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豆与麦糊烧
古镇旧事之九罗汉豆与麦糊烧是古镇人爱吃的两种食品。
它们都生长在田野里,是在阳光和雨露的滋育下成长起来的。罗汉豆后来被古镇人一位姓周的老乡写进一篇叫《孔乙己》的小说中,叫作茴香豆。小说的主人公能写出好几种茴香豆的“茴”字,古镇却没有几个人具备这种本领,除了少数几位读过私塾的老先生。但古镇人能把罗汉豆烧煮得很入味。同样,古镇人也偏爱麦糊烧,这是一种用麦子磨成粉后加水搅拌在锅里摊制而成的食物,离周先生去世好多年以后,这种食品登陆酒店宾馆,上了大雅
之堂,这是让古镇人始料不及的。凭心而论,酒店里摊制的麦糊烧没有古镇人做得好吃。
茴香豆已经名气很大的时侯,古镇人也是不卖茴香豆的账的,他们依旧叫罗汉豆,古镇人认为罗汉豆这个名字是老祖先留下来的,也算是一笔无形资产了,也不好说改就改了,况且罗汉豆与茴香豆从范畴上来说还是有区别的,罗汉豆是一个大概念,是泛指,茴香豆仅仅是指孔乙己吃过的那一种, 用茴香、桂皮、盐水煮过了的,如果不加茴香,怎么可以叫茴香豆呢?
罗汉豆这个名字是一定有些来历的,遗憾的是我不清楚。但它肯定与罗汉有关。罗汉豆长在枝上是带着一层壳的,豆子就在壳内规规矩矩地叠排在一起,它们叠在一起的形状很象人叠罗汉的样子。这会不会就是罗汉豆名的来历呢?
在江南的古镇,罗汉豆很少大面积种植,它一般只是麦子、油菜的套种植物,而且多数是种在田间地头,具体到位置就是在田埂的两边,麦子、油菜田的角落,甚至坟墓与坟墓之间的空地上。罗汉豆易成活,豆种撒哪儿它就长到哪儿,而且有很高的产量。
罗汉豆开花因为与油菜花在同一个时节,与黄色的湖泊一样壮观的油菜花相比,罗汉豆花就显得有点不起眼,但我们却很容易就能辩别出罗汉豆花, 它形若展翅的蝴蝶,白边,中心是紫色,走近了看,仿佛有几十只蝴蝶正在枝头上翩翩起舞。
麦子和油菜收割了,紫云英也就开花了。紫云英的植物名好象叫苜蓿。但古镇人习惯叫紫云英,它的花是红色的,碎碎的,它的叶子是绿色的,也是碎碎的。紫云英还没长老的时侯可采了炒了吃。由于紫云英长得很矮小, 就显出罗汉豆的高来。罗汉豆可长到 80 至 100 公分。这时,罗汉豆已结果, 豆荚沉甸甸地挂在枝上,饱满的说明壳内的豆子已经大了。我们就要去田野了。
偷摘罗汉豆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由于我们人小,往往是在田埂上走着走着,人影就不见了。人到哪去了?都钻到罗汉豆叶子下面去了。我们仰躺在田埂上,闻着青草的芳香,伸手摘一支豆荚剥了,左手捏住豆荚的角,右手除拇指以外的四指托着豆荚,拇指顺着豆荚两瓣壳合拢的线条向下用力一挖,豆荚壳就裂开了,接着,又用拇指沿着豆荚的一角朝下一捋,数颗豆子就全部准确地滚入右手的掌心。如此反复,吃得小肚圆了才罢休。当我们起身时,就可以见到我们躺过的田埂上撒了一地的豆荚壳。也不是每次偷摘都能大获全胜的,也有被抓的时侯。管罗汉豆的名叫七斤,在我们童年的目光看来,七斤是一个很凶恶的人。如果我们正躺在田埂上吃得津津有味时被抓, 七斤会一把将我们从地上拎起来,轻松得象拎起一只小鸡一样。七斤威胁我们要将我们的行为告诉家长和幼儿园的老师,我就暗暗窃笑。因为我们是不吃这一套的,七斤一般不会告诉我们的父母,至于幼儿园,我根本上就没上过幼儿园,(后来,我把这事告诉太太,她不认识一样盯着我看,她觉得这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小孩子怎么可以不上幼儿园?小孩子不上幼儿园还能干什么?她说:怪不得你怎么笨!)七斤只是吓唬我们而已。七斤一直一个人过,他住在一间茅草屋里,我们曾经密谋要攻击七斤的茅草屋,如果七斤真得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情。由于七斤没有具体的行动,所以我们一直没有动手。
我们依然在馋得慌的时侯去田间地头偷摘罗汉豆。顺便带回一竹篓青
草。我的家里养着几只长毛兔,到一定的时侯就用竹篓装着兔子去古镇的收购店剪兔毛,每次都能剪好几毛钱,多的时侯可以剪到一块以上。那时的一块钱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拾块钱(可能还不止),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采摘罗汉豆是根据食用的方式来定的。如果只是摘了剥豆子炒了当菜吃,就直接从豆枝上采摘。倘若是将罗汉豆晒干了贮藏起来炒豆子吃或者说烧煮茴香豆,就连根拔了。
连枝带豆荚运回晒场上,一捆一捆地扎起来,挂在屋檐下,让阳光晒, 让风儿吹。慢慢地豆荚壳就开裂了,这时,是将豆枝放到地上,用脚踩,豆子就噼哩啪啦地从壳儿里蹦跳出来。豆子还得在竹匾里摊晒,直到风干为止。
这种罗汉豆适宜贮藏,要食用的时侯,取出若干,在锅里放入椒盐爆炒, 一直炒到豆壳开裂,这种罗汉豆我们称作“饱饱豆”,又香又脆,又可以放入口袋慢慢享用。吃这种豆吃多了,会放一种很臭的屁,我们叫这种臭屁为罗汉豆屁。还有一种常见的吃法就是煮茴香豆。先将豆子在水中浸泡,然后撒入各种佐料煮。佐料除茴香、桂皮、食盐,还常常放入几枝香椿树条,香气更加扑鼻。
古镇烧煮茴香豆的高手是老八一。我怀疑老八一有祖传的秘方配制佐料,不然茴香豆是不可能烧得那么好吃的。我们从来没见过老八一烧煮茴香豆的过程,但我无数次地吃过老八一烧煮的茴香豆。老八一卖茴香豆的地点是固定的,就在他家弄堂出来的骑马楼下。骑马楼临河,楼旁是一座拱桥。老八一将茴香豆盛在一只大竹篮里,篮底铺着一块花布,茴香豆在花布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模样。豆子上沾满了茴香和香椿树的碎沫,散发着好闻的香气。老八一坐在一张小木凳子上,右手握着一个拔郎鼓一样的东西,是一节竹筒, 锯成大约三公分厚,竹节边上挖有一孔,系着一根细绳子,绳子的末端是一颗珠子,也许是木珠子,也许是比木珠子要好的其它珠子。老八一摇晃竹筒, 珠子上下撞击竹节,就发出有节奏的“的笃的笃”声。老八一的茴香豆是一分钱卖八颗,他是一手准,一手下去,捞上来的刚好是八颗。我蹲在竹篮边时常常想老八一老八一你多捞几颗上来行不行。果然,老八一的手掌上有九颗而不是八颗茴香豆。老八一说好了,你是老卖主,就给你九颗罢。于是, 我花一分钱就能比别人多吃一颗茴香豆。
老八一后来去世了,古镇人也有卖茴香豆的,但味道都不及老八一的好。我想一定是老八一的子女不肯传承老八一的手艺,所以老八一茴香豆就失传了,反倒叫虚构的孔乙己出尽了风头。
古镇人在吃罗汉豆的季节也要摊麦糊烧吃。摊麦糊烧的原料是麦子磨成粉。麦子是小麦而不是大麦子。小麦与大麦几乎同时下种,但一般是先收割大麦,再收割小麦。古镇人家如果有哪一家的姐妹俩妹妹先出嫁了,古镇人就会说:喏,这是大麦不割割小麦。
大麦子的食用价值好象不及小麦子,大麦子一般是用来喂猪的,粮食不够吃的时侯也用来烧煮麦稀饭,这是一种大麦子轧扁了与大米掺和在一起烧煮的饭。小麦子则磨成粉当作细粮吃。麦粉可做包子,馒头,可做面条,面糊,面疙瘩。而摊制麦糊烧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吃法。古镇人把摊麦糊烧叫做贴麦糊烧,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面糊倒在锅内贴着锅底慢慢结成面饼一样的食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有一定的难度了。麦糊烧做得好与不好,滋味是大不一样的。首先是面粉加水搅拌是第一关,水不能加多了,也不可加
少了;其次是摊贴时手上的运力,能不能摊得厚薄一致就看这一道工序;第三是掌握火侯,火太旺容易使麦糊烧摊过了头而呈焦黑色且口感不佳。最好的色泽是呈焦黄,表皮稍稍有点硬度而整张麦糊烧嫩香可口。麦糊烧大都是摊成咸的,但其实偶尔摊制几次甜味的也是令人食欲大开的。我读小学的时侯,去学工学农或外出搞活动,比如登山、春游,麦糊烧是我最为重要的午餐。现在的款爷们在富丽堂皇的酒店里以吃麦糊烧为时尚,实在不值一提。想当年,虽然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想吃麦糊烧却是小菜一碟。
现在,我偶尔陪朋友或客人去绍兴,是一定会去咸亨酒店的。也是一定
要点一碟茴香豆的。吃了茴香豆,喝了温老酒,再吃一块麦糊烧,朋友和客人们就心满意足了。应当说咸亨的茴香豆算是煮得有嚼头的,而且这种豆子已经不是普通的豆子了,它已被赋予很多让古镇人无法理解的内容。但我却一直记着老八一的茴香豆,我认为老八一的茴香豆是无与伦比的。可惜老人驾鹤西去,即使我回到古镇也吃不到老八一的茴香豆了。
至于麦糊烧,也许它的味道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从前古镇人将它当作主要的食物,而现在,则是生活的一种点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