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

古镇旧事之二十四

历史上,民间习惯把官署中的幕友称之为师爷。师爷的意思大约跟“军师”差不多,是智多星一类的人物。绍兴是历史上师爷较多的地方,所以,

绍兴师爷也是闻名遐迩的。

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对师爷的理解似乎有些变异了,凡是聪明一些的绍兴人都送一个师爷的外号。事实上,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师爷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真能称得上师爷的,必是庸人不可比的。后来,叫师爷叫得多了, 师爷这个名称就显得有些贬值了,有时,甚至于有点贬义的意思了。一说起师爷,就会联想到一个小个子的老头戴着一顶瓜皮帽,老花眼镜一直搁到鼻尖上,一手捧着一面算盘,另一手握着一枝毛笔的样子。这实在是误解了师爷的形象,这个形象充其量只是大户人家的帐房先生而已。

古镇是绍兴的属地,因此,古镇也是有不少的师爷的。古镇的师爷不是官署中的幕友,而是一些略通文墨的秀才。我的手边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说明绍兴或古镇的师爷是如何的了得,但我猜想,古镇在它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也一定是出过几个非凡的师爷的。古镇的师爷不叫师爷,叫先生。从我记事起, 我就晓得古镇有不少尊称为先生的人,他们就是古镇的师爷。

古镇的师爷在长相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们确实是有本领的,我认识好几个先生,都是有一技之长的。如果没有特别的本事,古镇人是不会叫他先生的。这些先生,我只晓得他的一个姓,却不知道他的名,比方说我认识的几个先生分别为朱先生、王先生、张先生、卫先生。我是不晓得他们的名字的。

朱先生在我知道了他之后他已经是一个右派分子了。他经常低着头站在镇工会的台上接受批斗,有时是单独斗,有时是陪斗。朱先生的个子很高, 站在台上就是低着头也比批斗他的人要高。批斗会一结束,朱先生就要去画画。因为有时朱先生是临时拉来陪斗的,墙上的画刚画到一半就赶来的。朱先生在一家工艺美术厂做设计员。这家厂做各种各样的纸盒子,纸盒子外面的包装纸上的图案就是朱先生负责设计的。朱先生除了设计纸盒子的图案, 还有一个任务是画画。他画得最多的是毛主席像。古镇墙头上很多与毛主席有关的画基本上是朱先生的作品。他经常画一幅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宣传画, 画面是大海上升起一轮红日,海上又有一艘巨轮在乘风破浪前进,左上角则是毛主席微笑的头像。朱先生的毛笔字也写得漂亮,所以他另外还有一个任务是书写标语。

朱先生在墙上画画时我是经常去看的,那时我很想成为一名画家,我一直觉得画家是很了不起的,就是现在我依然对画家充满了敬意。他们握着一枝笔,涂涂抹抹,想让人笑就笑,想让动物跑就跑,真是神来之笔。朱先生爬在竹梯子上,因为他要画画幅很大的画,就必须站在竹梯子上。他画得是油画,日晒雨淋也不至于脱落,除非墙面的石灰剥落了。也确实出现过因为石灰剥落而导致毛主席的脸破了相的事,这在当时是很严重的,朱先生先是拉去批斗了一阵,接着又匆匆跑到事发现场用画笔给墙上的毛主席补脸。按道理说这是与朱先生无关的,是墙壁经历了风雨侵蚀的缘故,但因为朱先生是右派分子,出了事情总是要有人来负责任的。朱先生已经习惯了批斗,只要站在台上低头认罪就可以免去皮肉之苦。

朱先生画毛主席画了不少,就画出名气来了,邻镇的也请他去画。这时, 朱先生画得不光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了,他还画毛泽东思想闪金光,是中间画一个毛主席,然后在毛主席的四周发出耀眼的光芒。朱先生画了好多年,就渐渐地老了,等到他再不用画毛主席像时,他就觉得无所事事了。因为朱先生画惯了毛主席,其他的画就画不好了,画出来,人家总是不满意,以后就

没人再找他画了。

王先生家就在我们家附近。王先生有两个,哥哥叫大王先生,弟弟叫小王先生。大王先生和小王先生一直住在一起,大王先生有一个女儿,招了一个女婿入门。小王先生好象一直是没有结婚的。我感觉他们与一般的老人是有不同之处的,比方说他们特别爱干净;再比方说他们喜欢独处,不喜欢和其他人来往,等等。大王先生长得富态,小王先生则长得偏瘦。我一直没有机会到他们的家里去看看,所以我也一直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样了不起的本领。据镇上的人说他们是很有文才的,但我也没见过他们为谁写过什么东西,就是一张状子也未曾写过的。他们进进出出总是沉默寡言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们在家门口围起了一小块地,种起了花卉。开始我不知道他们种的是什么,到了夏天,就看见牵牛花象一只一只的彩色小喇叭开满了枝头, 而且还引来了蜂蝶,很热闹的样子。还有鸡冠花也开出了红色的鸡冠一样的花。兄弟俩精心地侍候着他们的花卉,生活平静如檐下掉了铃的风铃,即使风儿吹起时除了剧烈的摇晃也是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

与王先生相比,卫先生就要大众化得多了。我一直搞不懂的是卫先生是姓钟的,怎么古镇人都叫他卫先生呢?卫先生的老婆要比他大很多,有人说卫先生的老婆从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卫先生是一个穷书生,卫先生去大户人家写对联,大卫先生好多岁的女子就伏在窗口看,看啊看,两人就好上了。卫先生最风光的日子是春节之前和古镇人家办红白喜事,他要挨家挨户去写春联,写贺幛、贺联,以及写挽幛与挽联。卫先生写得春联好象很一般化, 总是写一些如“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之类的联子,倒是他为红白喜事人家写得贺幛、贺联与挽幛、挽联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一直认为这是卫先生人生的精华。卫先生会根据不同的情况写出不同的贺幛。如果是正常的联姻,他写得最多是“天赐良缘”、“凤翥龙翔”、“玉树琼枝”、“连理交枝”、“佳偶天成”、“笙磐同音”、“琴瑟在御”,等等。如果是续弦,卫先生也能写出让人满意的佳句来,如“画屏再展”、“朱弦欣续”、“琴瑟重调”之类。贺联则更是妙语连珠了,如“烛照香车入,花迎宝扇开”、“锦瑟调鸿案,香词谱凤台”、“十里好花迎淑女,一庭芳草长宜男”、“九畹兰香花并蒂,千树梧碧凤双栖”,还有“瑶池晓日翔青鸟,月殿红云拥紫鸾”、“庆佳节佳节会佳期天郎风和天仙配,贺新春新春办新事花好月圆花为媒”。卫先生还能根据季节的不同写出不同的联子来,这又是让我大开眼界的。比如说一对新人是春天结婚的,他就会写“春花绣出鸳鸯谱,夜月香斟琥珀杯” 或“烟开兰叶香风起,春到桃花暖气匀”等。如果是夏季的婚礼,卫先生一般就会写“弹素月琴奏薰风曲,饮饯春酒题消夏词”、“栀子结同心喜向帘前唤鹦鹉,莲花开并蒂笑看池畔宿鸳鸯”。倘若婚期是在秋天,卫先生的婚联必是“丹桂香飘云路近,玉箫声绕镜台高”、“云开月镜辉玉佩,香护纱窗艳锦袍”。假如是冬季,卫先生就会写“雪案联呤诗有味,冬窗伴读笔生香”。 此外,卫先生还能按月份写出各种贺联,也是很让我钦佩不已的。在这里我特别要说明的是我上面抄录的联子以及我下面要抄录的联子都是多年以前从卫先生那儿抄来的,那时我觉得这些对联奇妙无比,就一笔一划地抄在了桃花纸上。想不到时隔多年派上了用场。

古镇人家若有白事要办,也是要请卫先生去写挽幛与挽联的。我抄过的

挽幛有不少,其中如“千古流芳”、“音容宛在”等都是通用的。卫先生一般是根据死者年龄的大小和性别来写的,如果去世的是男性老者,他会写“五

福全归”、“化鹤仙逝”、“北斗星沉”、“硕德芳徽”、“高山景行”等;如果死者是男性中年,他写得则是“人琴俱亡”、“天不假年”等。女者又是不一样的,老者写得是“母仪垂范”、“驾返瑶池”、“温恭淑慎”等;中年则写“风寒绮阁”、“彤云流芳”等。相比婚联,挽联就要简洁一些,只分通用挽联与男、女挽联,虽然也有按季节来分的,但比起婚联就要少得多了。

镇上有一个三十五岁的女子不知缘何死去了,卫先生写过一副挽联得到古镇人的一致好评,都认为是卫先生的一座挽联高峰。挽联是这样的:“宝镜尘封半数古稀年老未,瑶琴风断三生恨事话何因”。

卫先生书得是楷体,每写一个字都是一丝不苟的。因此,卫先生在古镇是有很不错的口碑的。

张先生在古镇被称做先生中的后起之秀。他长于刻字。我曾经叫他刻过一枚藏书章。

但我认为张先生的字刻得实在不怎么样,而且他只会刻楷体,不会刻其他的字体。所以我一直觉得他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知什么原因古镇人会叫他先生。张先生在古镇被唤作先生中是年纪最轻的,他上午一般是要去田园劳作的,下午才受理一些生意,晚上工作。后来我想是不是古镇人故意作弄他才叫他张先生的。这种事在古镇也是经常发生的,为了讽刺一个人,就会叫他什么大师之类的称号。

在古镇我还认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镇上的人都叫他师爷。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有点失忆了,而且神经也有些不正常了。他总是站在镇工会(其实是一座简陋的剧院)门前打电话。我记得当时古镇是没有电话的, 绝大部分的古镇人都只在电影里见过手摇的电话。他一年四季总是穿着一件棉长袍,下巴上有白色的山羊胡子。他站在那儿左手臂弯曲着放在小腹前(我在电影上见过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的左手就是以这种姿势放在胸前的), 右手臂也是弯曲着,右手却是在不停地摇动着,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摇电话的动作,当时我们能想像的电话都是黑色的手摇电话。他不知疲倦地在空中摇着电话,似乎这个电话总也摇不出去,他也总是以同一个姿势日复一日,锲而不舍地继续他的努力。他为什么要站在这儿打这个永远也打不出去的电话?他是谁?古镇人叫他师爷,却从来没有人去告诉他你这个电话是坏的, 是打不出去的。他们已经司空见惯,如果有一天因为不见了他,就会很奇怪地问今天师爷怎么不来打电话了?下雪的日子,他也会站在那儿摇动他的手臂。雪花飘着,落满了他的一头一脸一身,就连他的长眉毛上和山羊胡子上也会沾上雪花。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等到我的年纪到了让我想起要去问他的时侯(尽管我知道即使我问了他,他也是不会告诉我的),他却永远地在古镇消失了。他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打他的电话了,也许,他要通话的人就在那儿等着他。为了和那个人通上话,他打了毕生的电话, 只是到了他们能通上话的时侯,他们已经都不会说话了。

现在古镇人在叫某个人为师爷时,意思已经变了。在古镇名气最大的师

爷是徐文长。

徐文长本名徐渭,是明朝十分有才气的书画、戏剧、文学家。我在这个古镇旧事系列的其中一篇叫《到城里去》的文中曾经专门说到过他。他在民间流传着许多充满智慧与幽默的故事。徐文长是真正称得上师爷的,他曾做过幕友,又聪明过人。但我总觉得师爷的结局都不太乐观,徐文长最后也是穷愁潦倒的。陈布雷也算是一个很出色的师爷了吧?结果呢?按古镇人的理

解,有文才的都算是师爷(他们甚至于把蔡元培、鲁迅都说成是师爷),司马迁是最悲惨的师爷了,还有屈原也是。

这样说来,师爷是一个不好的行当了。还是大王先生和小王先生来得聪明,养养花卉,一副大智若遇的样子。要么就象张先生,刻几枚印章弄点老酒钿小乐胃。但师爷是总归要有的。就算是卫先生这样的师爷,要是没有, 人死了或娶了嫁了谁来写那么好听好看的对联?朱先生也是,他好歹画过那么多的毛主席,要不是他,我的记忆里就没有那么鲜明的毛主席像。再说到司马迁、屈原、徐渭、蔡元培、鲁迅,如果他们也可以叫做师爷的话,我们的历史怎么可以让这些闪耀着光芒的师爷缺席呢?

200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