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机场布防务

夏季正午的阳明湖官邸,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暑气,绿荫丛生,水榭喷泉,飘逸着一抹清幽凉爽。可沉闷中的蒋介石却感到一阵无以言状的燥热不安。

“唉,娘希匹,‘缠脚要找懒婆娘,上阵还靠父子兵’啊。”蒋介石不由自主地喃喃说出他浙江慈溪老家的一句乡间俚语来。

侍卫官刘福贵听着忍不住偷偷发笑。

一束燥热而又强烈的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的纱帷缝隙里射出,将福州机场办公楼会议室切为两半。蒋介石戎装笔挺地端坐在墙壁地图之下,隔着长方形的会议桌子,瞪着眼睛扫视着这些固守华东重镇的高级将领,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会议室里的空气极为紧张,不论是坐在老蒋左右首的随同蒋介石一起从台湾飞来的太子蒋经国、空军副司令王叔铭和海军司令桂永清,还是曾经为蒋介石得力左右臂的爱将陈诚、汤恩伯以及福建绥靖公署主任朱绍良、第六兵团司令李延年、第八兵团司令刘汝明和特从汕头飞来的十二兵团司令官胡琏、十八军少将军长高魁元,还有沿墙分坐两边的众多高级参谋人员,任何人都不苟言笑,目不斜视。尽管燥热的气温使他们额上不断渗出淋淋大汗,但他们仍旧正襟危坐,没有人去擦一下。除了极个别的将领神色较坦然外,大多数人心里都象揣了只兔子忐忑不安。他们知道,总裁今天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因为他们几乎个个都有损兵折将、丧师失地的败绩,常言道: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但谁也没想到,蒋介石不仅没有象从前开会那样大发雷霆,处罚罪臣,反而竟在极短暂的时间里转阴为晴,铁青的脸庞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诸位辛苦了,今天我是特地来慰问诸位的。”蒋介石和颜悦色的语调,使众多军官们大吃一惊,忍不住都偷眼瞟着坐在主位的蒋总裁。只有蒋经国不以为意,神色自如地坐在蒋介石的身边。他知道父座今天的良苦用心,正是用人之际,大敌当前,当以安抚为上,父亲最精于此术。

蒋介石轻咳一下继续说道:

“目前尽管我们暂时失利,丢掉了许多地盘,但诸位不必灰心丧气,胜败乃兵家常事嘛,我们毕竟还有半壁江山可以与共产党继续周旋。白长官和胡长官部己率部转移大西南和大西北,凭借那里的高山密林,坚守国土;东南一线,也还是国军的天下,沿海岛屿不仅有重兵把守,而且共军没有海军,没有空军,我们尽可高枕无忧,进可作生力军支援陆上作战;退可坚守海岛,以待时机,以逸待劳。我正在争取让美国舰队进驻台湾海峡,强大的美军海军陆战队也已作好了准备,随时都可能出兵打击共军,诸位只要精诚团结,齐心协力,坚持半年,最多一年,到明年,世界反共联盟就会对共产党宣战。到那时,我们即可奋起雄威,收复失地,重振国军军威!”蒋介石用很有力的语调结束了他的讲话,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这使他感到有些兴奋了,他扭头朝小蒋点了点头说:“今天,经国还给诸位带来了个好消息。”

蒋经国矜持地慢慢站了起来,他的身材没有他父亲那么高,却也很墩实匀称,两只眼睛不大,但很有神。他站起来,向大家微微一点首含笑说道:

“我们的盟友美国的杜鲁门总统已经同意,马上给我们13亿美援,再为我们立即装备13个步兵师,一个摩托化纵队和2个装甲兵团,争取在共军南下之前投入战场。这批生力军,总裁准备大部分配置在东南,特别是福建及沿海防线上。这就是今天会议的主要议题,我们如何坚守东南,打好这一仗,因为我们再不能丢掉这最后一块基地了。”

“诸位可以随便一些,活跃一些嘛。”蒋介石接过话头挥了挥双手,“都谈谈各自的高见。辞修,你这个东南行政长官公署的总指挥,应该拿出一个作战方案来呀,我们要与东南共存亡,再不能打败仗了。”蒋介石朝陈诚一示意。

陈诚那矮小但壮实的身躯唰地直立起来:

“总裁放心,我已拟好了整个布署。”

他说着挺胸腆肚地快步走到了巨幅地图面前,拿起一支檀木手杖指向地图:

“诸位,共军攻占上海、杭州后,大部分正于苏州、无锡、常熟、杭州一带集结休整,少量共军先头部头已流窜至赣东北的上饶一带,我估计他们至少要休整2到3个月,待到秋季天气凉爽之后,才会发起攻势。因此,舟山防务由石觉司令官指挥的3个军10个师担任,并由海军一○一舰队:空军第一、第四大队协助。福建的防务由朱长官费心,指挥六兵团、八兵团和二十二兵团展开布防,空军第五大队协助,趁共军尚未南下,建议朱长官应以六兵团、八兵团各一部主动出击,以攻为守,将防线前突至崇安、古田、南平一带,与舟山守军形成犄角之势……”

“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长着满脸肥肉的朱绍良没等陈诚说完就摇着头插了进来,“福建多山,交通不便,且防线漫长,仅目前兵力就地设防尚且不足,再向赣东北、闽北一带前突,势必造成兵力分散,顾此失彼,被共军各个击破,分割吃掉。这样的亏我们实在是吃得太多了。我们现在应该是集中兵力固守重点。”朱绍良明白陈诚的意图是想让他分兵扩大防线,以减轻石觉舟山方面的压力,明明是想抓他的大头,却还美其名曰“主动出击,以攻为守”,真是皮厚之至!

“朱长官所言极是,我的两个军防守漳州地区已感吃力,若再分兵崇安、南平、岂不叫我唱空城计。我们是应该接受以往吃败仗的教训。”第八兵团司令刘汝明连声附合。他的兵团在淮海战役中侥幸逃脱,但也真被打怕了,满脑子想的就是离解放军越远越好,离海边越近越好,他可十二万分地不愿意离开漳州、厦门再向闽北进军。

“哼!”陈诚冷笑了一声,满带嘲讽地转向刘汝明:

“刘司令官不必害怕嘛,据说你的部队运动能力很强,从长江口不息气,一直撤到漳州,一千多公里只用了三天,真是神速啊,可谓国军中的飞毛腿部队。你大概就是接受了以往吃败仗的教训才跑得这么快吧?”

“那是奉命转移,是战略转移,陈长官休要取笑。”刘汝明窘迫地红着脸低下了头。可心里却在暗骂,操你妈的陈诚,你从东北的葫芦岛一口气跑到了台湾岛,比我他妈还跑得快,神气个鸟!

陈诚转脸又指向了地图:“福建山川交错,河泊众多,虽交通不便,但正是利用复杂地形与共军展开运动战的有利因素,我们应该借助有利地形以运动战对付共军的运动战。我们以往就是太偏重于阵地战,舍不得与共军一拚才遭败绩的……”

朱绍良又打断了他的话:“运动战必须要有强大的机动兵团,绝对优势的兵力相辅才能奏效,我手里除了防务兵力外,没有一点机动兵力,怎么个运动法?再说,舟山岛那么个弹丸之地,放了三个军尚不放心,还配备了一个舰队和两个空军大队,福建防区顶十个舟山岛,却只配备了一个空军大队,辞修兄以为这合理吗?”朱绍良不阴不阳地反问了一句。

“舟山是我们的重要海上基地,守住它就能威胁上海,保障我军的海上通道。”陈诚答道。

“那么,福建就不是重要基地吗?没有福建你去台湾的海上通道何在?”

这已经不是讨论问题,而分明是一种抬杠。

陈诚大怒,一张小方脸气得发青,一甩手杖回到了座位上:“绍良兄是福建的守将,怎么防务你自己应该清楚,我不过是提醒老兄一声,难道你会把闽北大片地盘不战而拱手让给共军吗?”

“你说对了,”朱绍良抖动着腮帮上的肥肉站了起来,“我就是想放弃闽北甚至福州,收缩兵力于沿海和厦、金各岛屿上、凭借大海天险,坚守岛屿,保障海上通道,再待机歼敌。”

“没有福建大陆,要那些通道除了逃跑有屁用,简直是愚蠢之至!”

“老兄倒不愚蠢,那为何不把海军和空军调给我用?”

“你这是放屁!”

“好臭,好臭,我说这屋里怎么这么臭……”

“啪!”蒋介石气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放肆!你们都给我住口,娘希匹,看看你们是什么样子?哪里还象个国军的将领,一群混蛋!”

一看蒋介石发了火,陈诚、朱绍良才悻悻地各自停了口。

“战局发展到这步田地,是应该大家负起责任来的,”蒋介石大声说,“如果我们再不精诚团结、振作起来,怎么对得起总理在天之灵,怎么对得起中华民族?”

蒋经国沉着脸说道:“总裁的希望就在诸位身上,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寸土必争、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这是我们每个人份内的事。舟山不能丢,福建更不能丢!至于海军、空军,谁也不能给,统一由总裁和海、空军司令部指挥。”

“是啊,你们要是都去指挥海、空军,还要我们这俩司令干什么?”桂永清讪笑着瞥了陈诚一眼。

“你们要明白,你们都是败军之将,都是有负于党国的罪臣,本当按军法处治的,现在正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蒋介石又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经国说得对,舟山不能丢,东南沿海不能丢,福建更不能丢!福建历来就是台湾的屏障,也是我军今后反攻的桥头堡。如果说台湾是人的脑袋,那么福建就是人的手和脚,没有福建就没有台湾,失去了手和脚光剩个空脑壳有什么作为?所以,朱绍良你必须守住福建,与共军死战到底,在座的各位都必须努力,只要能坚持半年,最多一年,我们的美国盟友就会出兵,就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那时,我们的胜利就会到来。”

说到这里,蒋介石停了一下,他看到他的部下个个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脸上都露出了几丝向往、兴奋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的演讲已经发生作用。他轻咳一下继续说道:

“共军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没有海军,没有空军,士兵大部是北方人,不服南方水土,又是酷暑进兵,更犯了兵家之大忌。以往我军的失利是因为太大意,让共军钻了空子,这次,只要诸位谨慎布防,勇出奇兵,定能出奇制胜。到那时候,我亲自摆酒为诸位庆功!”

坐在朱绍良身边的十二兵团司令胡琏这时唰地站了起来:

“总裁放心,我胡琏虽是一个粗人,但却愿与共军死战到底,以雪我淮北双堆集之耻。”说完他朝朱绍良一拱手,“朱主任,我的快速纵队从汕头到福建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共军只要敢来,兄弟我愿助一臂之力。”

“也让共军尝尝我青年军的厉害。”十八军军长高魁元冷傲地补充了一句。

“吾有玉山将军这等勇将,何惧共军哉!”蒋介石不禁舒眉大笑。

蒋经国也欣喜地朝胡琏和高魁元频频点首。

接着,在蒋介石的授意下,陈诚二次站起,走到地图下,开始发布东南防务部署。只有朱绍良苦着脸一言不发。

在整个开会过程中,始终不动声色、不发一言的是号称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的第六兵团司令官李延年,他的第六兵团脱离淮海战场之后便撤至淮南蚌埠一线,长江防线被突破后撤至福州担任福州市区的防务。作为一位职业军人,他已看出陈诚的布署是很高明的,军事意图也很明确。这个防务方案,他一看就知道并不是陈诚一人所定,而是溶进了多人的智慧,特别是老头子的战略意图和用兵习惯。譬如,让六兵团和八兵团各一部前突至崇安、南平、古田一带,与舟山守军形成犄角之势。这防线完成之后便会呈现出一种犬牙交错的阵势,实战起来易于与共军胶着起来,从而迫使部队死守,谓之于“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陈诚的老一套。整个方案实际分为两部分,犬牙交错式防线是第一部分,也就是福州市区的外围防线;第二部分则是凭借福州市区永久和半永久性防御工事进行作战的核心部分,并配以大量的机动部队,进可支援外围防御战线,退可掩护外围部队沿福厦公路或海上撤退,这种所谓的“核心机动”的打法,无疑又是胡琏的拿手戏。从理论上讲,此方案似乎还算是上乘之作,也较符合战地实际,这是他所以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的原因之一。当然,他也明白,在这个方案中,陈诚也有玩了手段的地方。当李延年一得到共军南进的情报后,曾与朱绍良一起乘飞机亲自沿闽江上游侦察过。他亲眼看见,蓝天下,在通向福建的丛山峻岭中,穿行着一支庞大的军旅,并且动作迅速,先头部队已经伸向建瓯一带地区。尽管他当时就命令空军进行阻拦轰炸,也派出了一些部队进行奇袭,但都无功而回。所以现在再派部队扩大防线,已经是为时过晚。这样的情报,陈诚不可能不知道,老头子也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们明显在佯装不知。老头子的目的是为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好让部下为他卖命;而陈诚则肯定是想借此损耗别人的实力。东北败绩,陈诚的部队大都损失殆尽,已没有实力可言,而他天生就是那种自己发不了财,也绝不让别人发财的人。好在陈诚还是把刘汝明推在了前面,只要能保住自己的这点老本,李延年倒也不便与陈诚公开作对乐得作个顺水人情让老头子去逼刘汝明吧。反正这家伙的部队是杂牌军,淮海会战中又大耍滑头,没受多大的损失,老头子肯定会让他去打头阵的,这次也该让他给自己当当挡箭牌了。

果然,当陈诚挺着胸脯作完整个防务部署后,蒋介石点了刘汝明的将,让他的八兵团调两个师前突至崇安、南平一带,六兵团调一个师前突至方田。

李延年欣然受命,因为方田离福州不远,抽一个机动能力较强的师增防方田,随时都好招呼。他怕朱绍良再帮刘汝明说话,忙暗中朝他连使几个眼色,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站了起来:

“我拥护总裁的英明决断,立即抽调我的主力——独立三十七师前突方田。”又转脸朝满脸晦气的刘汝明一拱手,“望汝明兄也能尽早发兵崇安、南平一线,否则我的独立三十七师可就成了孤军了。”

“刘汝明,你这可得执行布署,不要再找任何借口耍滑头,”蒋介石板着脸训斥着,“在徐蚌会战中,就是因为你动作迟缓,使我丢掉了黄维兵团,这次你若再贻误战机,定要军法处置。”

刘汝明看看蒋介石的脸色,只得站起来诺诺连声地答道:“总裁放心,我定尽全力守土作战。”

“你若顾不过来,就干脆划两个师给我,由我来指挥防务……”胡琏大咧咧地拍了一下刘汝明的肩膀。

“岂敢,岂敢,岂能劳胡兄大驾,还是我自己指挥吧。”刘汝明忙不迭地说。

会议结束时,蒋介石满意地拍拍手:“今天我请诸位品尝一顿美国的火鸡宴,诸位吃过之后,即可各自回去进行防务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