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堂

古镇旧事之二十

我上小学的时侯古镇有三所小学。一所在镇东,叫东市小学,一所在镇中,叫中心小学,还有一所在古镇的西头,叫西市小学。三所小学由西向东又依次叫作一小、二小、三小。学生一般是就近入学,我的家在西街,因此, 顺利成章进的是西市小学。古镇人简称为西小或一小。古镇人还习惯把学校叫作学堂。学生上学,总是说成去学堂。

我上一小还费了一点周折。我没读过幼儿园,但我好象是无师自通,在没有老师授课的情况下居然能在石板地上写出“毛主席万岁”。那一年我还没到规定的上学年龄,处于学龄前儿童。但我的父母似乎认为我应当上学堂了,即然连“毛主席万岁”都能写了,去学堂上课是肯定不成问题了。我依稀记得是我母亲牵着我的手去的学校。一小校址离我们家不远,走走也就五分钟的路程。要走过一个很大的晒场(现在已经没有了,被政府批给农民造了民宅)。一小从前是一个尼姑庵,关于这一点我稍后还要讲到。

我们到达学堂后,接待我们母子俩的是一位姓陶的老师,在我的眼里大约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母亲教我叫“陶老师”,这是路上就说好的。我不记得当时叫了陶老师没有(我从小怕羞,一见生人就会脸红)。但陶老师确实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师,她在听了我母亲的介绍后很婉转地说你儿子还没到上学的年龄,要等到明年才可以报名入学。

我母亲说陶老师你不要看我儿子个子小,但人是蛮聪明的,他已经会写毛主席万岁了。

陶老师很感兴趣地问是真的吗?我想这会我得表态了,我就认真地点了点头。陶老师取过一张白纸,又递给我一枝铅笔,要我把毛主席万岁写到白纸上。我踮起脚尖,靠在陶老师的办公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字,写得工工整整。陶老师显然满意我的表现,终于同意我报名入学(这是不是也叫破格录取?)。

我入学后的第一堂课是在学校的大礼堂里上的。好象是几个班合在一起上,主要的原因是教室拥挤,我们这批新生只能暂时先在礼堂上课。这个礼堂应该是尼姑庵的正殿,从它的建筑格式就可以看出(当然,我刚上学的时侯是不晓得这些的,都是后来通过各种渠道知道的),南北向是空的,殿上的木梁很粗,也雕刻得颇为精致。学校一进门是一个天井,左侧是木结构楼房,向前是一个比较宽的过道,左右两侧各有房间,顶上是楼板,楼上的房子与进门左侧的楼房连成一片,右边是教室,左侧是学校的教师办公室。

继续前行须下若干级石阶,石阶左边是露天的天井(后来我们学农到田

野里割来的青草全部放在这里面,因为这里边有一个兔窝,养得兔是长毛兔,

毛长了以后可以把兔子拎到收购店里去剪兔毛,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右边是厨房,有一口石砌的水池。下了石阶又是一个过道,两边分别是四块面积不小的黑板。过道完了有一左一右两条甬道通向两个教室,甬道前面是一个大天井,过了天井就是大礼堂了。穿过礼堂又是天井,东西北三个方向均为廊,北向两个教室,中间开着一扇门,是小学的后门,通向一条河,出了后门有一片很大的竹林,竹林里种着一种长长的红色的萝卜,我们叫它为“洋胡萝卜”,夏天的晚上,竹林里有萤火虫儿和蟋蟀,是给了我的童年无比美好回忆的地方。

而东西向的廊从礼堂外绕过去又通着大天井,朝东的廊又连着一个教室,旁边还开着一个门,进了门竟又是一个天井,天井里种着青菜,从边上的小道上走过去可进入一个与其它教室相对隔离的教室。

回顾我的小学生涯,难忘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只好有选择地记录以下几桩。

1、记得是三年级的时侯,我参加了一个小学生书法比赛(正确地说是老师把我的毛笔字作业当作参赛作品送到了县上,居然获了一个鼓励奖。奖品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里面有好几张黑白照片,其中有一张照得是一位喜气洋洋的农民,后来是在老师的指点下我才知道这个扛着锄头的农民是我们的县委书记□□□,他曾是一个大队的支部书记,在与天斗与人斗的其乐无穷里脱颖而出,成为一县之尊。小册子的扉页上写着赠给我的字样),这是我有生以来获得的第一次奖励,能不高兴?我当然笑开了怀。我的父母也乐开了花。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他们的儿子日后必成大器(只是为儿的不才,没有做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业,只能在电脑上敲敲键盘,回忆回忆从前的时光)。

这本小册子一直珍藏在我的身边(现在当然是无影无踪了)。由于我得过书法比赛的奖,我在学校里就小有名气了,有一些抄抄写写的活儿老师就找到了我,我自然乐意去做,不然,如何显出我获奖者的水平?到了批林批孔(孔圣人,原谅我的不恭)时,我的书法水平发挥到了极致。常常是下了课(有一段时间基本上是不上课了),我还要和其他的同学留下来抄写大字报,我们在礼堂里的乒乓球桌上写,写好一张就往绳子上挂,有的大字报墨汁未干,挂上去时就有墨水滴嗒滴嗒地往下掉,我们也不管,只想快点写完了好回家去。

2、我读四年级时新来了一个班主任,姓韩。韩老师好象不是古镇人, 不然,她是不会住在学校里的。韩老师教我们语文,这是我感兴趣的一门课, 很快就博得了老师的好感。我的造句因为词藻华丽而赢得了韩老师的好评, 以至于在一堂课上,韩老师为了说明聪明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样一个真理,举例作了这样一个说明:比方说□□□的作文写得这么好,他的聪明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三个□号指得是我。我当时一定得意极了(现在想起来是惶恐之极)。韩老师对我最大的帮助不仅是这一次夸大其辞的表扬,而是从这一次的夸奖培养了我的自信,更重要的是她在文学上给予我的熏陶。也许她并不知道,我对文学的爱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既然老师都说我聪明, 是一定有她的理由的。一天,韩老师要我去她的办公室,她借给我一本小说, 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着这本小说的名字,这部名为《连心锁》的长篇小说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以小说命名的文学。

我将小说拿回家,用了一个通宵就读完了。当晚,正是我的爷爷去世三

十五天,我们为他做“五七”,全家人守在红灯笼下,直到天明。那时,给死者做祭日是不允许有任何迷信色彩的活动的,挂红灯按理也是不允许的, 我记得到了夜半,有好几次大家心惊肉跳地把红灯取下来,我问为啥?母亲告诉我是唐所长来了。唐所长是古镇派出所的所长,腰间别着一枝手枪(不知是真是假)神气地在古镇的街头走来走去。到了后半夜,大约唐所长也回去睡觉了,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点着红灯纪念我的爷爷了。我就坐在一个角落里,囫囵吞枣地读完了《连心锁》,这部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我现在还没有忘记,说得是朝鲜战场上的事情,中朝两国人民如何血肉相连,打击美帝国主义侵略者(现在知道那时到朝鲜战场上的不光是美国军队,是多国部队)。朝鲜的电影《卖花姑娘》在古镇放映时,很多人都看得痛哭流涕。从此以后,我算是爱上了文学,只要有小说可读,宁可不吃饭的。在当时,我读过的另外小说还有《艳阳天》、《金光大道》,其中有个主人公名叫高大泉

(还是高大全?),这个名字后来被看作文学作品中高大全人物的代表。这

两部小说我读过好几遍(这是一桩想起来颇觉得悲哀的事,倘若那时我可以象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阅读任何一部名作,我的文字也不至于写得象现在这样平庸)。再稍后我还读过几遍的小说计有《香飘四季》,以及前苏联的一些文学作品。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高尔基的三部曲(现在的城里人也记着高尔基, 看到一个烫了头发的男人就会说头发鬈鬈起,混充高尔基)。

3、我在一小的一次运动会上夺得男子乒乓球比赛亚军。这是我迄今为止在体育比赛中得到的最高荣誉,我必须在此记上一笔。

4、这里记述的是与一位女同学有关的事情。这位女同学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张衣。张衣的家就住在一小附近,在一条窄窄的弄堂里。从一年级开始我就和张衣坐一张课桌(巧得是我们在初中也同坐一张课桌)。一直坐到小学毕业。我们之间概括起来说是友好少于冲突,在划定桌面上的三八线时,我不会过份的计较,语文考试时我也会比较大方地允许她看我的卷子, 当然,在考数学时她也是主动帮助我的,比如故意将做好的试卷朝我这边移动一下,以方便我的偷看。能和张衣同坐一张桌子还要感激我的矮个子身材, 因为张衣也长得小巧玲珑,那时我们长得几乎一样高,我们就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张衣是个活跃分子(从到了中学她担任文娱委员一职就可看出她对文娱活动确实是很热心的),能说会唱,而我呢,木木的,话也说不利索,除了会造一些词藻华丽的句子什么也不会。我们班上还有一个叫什么华的女生,野得很,敢于跟男生打架,有好几次,她都要跟我摔跤,每次都是她把我摔翻在地,其实我也没得罪她,是她看着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一定要把我摔翻了才开心。张衣肯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觉得我这个人真是靠不牢的, 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连一个女生都弄不过,还能弄得过谁?司马就不一样了。司马是我们同级不同班的高个男生,他在学校很有名,那个什么华见了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司马在一小打遍天下无敌手,在女生的眼里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司马初中毕业后没再读高中,当兵去了,学开车。退伍后在汽运公司开长途客车。)张衣后来成了司马的妻子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张衣高中毕业后先是到一家县级医院当护士,接着考上了一所中等医校,现在已经成为一名主治医师了。我在知道张衣嫁给司马的消息后很不开心,不是张衣不可以嫁给司马,而是我觉得张衣应该再嫁一个好一点的人。

(什么是好一点的人?难道说象我这样连一个女生都摔不过的人?)我

好歹和张衣同桌多年,提点建议的资格应该还是有的。但我并不知道,张衣

在司马当兵去后就有了联系,不然,怎么走到一起去的呢?而且后来张衣也说过司马是她的初恋。张衣与司马结婚多年以后来过一次杭州(肯定来过多次,只不过与我见面的仅一次),她给我打了电话,我去她开会的宾馆看她,才发现时光真是不留情,一别十多年,有恍若隔世之感。我陪张衣去商店, 她要为她的儿子买一些衣物。回到宾馆,意外地发现她的先生正等在大堂里

(张衣次日要回家,司马特意到杭州来接太太)。我这才感到司马是多么的爱张衣,这么多年了,真是不容易。

我今天写下这些,只是想为我和张衣曾经是同桌留下一点可以回忆的痕迹。我这一生中,能与一个女孩作为同学同坐一桌达八年(我们当时是小学六年,初中两年)之久,只有张衣。

5、我在前面介绍一小的时侯就说过一小原先是一座尼姑庵,我在介绍一小内部结构时还说到礼堂的一边有一个门通向一个天井,天井里种着青菜,而礼堂的另一边则是围墙,没有门。这座庵的建筑布局明显应该是对称的,没有门的一侧原先是开着门的,是后来才堵上的,如果要看墙那边的房子,就要从学校的大门外绕过去。我们绕过去好多次,确实发现有房子,也有一扇门,不大,但似乎一年到头都紧闭着,我们用眼睛贴在门缝里看只看到一片漆黑。但我们是知道里边住着人的。住着的人会是谁呢?她深居简出, 真是传说中的尼姑吗?在我的童年,尼姑是一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字眼, 我耳熟能详的字眼是“破旧立新”、“大海航行靠舵手”、“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倒牛鬼蛇神”、“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尼姑,尼姑是什么东西?尼姑是封建迷信的产物,必须横扫。

终于有一天,我们在放学的路上经过庵里(古镇人都这么叫,尼姑两字是不能出现的),发现门开了,紧接着走出一个素衣老太,她穿着一身玄色的士林蓝布斜襟单衣,头上还包着一块与衣服一样颜色的头巾。她出来后迅速把门关上,我们清晰地听见了“吱扭”一声。她挎着一只竹篮,竹篮上盖着一块毛巾。她要去哪里?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尼姑吗?她怎么没有剃光头?她的年纪看上去怎么这么大?我们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她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忽然对这座尼姑庵失去了继续窥探的欲望。也许在那个年代里,尼姑在这个古镇的存在只是一个童话。至少从我们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这样。

若干年以后,庵里的门经常开着了,也能见到人在不断地进进出出,偶尔还能听到念经的声音。但我已经没有从前的好奇了,我甚至都没有走进门去看看里面倒底是什么样子的。

6、一小响应上面的号召要斗私批修。我们班里也要开会进行批斗,只是没有现成的批斗对象,就学习报纸上的内容,大家轮流读报,一大篇批判文章刚好大家各读一小段。我们不会说普通话(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为以后外出带来不少的麻烦,好在我在外头走得多了,也能说一种带着古镇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我连拚音都不会,如何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就用古镇方言读报纸,现在听来是充满了抹不去的乡音,当时却是出了洋相的,记得有一篇文章写得是上海里弄里的大爸大妈们如何与住在里弄里的资本家后代作斗争,题目就叫《里弄里的斗争》,结果,班上有一位同学由于口齿不清,一念就念成了米桶里的斗争。大家听了想笑又不敢笑。从此以后,同学们见了这位同学就会叫她米桶里的斗争。

7、一小的大门外右侧住着一户人家,屋子旁边有一片竹林,我们对屋

子和竹林都不感兴趣,让我们瞪大了眼睛的是屋子的主人。这个秀气的男人总会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端一张竹椅坐在门外,他在做什么?说出来真是笑死个人,他居然在“挑花”。这是一种类似于绣花的活儿,在一张纸上描上花的图案线,在纸下面衬一张厚一点的牛皮纸,挑花的人就在纸上先用粗一点的线依图案线缝出一个轮廓,接着用细线在上面“挑”,挑完了花,就拆下来,将花边送到花边厂去检验,合格的就有钱可算,不合格的就要退回去, 返工也是没有用的,只能白做。这种送检的程序被古镇人称之为“汇花”, 这种事情在古镇绝对是由女人来做的。一个男人居然挑起了花,还不算稀奇? 而且这个男人还动作娴熟,左手执花样,右手拿花针,起起落落,看得我们是眼花缭乱。他也不在乎我们看他,还一边挑花一边与我们开玩笑。问我们要不要学挑花?我们连连摇头说不要不要。我们心里想一个男人挑花象什么样子?男人要做男人应该做的事情。比方说象平原游击队的李向阳,双手拿枪,左右开弓。再比方说象小兵张嘎一样。一个男人挑花真是说不过去。

挑花的行当在古镇曾经消失过一阵子,主要原因是挑花的利润实在太低了,很多古镇的女子都不想挑了,还不如到丝织厂、绸厂做挡车工去。但现在据说又有不少女子重新拾起了挑花的行当,因为她们的厂有些倒闭了,有些人下岗了,年龄大一点的已经失去了重新就业的机会,只好重操旧业,每天挑一点花补贴家用,按一般人的速度,一个人挑一天的花也就二到三块钱的利润。年轻一点的恐怕早已不会这种慢工出细活的传统行当了。宁可跑到外面去找活干。干得好的挣得钱比原来挣的还要多,干得不好的,就只能沦落异乡。

8、在我进入小学六年级的时侯,学校里来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女老师, 姓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名叫美丽。她真是象她的名字一样长得很美丽。由于她不教我们的课,我们对她的情况不是十分了解,但我们都知道她是从上海来的知青(在古镇有不少从上海来的知青),她原先是在一个生产队里务农的,不晓得是通过什么关系到一小来做教书先生(老辈的古镇人都是这样称呼学校的老师的)。她后来跟一个高个子的农民兄弟结了婚,后来又跟他离了婚回上海去了(这样的婚姻在古镇是很多的,上海知青象潮水一样从上海涌到古镇,又象潮水一样从古镇退回到上海去,有的将子女带回上海去了, 留下来的真正是凤毛麟角),我们对美丽老师的去留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大大小小的人好象都认为美丽老师是应该回上海去的,她原本就是上海人, 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她连人都给了贫下中农,接受的教育应该是很彻底了。

我们从美丽老师的身上看到了上海印在她身上的,眼睛里的,甚至头发梢里的那一种在古镇女子身上看不见也学不会的东西。我们觉得美丽老师真是与众不同,她是那样的寡言少语,她回上海是一桩很自然的事体,谁都不应当拒绝她回上海去。美丽老师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又很快地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她象一阵风一样,来去无踪影。

…………

一晃二十多年。西市小学还在的,只是接收我的陶老师大约已经很年迈了;韩老师不知道还在不在一小做老师?张衣已经多年没有音讯,还好吗? 那个野小子一样的什么华应该已是很淑女的模样了吧?还有那个把里弄里的斗争念成米桶里的斗争的同学还记不记得这桩事情?小学同学的多数一起进了中学,高中毕业一别多年一直没有联络,大家过得都还好吧?要是什么时

侯开同学会可别忘了通知我一声。而现在,我暂且先记下这篇小文,交给互联网发表,如果哪位同学在网上读到了它,就给我发一个邮件,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小学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