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纽约的夏天
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
——傅玄五月下旬,第一学年下学期的期终考试结束,我们大家
立即奔赴夏天的工作岗位。去纽约的同学比别的地方都多,因为纽约地区经济发达,工作机会多。从波士顿到纽约的班机差不多每小时有一班,甚至几班,即使将两地来去机场的时间计算在内,也只需两个多小时。
纽约是美国最大的城市,矗立在纽约港口的自由岛上的自由女神像是新移民的希望的象征。纽约是一个岛城,它的五个行政区为曼哈顿岛、斯泰顿岛、长岛西部的皇后区和布碌仑区,以及纽约州南端的布朗士区。
谈起纽约,我们都知道是联合国总部所在地,华尔街是世界金融中心, 百老汇大街有驰名全球的剧院,麦迪逊大街是美国广告业的心脏,公园大街的豪华公寓,世界贸易中心的摩天楼,第五街的奢华时髦的商店,下城的华埠和上城的哈莱姆,都集中在曼哈顿。因此,谈到纽约,我们无意中指的是曼哈顿,至于其他几个区,不过是曼哈顿的“卧室”。
大多数公司设在曼哈顿,如果你不住在曼哈顿,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就是地铁。乘地铁别有一番滋味,走进昏暗不明的地铁车站时,得小心别踏到睡在过道里的无家可归者身上。到了车站里面,一股臭味扑鼻而来,铁轨两旁厚厚的污垢和垃圾仿佛有一个世纪没有清除过。纽约的地铁已届百年,积重难返矣,抬起头来迎面墙上涂满了幽默话、下流话、政治口号、广告乃至痴人梦吃。不少列车陈旧破损,里里外外全被涂鸦,甚至车厢内的天花板也不能幸免,其铺天盖地之势,有点叫人透不过气来。大多数乘客毫无表情,这情景他们大概已司空见惯、熟视无睹了。“作案者”多用黑漆喷写,很难擦净。纽约市曾花了几十万美元清除这些污染,但刚一清除,成群的“作案分子”便重新出动,结果清洁运动只好以失败而告终。清晨乘坐这样的列车去上班。无论是精神多么振奋的人,也不由得沉静下来。有人将这些蓄意制造精神污染者誉为“大众艺术家”,不仅是对艺术的不恭,对民众也是一种侮辱。
我在曼哈顿中区的西部租了一间公寓,每天坐公共汽车去上班,总算逃避了乘地铁的活受罪。
聘我担任咨询的是一家化学公司,在中国大陆有一合营企业,经过几年艰巨的谈判,这家公司满以为合同签订后万事便会大吉,却没料到麻烦便开始了。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对我说,存在的问题井非语言上的障碍,而是在基本认识方面的差距与基本经营思想上的分歧。合营公司成立以来的一年多一直在赔本,他不懂,为什么原料非要配给,合营企业自己却不能采购?为什么原料质量不稳定,供应也成问题?为什么国内有需要,向国内用户销售却受到种种限制,而使用的设备却要靠进口?为什么部分企业人员素质低,但合营企业不能自由聘用和辞退雇员?为什么合营企业付给工人的工资工人得上交一部分,而影响其劳动积极性?为什么来美培训人员中夹有与业务无关的政治干部?为什么中国决策机构互相踢皮球而不是精诚团结,互相配合? 这一切都使他困惑不解。
首先,我到公司的各个部门蹲点,熟悉这家公司的通盘情况。我去了处
① 傅玄(217─278),西晋哲学家、文学家。博学而善属文,精通音律,于诗擅长乐府。
理资料数据的电脑部、会计部、原料采购部、仓库管理部、市场营销部、生产车间、实验室、质量控制部等处。每一处都受到友好接待,彼此密切配合。我还有机会接触了这家公司的供应商、用户和审计员。我的专业不是化学, 即使经过蹲点,我也不可能有像他们干这一行的那样广泛的知识和经验。每一家企业都有专职的经理人员,但是没有一家企业能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所有的问题,这就为咨询服务创造了机会。咨询的作用是填补企业力不能及的空白,所以咨询服务作用最大的地方是帮助企业解决他们不熟悉、不常见但又攸关大局的问题。由于咨询是局外人,观察问题不受当事者陈见的束缚,故能较全面较客观地进行分析,提出解决方案。
搜集资料,研究信息,确定问题,构思建议,固然不易,但实施更属困难。如果客户不知道如何实施你的建议,咨询无异于失败,咨询人员有责任帮助客户实施所提出的方案。
公司的董事长住在长岛,每天早晨,他的专用水上飞机将他送到曼哈顿东河的水面机场,私人司机驾驶的专车再送他来公司,有时这架飞机还要赶回长岛接他的妻子到第五街购物。他的儿子不在科室工作,却在车间当工人, 常常搞得浑身油污,为人随和,没有老板儿子的架子。
公司大多数科室人员都没有专门的办公室,而是将一层楼面用吸音板隔成许多间互相敞通的办公室,据说是便于大家交流。
公司附近的意大利饭店和湖南饭店,是我和美国同事每星期光顾几次的处所。纽约有不少湖南饭店,美国人的口味可能越吃越重了。
一九八四年夏,适逢奥运会在洛杉矾举行,我一向很少看美国电视,但这次美国广播公司每晚播放的比赛专题则成为必观的节目。当中国女排以三比零击败美国时,凡中国人,不论来自何方,无不拍手称快;当李宁超群绝伦的体操表演因美国裁判不公只获得铜牌时,真令人愤愤。裁判代表一个国家,谅其泱泱大国、国风何在?当赤脚小姑娘佐拉·芭德赛跑时,只因她出身南非而遭到起哄,试问南非当局的种族歧视,彼何罪之有?这次奥运会中国得到十五块金牌,在纽约见到我的同学都向我祝贺,凡中国人都希望这是中华民族振兴的先兆。
我的住地离百老汇大街很近,到林肯表演艺术中心不过二十分钟步行。瑰丽壮观的林肯中心正中是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左边为纽约州芭蕾歌剧院, 右侧是纽约交响乐团的艾维利·菲歇尔音乐厅,紧靠著名的朱伊丽亚音乐学院。中心前广场上彩旗飘扬,一座黑色大理石砌成的喷泉涌出乳白色的水花。
整整一个夏天,我差不多每星期要上那儿一两回观赏歌剧。不知为什么夏天不是纽约芭蕾舞的季节。有的歌剧我以前在伦敦皇家歌剧院和巴黎歌剧院看过,如《费加罗的婚礼》、《卡门》、《塞维尔的理发师》、《福斯泰夫》等;有的是第一次观赏,如《弄臣》、《魔笛》、《波西米亚人》、《唐·卡洛斯》等。歌剧是一种伟大的综合艺术,一切伟大的艺术品,欣赏一次是绝不够的,歌剧把我带到了一个新的意境,我陶醉在音乐的纯洁的热情里,它抚慰我骚乱的灵魂,增添我对生活的信心,它不朽的光明给我爱,给我欢悦, 给我美好的憧憬。
从六十四街的林肯艺术中心往前去,经过哥伦布广场,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四十二街。西四十二街是纽约的红灯区,沿街挂着写上四十二街字样的彩旗,是纽约的一景。这条街可谓人欲横流的大观园,性的解放真是极端彻底, 彻底到迹近疯狂。整个一条街春宫电影院鳞次栉比,不少影院昼夜不断地放
映从群交。鸡好、兽交到捆绑、鞭笞、灌肠等虐待狂与被虐狂的影片,集病态,怪态、丑态、变态之大成,使有裸体画面乃至正常性交的电影大为逊色。性商店里出售五花八门的性杂志,海淫海邪;橱窗里陈列着各式人造阳具、电动自慰器、锁链镣铐、紧身胸衣、乳头夹等稀奇古怪的助性工具,一片乌烟瘴气。《花花公子》杂志和脱衣舞酒吧与之相比,倒反而显得正经了。警察在街上大模大样地巡逻执勤,妓女若无其事地在近处拉客。四十二街的西洋景自然吸引了不少游客,有的还用录像摄影机作实况纪录。
曼哈顿下城十四街和春街之间的格林尼治村如同巴黎蒙特马尔那样,是街头艺术家、良漫诗人、同性恋者和新潮派学生麇集之地。沿街是奇装异服者,衣衫故作褴楼者,头发半边削光者,不阴不阳、莫辨男女者,形形色色, 不一而足。那儿古玩店、咖啡店、夜总会甚众,公开的和秘密的性俱乐部比比皆是。纵性逞欲的情形愈演愈烈,甚至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住在附近的居民晚上九时出门,竟会发现有两个人在他的汽车里做爱。
性解放如洪水决堤,势不可挡。只是由于最近爱滋病的出现,好像煞星突从天降,方使如火如茶的性滥交稍为收敛。法国政治家克列孟梭①说美国是历史上从野蛮时代,没有经过正常的文明过渡时期,奇迹般地一下于进入堕落时代的唯一国家。这话在四十二街上大概找得到最好的证明。自由,自由, 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存。
美国各人种为数众多,纽约却绝非大熔炉。种族偏见即使到了第二、第三代移民仍然根深蒂固。美国法律尽管禁止种族歧视,事实上不但白人与黑人之间泾渭分明,波多黎各人与黑人之间也互相敌视。爱尔兰移民、俄国移民、德国移民、意大利移民各占有自己的地盘。纽约的居民都知道越雷池一步意味着麻烦。犹太人和黑人现各占纽约人口的百分之二十,势均力敌,他们之间的种族冲突,特别厉害。
一幢白人居多数的公寓,黑人很难搬进去住,个别黑人为此不惜打官司。一旦这幢公寓住进了一家黑人,白人就陆续搬出。在近二十多年里,波多黎各人和黑人增加了两三倍,白人这样搬来搬去并非长久之计。曼哈顿中央公园以东的黄金地段毕竟不舍得放弃,因此房价被人为地越抬越高。明文拒绝黑人是非法的,但黑人住不起是自己活该。现在曼哈顿中央公园以东的一套普通一房一厅的公寓月租可高达一千美元,令人望而生畏,许多中上层阶级都住到郊外。自人一般不住黑人区,住在黑人区的白人多为搬不出去的穷人和老人。
种族关系使整个纽约的气氛紧张,这是在波士顿感觉不到的。由于纽约没有重工业,仅金融业和商业发达,贫富悬殊。两极分化的倾向更加明显。纽约之大,一到夜晚走到偏僻小道,路灯暗处,不免提心吊胆。有一次
我上朋友家,因离开我的公寓只有几条街,所以我安步当车,夏天的晚上路上行人还不少。当我穿过一条巷子时,一个半醉的青年走上前来,向我要零钱。我故意装做听不懂,向他连连摇头,不料他突然骂了一句下流话,向我吐一口唾沫,我赶紧躲开,没挨到唾沫。这时身后发出一阵哄笑声,我回头一看,黑暗中原来有一群流氓在看好戏,这人是他们的同伙,我寡不敌众, 张皇离开。到了朋友家,仍心有余悸,回家时非要他用车送我不可。但是汽
① 克列孟梭(1841─1929),法国政治家,1906─1909 年和 1917─1920 年任总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未期支撑危局,终克强德。1919 年巴黎凡尔赛和会被 推力议长,时称“老虎总理”。
车也不是安全港。
有一次,我坐的出租汽车在近四十二街中央车站的十字路口停下等候交通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黑人上来问司机要不要乘机擦车子,司机说不用。开过一条街,又是红灯,只见此人又走上前来重复一遍问话,司机显得不耐烦。突然那人一挥手臂,伸进车内把司机上衣口袋里的一大把美钞抓在手里, 司机奋力阻止,我赶紧抓住身旁的公文包,经过一阵紧张而沉默的短暂交手, 那人抢走了二十块美金,一转眼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司机狠狠地骂了一句, 并没有试图追赶。我安慰他说,损失本来可能更大的。他怪自己警惕性不高, 只因一念之差没有在那人第一次问话后马上把窗子关上。这事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纽约闹市区,下午两点钟。
有人说,谁要是能在纽约生存下来,谁就能在任何地方生存。
纽约不仅戏院多,博物馆也多。第五街上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建于一八七○年,该博物馆的十七个分馆珍藏着埃及、希腊、罗马等中世纪时代的文化遗物和欧,亚大陆的艺术品,以及二十世纪艺术大师的作品。纽约市政府给学生特别是外国学生的艺术教育以各种优待,如参观博物馆,看戏票价都可以打折扣。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其实就在中央公园里,周末游人不绝,那儿能划船、打球、溜冰、骑马、租骑自行车、坐马车、钓鱼,还有一个动物园。我去的那个星期天下午,草坪上有一位女歌手吸引了几百名听众,她自弹自唱,歌喉婉转。这位姑娘来自芝加哥,因不愿改变她喜欢的传统唱风,至今没有音乐公司约她签合同。她到中央公园来寻知音,不少人主动上去问她姓名,表示愿意帮助她。她的美丽和纯洁打动了我们所有的人。
同一公园没多远,听得见一片嚎叫声,原来有一群青年在表演。只见他们披头散发,袒胸露腹,乱蹦乱跳,狰狞作态,还显得自得其乐,但观者寥寥。两者的对比既鲜明又直接,未免令人唏嘘。自由世界之大,大概容得了一些衣冠禽兽吧。
晚上中央公园露天剧场将免费公演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四世》,一个小时前已座无虚席。
纽约,是个谜样的都市。可怕的贫民窟和豪华的公寓;肮脏的马路和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圣约翰大教堂;嘈杂繁忙的交通和卡尼基音乐厅;推推挤挤的人群和洛克菲勒中心的海峡花园;百老汇大街的演剧和华尔街股票市场的狂热。这一切形成强烈的对比,时时刺激神经,让人兴奋,让人消沉,逗人发笑,引人诅咒。纽约,是个迷人的都市。
夏天很快地过去。我的咨询工作即将结束,我不但帮助这家公司解答了他们的一些疑惑,而且提出了解决某些具体问题的建议。临走时公司总经理邀我在一家讲究的饭店里吃饭时。提出要我考虑毕业之后上他那儿工作。我表示感谢,并给了他一份书面报告,总结整个暑假的工作。
八月下旬,哈佛经理学院助学金办公室负责人打电话通知我,经理学院决定授予我一万美元的奖学金。她代表校方向我祝贺。这笔奖学金正好相当第二学年的全年学费,我立即写信给麦克阿瑟院长,对于学校的慷慨馈赠深表谢忱。
由于哈佛工商管理硕士毕业以后收入较高,经理学院认为学习费用应该基本由学生自己负担。助学金以贷款形式为主。奖学金额为数不多,为了使学生毕业后负担不过重,校方规定在校两年的贷款,总额不得超过所需全部
经费的百分之八十。虽然助学金申请与入学申请一齐寄给学校,录取与否的决定是在不知道学生助学金需要的情况下作出的。只有在学生录取后。助学金办公室才着手处理学生的助学金申请。
九月初,我搬进了哈佛大学所属皮宝地公寓的一套小型房间。此类公寓一律没有家具。我睡了两天地铺,利用一个周末到附近的旧家具店买了一部分家具,一部分则是看了贴在公寓布告栏上的家具出让广告后,到住在同一公寓的邻居处买来。
皮宝地公寓位于坎布里奇这一边,与经理学院一河之隔。我每天经过威克斯桥到校,约十分钟路。该公寓实际上是由十几幢楼房组成的一个公寓群。我的房间在一幢三层楼房的顶层,正对着经理学院的克莱斯奇楼,从阳台上俯瞰查尔斯河,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天赐的美景。
分别三个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老同学聚会。我了解到班上有三人触网, 其中一人向学生成绩委员会提出请愿后获准继续读二年级;另外两位同学则被迫停学。
二年级上课无固定教室,每门课的班级都是新的组合。新同学见面的第一句话总是:“你第一年在哪个班?”老班级已成为二年级同学互相辨识的一种标记了。
从纽约巨厦楼林的世界回到哈佛校园,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