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古镇旧事之十二

老屋已经很老了。

我没有见过这幢老屋的房契,也不知道它确切的建造年代,但从屋子的外貌和内部结构来看,它的年代距离我应该已经十分久远了,至少是在晚清或者民国时期。父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有关这幢屋子的由来,但我知道, 是土地改革使我们拥有了它。我家是土地革命的受益者。

屋子很大,上下两层,从地面到二层的高度估计有近五米,二层是木地板,从二楼至屋顶的距离也在三四米之间,这样高度的住宅楼现在是很少见到了。这幢木结构屋子的设计平淡到无奇,朝向也无优势可言,东南方向连着屋子,朝西是一条胡同,胡同的尽头从前是有两扇门的,从这个结构上来看,这一片房子连在一起,很可能是大户人家。

唯一具有开阔地的是北方,但十分有趣的是我家的门却是朝西开的,开门就是胡同。厨房的门外刚好被胡同的门关在了外头,照我的猜测,我家的厨房以前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值班室。门外是一小片空地,有两棵苦楝树,一到夏天,树上结满了果子,颗粒饱满,但好看不能吃。一棵树的左边是一只粪坑,另一棵树的右边是一座猪舍。我断定,两棵树是老早就种下的,粪坑和猪舍是后来搞的。土地革命革了地主的命,农民扬眉吐气,在树下搭个猪棚,挖个粪坑算得了什么。

我爷爷是木匠,是那种建房的木匠,在乡下尊称为大木匠。房子上栋梁

的时侯,我爷爷就骑坐在梁上,待梁正了,下地等着他的是头碗酒,这是有讲究的,马虎不得。爷爷高寿,一直活到九十三,但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却很少走进我家的老屋。爷爷和奶奶住在离老屋不远的一座两层小楼里,相对我家的老屋,这座小楼却是又低又矮,以至于楼上不得不要开老虎窗。小楼的瓦上长着野草,在风中自由地摇曳。小楼低矮,但朝南,这在四季分明的江南是最好的朝向了。一到冬天,坐在小楼前的石凳上晒太阳是我童年的快乐。

老屋晒不到太阳,所以很暗,尽管夏天凉爽,冬天却很冷。从北面窗子射进来的不是温暖的阳光,而是冷冷的光芒。我仰起脸,双眼盯着楼板,楼板是黑的,椽子也是黑的,这是年代久远之故。蓦然,我发现,在有规则排列的椽子之间有一条明显空白的痕迹,距离也拉大了。是少了一根椽子。这根椽子去了那儿?我不敢问父亲,在我知道了答案以后也不敢问,这根消失的椽子一直伴我离开生我养我的老屋。我不会去向父亲要关于这根椽子的答案,但那一抹明显的空白痕迹会永远留在我心里。

在我的记忆中,老屋有过一次比较大的整修。原先朝南与邻居分隔的不

是砖墙,而是一堵板壁,给两家的生活造成了很多不便。父亲在做出将板壁

改为砖墙的决定后,我们都很高兴。按理,这项工程的开支应该两家平摊, 但我家的邻居是个独身者,生性怪癖。父亲去找过他一次,通报老屋改造的事,邻居自然同意,也没提起有关费用的事。

经过改造的南墙看上去既美观又结实。父亲一直想把朝北的墙壁也改造一下,由于天长日久,北墙已明显地往外拱了,形成了一个弧线,虽然每年用水泥石灰粉饰一下,但仍然掩饰不了渐渐外拱的墙面。后来父亲叫人抬来一块大石条,竖起来斜顶在外拱的墙上,目的是要阻止墙面的继续外拱。但收效甚微,仅靠一块条石是无法改变墙面外倾的命运的。这堵墙一直是父亲心头的一桩挥不去的心事。

老屋北墙外面是一大块晒谷场,一到麦收季节,晒场上便会垒起一块一块的石板,农夫们举起手中的麦子用力捶打在石板上,麦粒便欢快地在地上蹦跳着。农夫们则开心地笑着,叫着,说着一些没边没沿,荤素搭配的话。后来,原始的石板打麦方式被电动脱粒机取代了,麦桔垛和稻草在晒场上叠成了小山样的麦秸垛和草垛。麦草垛里有我童年的无穷乐趣,我和小伙伴们钻进麦垛,用麦秸做成麦哨,含在嘴里,用力一吹,麦哨在黄昏的风中,发出悦耳的颤音,飘散在田野渐浓的暮霭里。

晒场边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可以见到河底的卵石和游鱼。现在,给我童年无数美好的晒场不见了,已经被杂乱的农宅取代了。清清的河水发黑发臭了,长满了悬浮物。

游鱼们有的死了,有的逃逸了。人们口袋里的钱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 生存的环境却一天一天地恶化了。总会有一天,我们将无水可喝,整个世界将变得一片寂静,听不到鸟语欢歌,看不见百花盛开。

离开老家很多年以后,老屋已是人去楼空。我们姐弟几个商量,把老屋处理掉算了,免得一到梅雨、台风季节就提心吊胆,屋顶的瓦片会不会掀掉? 墙面会不会渗漏?但父亲没有同意,理由很简单,他百年以后,是要回到老屋去的。面对如此沉重的理由,我们自然无话。老屋是在父亲手中置下的, 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他不可能亲手把它卖了,这是应该祖传的家业。我理解父亲的心思,只是不断地在心中祈祷老屋度过一个又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平安无事。

距现在最近一次去看老屋是在春天。远远望去,屋顶有草在舞。老屋东面的墙面也倾斜了,但屋连着屋,相互支撑着,它的生命力将是持久的,只要不发生突发性事件,老屋将继续存在。我终于确认,这连片的房屋确实是大户人家的,只是我出生以后,这家大户已经一去无踪影。胡同里住着一对老夫妻,据说是地主成份,但主人已沦落到修补雨鞋的地步。小时侯,我常常看着他背着一只简陋的工具箱走街穿巷,边走边吆喝着“补套鞋球鞋”。吆喝声从胡同那头飘过来,我就晓得黄昏要来了。

我又一次进屋去仰视了那道明显的空痕。这根椽子在我很小的时侯,被父亲锯下来卖了,换来的钱刚好够我们全家饱餐一顿。

回望老屋,耳边响起一首歌,“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有一个地方,那是快乐老家⋯⋯”

泪水缓缓地从我的眼眶里溢出来,掉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我听到了泪珠摔碎在地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