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一知己——克里同
1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克里同和苏格拉底同年生,是同一区及同一族的人,他们是总角之交, 又是多年的老朋友,克里同的儿子是苏格拉底的弟子,克里同本人有时也去广场听苏格拉底讲学,正如李义山《哭刘■诗》云“平生风义兼师友”,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也有“风义生平师友间”的语句,克里同与苏格拉底间也是“师友间”的“风义”。克里同是雅典的巨富,在苏格拉底受审时及苏氏投入狱中后他都不止一次表示愿意出重金为苏格拉底免除一死。但是对克里同的好意苏格拉底是执意不领情的,他要舍身取义,为维护雅典民主制度所制定的法律献身、殉道。苏格拉底认为交纳赎金以求免于一死, 实际上是承认自己有罪,这是苟且偷生。而不承认有罪,甘愿接受法律的裁决,虽然被处死了,但大义凛然,作为哲人,是最崇高的殉道表现。
天刚亮,狱中的苏格拉底睡觉方才醒来,立即看到挚友克里同坐在自己的身边。苏格拉底并不知道克里同这么早来狱中探望他的原由,克里同如此早到狱里来是带来一个意料之中的,但是苏格拉底的友人及弟子都不愿意知道的消息。因为这一消息对他们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这是一条什么消息呢?克里同要告知苏格拉底的消息是前往提洛岛献祭的船,在这一天就要返回来了。这就距苏格拉底死亡不远了!事情是这样的,在苏格拉底被判决死罪后,正值雅典的德利阿节,庆祝这个节日的仪式是雅典派遣代表团乘船到提洛岛去向阿波罗神献祭,相传阿波罗神出生在那里。这一习俗起源于有关忒修斯誓言的传说:从前,载着忒修斯和少男少女的船,在驶向库拉岛的途中遇难,于是他起誓:要是有人把我们救起来,我们每年都将把祭品献给阿波罗神。果真,他们被救了。起初,每年献祭的是 7 对童男童女,受祭的是人身牛头的怪物。后来,忒修斯杀死了这一怪物,于是免除了献童男童女这一残酷的陋习。为了纪念忒修斯,献祭照常。德利阿节的时间是雅典的 11
月份,即现时的 5—6 月间。按照雅典的法律规定,判死刑是在当天日落后执行,苏格拉底当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在苏格拉底死罪的前一天,驶向提洛岛献祭船舶已举行了装饰船尾的仪式,以此表示献祭的时刻已经开始。由此时起到船从提洛岛返回雅典抵岸为止,在城中要保持绝对的洁净,不能在这一期间执行死刑。由于这个缘故,施于苏格拉底的死刑得推后。这样,苏格拉底在狱中关了 30 天左右。有些时候,献祭的船在海上遇到风暴,会延长返回的日期。但克里同已探悉到确切的信息,船已从提洛岛返航。这样算来,苏格拉底只能再活一天了,下一天傍晚就将被处以死刑。
当克里同得悉献祭的船很快就要从提洛岛返回后,天还没有亮就来到囚禁苏格拉底的监狱。克里同给监狱的看守一些好处,看守就让他进入苏格拉底的囚室,然后在躺着的苏格拉底身旁坐下。在苏格拉底醒来后,克里同告诉他船当天就要到的消息,这就是说苏格拉底就剩下最后一天了。可是,苏格拉底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他在醒来之前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有一位贤淑秀丽的女子对他说:
“苏格拉底啊!你将在第三天前往天堂般幸福富饶的弗塔雅。” “弗塔雅”一语源于古希腊诗人荷马的史诗《伊利昂纪》,原意是表示
返回故乡,在这里暗示为“人生的归宿”。克里同对这一点是了解的,因此
在听完苏格拉底描述完他所经历的梦后说道:“这个梦真有些奇特!可是, 我最爱的苏格拉底啊,请听我说,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逃出去远走高飞吧! 要是你真的被处死,我不仅失去一位良友,而且还蒙上不白之冤。那些不了解你和我的人,会认为我把金钱看得比朋友还重要,不愿意花钱把你救出来。世间上最可耻与不义的事莫过于看重财富而轻友谊和朋友;世上的人必然不会相信我曾经尽力劝说你逃出去远走高飞,但是你却拒绝我。”
苏格拉底听了克里同说的这番话后说道:“亲爱的克里同,我们何必去顾及某一些人的看法呢?只有那些贤者的看法才值得我们予以尊重。”
克里同接着说道:“你说的也对。但是,大伙的意见、社会的舆论,也是不能忽略的。就拿判你死罪这件事来说吧,就是最好例证了。那些受到众人非议的人,不仅会出现小的误会,也会蒙受很大的冤屈。”
苏格拉底听了克里同的这番话语后,颇不以为然,说道:“克里同啊, 要是众人的力量能酿成大患,我倒是乐意看到的;因为群众能酿成大患,也就有能力做大善事,难道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可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群众既不能使人成为贤者,也不能使人成为愚人,他们所做的事大多是偶然所造成的。”
克里同虽然无法反驳苏格拉底的这个论点,但还是继续对苏格拉底说: “你用不着担心我和其他的朋友,你若是能逃出去远走高飞,别的我已经做好安排工作了。虽然我也许被告发,最多是破财,花点钱罢了。为了要救你, 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现在苦苦哀求你,逃出去远走高飞吧!”
对自己逃出去牵涉着朋友们的安危,苏格拉底确实考虑过。但他所想到的远非就这一点,他认为自己应按公理、正义而行,不能受外界舆论所左右。但克里同仍然费了不少心思,动了很多脑筋,再费唇舌去说服苏格拉底。克里同继续说道:“其实,你用不着为我们担心,监狱看守索要的数目并不大, 告发你的人的要求也不太高,用不着花许多钱就能满足他们。只要能把你救出去,花多少钱我是不在乎的,我相信我是有那份能力的。你要是不让我多花钱,那些常来看望你的雅典以外的友人,也是很愿意解囊相助的。例如塞凡的希米亚斯,已经筹措了一大笔钱,目的是为了帮助你。另外还有柯美斯等人,也都筹措了一些钱。请你不要为钱财的事操心。至于逃走后的去处, 那就更用不着担心了,到处都有朋友欢迎你。要是你愿意去塞桑尼亚的话, 那儿也有我认识的朋友,他们对你都十分仰慕、十分敬重,你在那里一定会过得很愉快的!”
克里同思索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我不认为你所做的事是对的。你完全可以自己救自己,为什么不自己救自己呢?你要牺牲自己去殉道,正好落入指控你的人所设的圈套。为了要把你除掉,他们处心积虑地设下陷阱,你不就成为他们的帮凶了吗?人们会认为你根本不顾自己的孩子,你是应该养育他们的,但你却扔下他们不管,对他们未来做什么你也不作打算。以后, 他们就像孤儿一样了。你要知道,如果不打算抚育子女,就不应该让他们出生人世。你如今所要做的是舍难就易,勇敢者是不这样做的!你曾公开宣称, 要将生命奉献于追求道德涵养的境界,所以,你这样做是不应该的。”
苏格拉底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克里同又口若悬河地说起来了: “关于这件事的发展,有人会指责我和你的其他的朋友胆小、无能。本来, 人们指控你的这件事,不通过法律途径是可以解决的,但事情的变化完全出乎意料,你不仅被送上法庭的被告席,甚至被判了死刑。仔细想想这件事的
变化过程,真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世人一定会认为我们办事不力、胆小,本来我们完全可以救你,你也可以自救,但是这些机会都一一错过了。这些对你,对我们的名誉都不好,也是不幸的事。苏格拉底啊,请你要好好想想呀!”克里同的表情十分忧郁,也显得无可奈何,突然间,他又若有所悟地说
话了:“实际上现在根本没有任何考虑的必要了,这是因为方法只有一个, 就是今晚必须采取果敢的行动,如果动作不够迅速,一切都会失败的。苏格拉底啊!请你照我的话做吧,不要再犹豫了!”
苏格拉底对克里同的一片赤诚十分感激,但他不愿逃出去然后远走高飞的初衷并未有所改变。苏格拉底有自己的道德观念,他认为逃出去远走高飞的行为是不正当的。挚友克里同的开导和劝说,使他的心情感到特别沉重, 因为苏格拉底本人就认为逃走是不对的举动,但克里同的美意又使他难以拒绝。眼下,苏格拉底就处在这种两难的境地。他为什么不愿逃出去另作打算呢?这具体牵涉到苏格拉底对雅典城邦所制定的法律的态度。苏格拉底认为法律具有普遍的正义,它是指导雅典城邦政治生活的最高准则。如果他听从挚友克里同的劝告逃走的话,雅典的法律就会对他提出各种责难。这就是判决的本身是合法的,其权威性受到来自个人的挑战。这样,雅典城邦难道还能存在下去吗?退一步讲,即使城邦法律所作出的判决是不对的,错待了对方,就是这样,也不容许违背法律。这是因为城邦是生育你、抚养你的地方, 又在这里教育你成人。这样,你与城邦就如母子之间,母亲打骂儿子,即使是骂错或打错,难道儿子对母亲也回嘴对骂,还手打自己的母亲吗?即便城邦的法律错判了,也不能以错对错,用违背法律损害城邦来对待。应该接受判决,甘愿受罚,这就像城邦命令你赴战场,可能会伤亡,但你也得服从。不管是在战场或是法庭以及其他地方,你都得遵守城邦的法令。当然,你也可以向城邦建议修订其有关法令,使之正确并具有权威性,但既定的法令是不能违背的,违背法律,甚至抗拒执行法律的判决,这比对父母忤逆不孝的罪过更大。按照雅典法律的规定,公民在成年之后,如果不同意这个城邦的法律,任何人都可以带着家眷和财产迁往任何他愿意去的地方。凡是在雅典看到当局如何依法治理城邦的人,就表示他们愿意接受当局法令,如果违背了当局的法令,就等于忘记了父母养育之恩。如果当局有不对的地方,而没有说服当局改正,这是不对的。要是苏格拉底违背了城邦所制定的法律的规定,具体讲,就是不接受裁决,设法逃走,这样做,其罪要比其他别的人要重,因为他已经在雅典生活了 70 年,就是表示遵守这里的法律已经 70 年了。虽然苏格拉底也到过斯巴达等城邦,但他没有迁到那里。看来,他对雅典的法制是满意的。如果苏格拉底逃跑了,这就违背了他自己的良心,他的友人及弟子也因此受牵连而遭罚。要是苏格拉底逃到法律森严的城邦麦加拉去或底比斯去,他将被看作法律的破坏者,这更进一步证明雅典法庭陪审官对苏格拉底的控告正确,因为违背法律的人都与蛊惑青年有关,而苏格拉底的罪状中就有这样一条。如果苏格拉底从雅典逃走,就等于抛弃这个法制良好的城市,这是可耻的。要是苏格拉底逃到法制十分松弛的帕撒利去,苏格拉底最多也不过谈谈自己如何伪装逃跑的故事,以此来取悦于当地的人。最后, 苏格拉底自省:不能将孩子和自己的生命看得高于正义,判决虽然不正确, 但原因不在法制本身,而是在于某些控告的人。苏格拉底认为要是听从克里同的劝说偷偷地不光彩地逃走,那就是以错对错,他自己本人,原本不应受伤害的,也受到了伤害,并涉及友人、城邦及其法制。这样,苏格拉底感到,
他将终生受到法律的谴责,就是他死后到另一个世界,那里也不愿意接受他的灵魂。克里同了解苏格拉底上述的看法后,就没什么别的话好说了。苏格拉底不逃走,要遵法就死,成为必然的了。
从道德、伦理的视角来审察,对任何事都是要求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 信念必须坚定,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或打击,信念都不能改变,这些都是苏格拉底恪守不移的准则。因此,他不能因逃走而破坏了自己一生遵守的原则。末了,苏格拉底对克里同说道:
“在没有找到别的好办法之前,我不能照你所说的那样去做,我不能听从你的劝告,请原谅我。”
随即,苏格拉底甚至还说道: “就是那些人要使用比现在更加残酷的手段,如监禁、没收财产、杀戮
等,我也不愿意逃走。”
作为人类的万世师表,泰西思想界的开创者,古希腊的先哲苏格拉底视死如归,义无反顾,英勇殉道,是他闪光生命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