

从此,我可怜起石娃来。石娃都十几岁了,从来没上过学,我就利用吃饭的时间教他认字。他学习很用功,时间不长,已经会认会写好多字了。

石娃最关心的是我在图上画的公路,每天晚上我画图的时候,他就和板凳狗津津有味地看着,有时趁我不注意还小心地用手指摸一摸那划在图上的红线条。我打趣地问他:“石‘工程师’和狗‘工程师’,我的图画得对不对呀?”

他不好意思地缩回身,不停地给板凳狗挠痒痒。 “盼公路快点修好是不是?”我问,“修好了路准备去哪?” “去上学。”

“毕业了呢?”

“带上它。”他得意地拍拍板凳狗,“当乡邮员,把这儿建得和城里一样。”

“城里什么样?”我开玩笑地问。我知道他连山下的小镇都没去过。“嗯,”他指指墙上,“和那上面画的一样。”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去,不知什么时候他把我罐头盒上的商标纸贴在了墙上,那上面印有上海的高楼大厦。

我咯咯地笑着,为了不让他影响我的工作,我从包里取出一只给小侄女买的塑料玩具狗来,这个滑稽狗上足发条,会支起两片大耳朵,耸耸肩,一步步横着走,那两只大眼睛也跟着耳朵一下一下地转动。这个稀奇的东西立刻吸引了石娃和半瞎的奶奶,就连板凳狗也从石娃怀里跑出来,瞪着大眼睛盯着它的同类,还不时朝它不友好地低低咆哮两声。

以后,凡是好天,石娃都要随我到野外去。他最喜欢的是红白相间的小标志旗,一出门便举在手里,在乡亲们跟前神气活现地挥来挥去。板凳狗在他的前后撒着欢儿,蹦蹦跳跳地去叼摆动着的旗角。

到了勘察现场,他总喜欢代替标桩站在那里挥动标志旗,让我们用水准仪对着他照来照去。板凳狗呢,对这一套不感兴趣,缩成一团在向阳坡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中午,等我用三块石头支住标志旗回到观测点时,石娃手里拿着吃剩下的半个馒头,靠在一个树桩上睡着了。板凳狗没睡,神情紧张地守候在石娃身边,它前腿绷,后腿弓,脖子上的毛都支棱起来,如临大敌。我一阵紧张, 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野物?在大山里随时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危险。我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原来有几只大蝇子围着石娃的馒头团团转。板凳狗偏偏不让它们往馒头上落,挥动爪子驱赶他们;大蝇子仿佛觉得这种游戏挺有意思,轰走了,绕一圈又飞回来;有一只还大大方方地落在板凳狗的鼻尖上,气得板凳狗摇头晃脑,抓耳挠腮。我瞧着它那连几只蝇子都对付不了的笨样儿,禁不住笑起来。我坐在青石上休息片刻,又对着水准仪工作起来。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面标志旗了。奇怪,标志旗怎么不见了?我正在纳闷,却见板凳狗叼着标志旗从树丛里钻出来,把旗放在石娃的手边,便在他身边躺下,安闲地晒太阳。我气坏了,拎起狗耳朵把它甩出好远。

转眼进了寒冬,我们的工作也基本完成,准备在大雪封山前下山。午前没事,天气也很好,我饶有兴趣地看石娃和板凳狗在山坡上玩儿。我想起应在下山前考一考石娃的功课。我让石娃在纸上写几个字,石娃想了想,用铅笔写下了“老师、公路、狗”几个字。他正要递给我,忽然一阵山风吹来, 把纸片刮到一块立陡的巨石上。石娃认为那是他第一次考试的卷子,万万丢不得的。于是就派板凳狗去取。板凳狗一窜一窜地朝巨石顶上爬去。板凳狗攀登陡壁的本领是惊人的,它毫不费力地爬了上去,叼起纸片又回到主人身边。看来,它随乡邮员练就了一身攀登绝壁的本领。

晚饭过后,一场意想不到的暴风雪突然来临了。我听着屋外的咆哮声, 担心大雪封山,久久不能入睡。

半夜,我身上突然一个劲儿地抖起来,四肢冰凉,呼吸困难,紧接着是频繁地呕吐、口渴、心惊,神志也渐渐恍惚了。石娃点上蜡烛,关切地望着我。板凳狗也来了,但不挨近我。自从我踢过、扔过它以后,它再也不往我身边靠近了。石娃见我面色苍白,立刻去叫刘医生。临走,他命令板凳狗看好炕桌上的图纸。板凳狗立刻站到桌子上,用前爪压住图纸,警惕地盯着桌

边的滑稽狗。那神气,似乎滑稽狗敢向图纸迈出一步它就会一口把它吞下去。功夫不大,刘医生、王工程师和村长都急匆匆赶来了。经过诊断,医生

确认我患了急性克山病,需立即抢救。我隐约听到刘医生对村长说,急需 15

%的樟脑磺酸钠注射液,否则病人可能在几小时或一两天内死去。

村长为难地看着漫天大雪,派两名强壮汉子骑马下山。下山的人很快就折回来了。大雪已经封山,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大伙围着我,急得顿足叹气。

我很快就昏迷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苏醒过来。刘医生告诉我,病情已然好转。随后, 他讲了我得以脱险的经过:

⋯⋯我昏迷后,石娃从屋子的角落走出来,悄悄挪到炕桌前,无神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焦虑。他轻轻抚摸着图纸上的红线,又悄悄把药方攥在手心里。他穿上爸爸留下的皮大衣,把板凳狗搂在大衣里,溜出了房门⋯⋯

石娃抄近路向石壁崖的方向摸去,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被狂风卷倒⋯⋯好不容易摸到石壁崖——他爸爸牺牲的地方,用那大半截铅笔在药方的背面吃力地写上“张叔山上要药”六个字,并在末尾打上三个惊叹号,然后解下裤带把药方牢牢地包好,系在板凳狗的脖子上。他看了一眼黑咕隆咚的石壁崖,对板凳狗命令道:

“快去邮局,快!”

板凳狗出于条件反射,听到“邮局”两个字,立刻朝石壁崖奔去,但立刻又转回来,直往石娃怀里钻。石娃生气了,板凳狗不应该这样没出息!他抽了它一记耳光。板凳狗吃惊地看着他,可怜巴巴地叫着。石娃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他把板凳狗紧紧地抱在怀中,贴着它那毛茸茸的脸。他从来没打过它,今天是怎么啦!它那么小,暴风雪那么凶猛,路又那么远,那么险, 它只要离开主人一步,就会被无情的风雪淹没⋯⋯可又有什么办法?为了阿姨,她是为山里人修路才来的呀!石娃心一横,亲亲板凳狗的脑门儿,然后狠心把它推向石壁崖。板凳狗恐惧地叫着,立刻被呼啸的风雪吞没了⋯⋯

天大亮,风雪还没有止住的意思。我昏迷的次数越来越多,呼吸更加困难⋯⋯石娃从天亮就守在我的身边,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心神不安地注视远方。

中午过后,一阵爪子挠门的声音传来,很轻很轻;但石娃立刻就听见了, 疯了似地奔出去。一会儿,他抱着满身冰雪的板凳狗闯了进来。当他把一包注射药交给刘医生的时候,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当时大家都忙于抢救我的生命,没有注意他。他独自坐在角落里伤心地哭着,轻轻地抚顺板凳狗身上乱蓬蓬的长毛。板凳狗也许是累坏了,像往常一样团在他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听完刘医生的讲述,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情。我呼喊石娃, 从他怀中抢过板凳狗,疯狂地吻着它。可是晚了!它为了挽救我的生命,而贡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石娃为它在爸爸的坟墓旁掘了个墓穴。下葬的那天,我哭得很伤心。我原想石娃一定会比我更伤心更悲痛,可他没有掉眼泪,还尽力安慰我:

“姨,别哭了,山里的狗就要死在山里,再说它也老了,能和爸爸一样死在暴风雪中,也不愧是爸爸的狗。”

石娃的话说得很平淡,但我听得出来,石娃为板凳狗能这样壮烈地死,

感到自豪和骄傲。

我把那只塑料狗也放进了墓穴,让它代表我的心,陪伴冻土下的板凳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