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垛上的童年

古镇旧事之十三

上海有一个很有名的与电影有关的公司叫永乐。公司旗下的电影院以放映国外最新的影片为主,虽然票价要明显高于其他的电影院,但依然观众如潮,去迟了往往就买不到票了。这自然是影院放映首轮引进片的缘故。另外, 在我看来,影院的硬件设施也是一个不容忽略的原因。同样看一部电影,你有立体声,有舒适的观摩环境,你的价格即使稍稍高了一点也是会有票房的, 何况你放映的是首轮片。这就是市场,体现了优质优价的运作规律。

前些年,我去上海,只要有时间,总要去永乐影院看看,一般总是有所收获的。

后来,我就看到很多电影院都在装修,期望在硬件上胜人一筹。这种做法与“筑巢引凤”的意思相似,有了梧桐树,才有引来凤凰的可能。电影院的促销手段也是八仙过海,有了情侣包厢,还有可以边喝茶边欣赏的。杭州的庆春路上索性开出一家电影大世界,里面大小不同的影院,连环放映据说也是最新引进的或首次上市的译制片和国产片。

庆春路近在咫尺,到现在为止,我却一次都没进去享受高科技、高投入带给我们的现代文明,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写到这儿,我就要引出写作这篇短文的主要内容了。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儿童的时侯,我看电影的经历。

准确地说,我最先看到的电影是不会动的,画面一个一个地定格在银幕上,有时是一堵白色的墙上。这种画面的定格不是电影特技的表现,而是幻灯片的效果。我现在还能记起来的观看幻灯片的经历已是一些碎片了。在我的古镇老家,出门就是一块 L 形的晒场,是生产队在春末与秋收时脱粒油菜籽、水稻和麦子用的。空闲时,晒场上堆起的是一个连一个的麦秸垛和稻草垛。在麦垛里挖出一个洞钻在里边,做一个麦哨吹吹是童年很大的乐趣。

幻灯播放的次数是相当有限的,一般会提前预告。天黑之前,晒场上早早地竖起两根毛竹杆,一张白色的被黑边围着的银幕挂在竹杆之间。而银幕下早已摆满了竹椅,条凳甚至竹榻。性急的已坐在那儿等天黑了。我和同伴们占据着麦垛,高高在上,虽然远了一点,却不用担心大人在前面挡住我们的视线。幻灯里边放些啥,现在我无论作怎样的努力都记不起来了。

稍后几年,电影取代了幻灯。这是晒场文化的一次重大革命。电影机是16 毫米的,大约在电影放映机里属于比较小的一种。一部机子放映,中间换片时就要打亮灯光,这时,就可以从灯光里看见成群的飞蛾和蚊子。现在回想起来我就想莫非这些蚊子、飞蛾也耐不住寂寞,也来瞧热闹了。只是它们是看不懂银幕上在演些啥内容的。我却能看懂了。放的电影是《地道战》、

《地雷战》、《敌后武工队》。鬼子进村了;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这些电影我不止一次地看过,熟悉的画面此刻就在我的眼前浮现着:那个日本军曹挖地雷挖出了一堆屎;还有那个啃西瓜的翻译官;当然,还有那个漂亮的芳林嫂。

16 毫米淘汰以后,取而代之的是 35 毫米的电影放映机,而且是两部机子,一部片子完了,另一部接上去。接得不好时,比如接早了,往往两个画面重叠在一块,也有接慢了的,银幕上会出现一片空白,过了若干秒钟后才会出现下面的情节。35 毫米电影机在露天放了多年,管放映的叫阿毛,姓

王,我们都叫他王队长。每次放映前,王队长总要对着话筒说一些注意事项, 如方说看电影时务必保持安静不然就会影响放映效果,再比方说坐在前面的观众请一定不要站起来以免挡住后面观众的视线,诸如此类。最后,王队长总要用很神气的声音报出他所在单位的落款:古镇 35 毫米电影放映队。请注意“35 毫米”,这是王队长特意强调的,这是一个标志。标志着该镇的电影放映水平已经达到一定的层次。王队长话音落去,银幕上就出现一个大大的“静”字,背景是一轮月亮。

其实,银幕上的月亮不如我们头顶上的月亮来得明,来得圆。

这种场合,由于看电影的人从外村外镇赶过来,我们这一拔年幼的,往往抢不到好位置,只好走到银幕的背后去看,虽然画面反了,比方说掷手榴弹本该用右手,从我的角度看去,就变成了左手。但好在声音是一样的,前面说“缴枪不杀!”我在背面听到的也是“缴枪不杀!”因为那时只要有电影看,音响之类的效果是不会也不可能去计较的。

放映的环境一年好似一年,等我长到少年,古镇有了一个比较正规的电影院,露天电影就很少能看到了。但我观看电影的热情似乎减了许多,尽管电影院的票价是很便宜的,也不用担心头上的月光太明会影响了画面的效果,更不用受冬天寒风的苦。总之,我去电影院的次数不多了。一方面是要读书,另一方面,4 分钱一张的门票对于我而言确实是个大数目。

电影院放映“马尾巴的功能”,是学校组织去看的。进了电影院,才发现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尽管椅子是连成条的硬木板椅子,但比我站在矮墙上踮起脚尖尚能看到半个银幕的效果好得多了。我发现电影院不光可以放电影,还可以演戏。后来,我就是在这座电影院里看了

《沙家滨》,一出人人皆知的革命现代京剧。

这个故事据说发生在阳澄湖,因为里边的新四军郭建光曾唱道:“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多年以后,我真的到了阳澄湖,只见水平如镜的湖面,却未见茂密的芦苇荡,不知道那个伶牙俐齿的阿庆嫂经营的茶馆是开在哪儿的。

再以后,越剧也可以演了。我又是在这座电影院里看了《盘夫索夫》。与京戏的高亢唱腔不同的是越剧的柔软与缠绵。台上的演员咿咿呀呀地唱着,下面就有很多人呀呀咿咿地跟着哼唱。我听不大懂唱词,所以也无法跟他们一起陶醉。这个坏习惯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再过若干年,我离开了那个古镇。那可真是一个历时千年的古镇。在这样的古镇舞台上唱越剧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夜晚来临,小河的水荡漾着,天上的月朗照着,电影院里飘出袅袅的吴侬软语;银幕上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等一批早期拍摄的越剧名片,看得多少人唏嘘不已,泪湿衣衫。

现在,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是看不到露天电影了。电影院越来越豪华、漂亮,电影也拍得越来越精致,连《泰坦尼克》这样的大船都可以复制一艘出来再断裂了沉入海底去。不远的从前,又有多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现在都变成了现实。

再也没有露天电影的场子可赶,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舒适地座在影院松软的椅子上欣赏除画面、故事情节以外的东西,比如逼真的,朝我呼啸而来的列车声,海浪声。也许是因为有了 VCD 的缘故,尽管我知道 VCD 的效果永远赶不上电影院,但我真是很少涉及电影院了。如果现在再去上海,我不知

道还会不会再去永乐,因为在那儿看到的首轮译制片,我可以更早地从光盘上看到。

在我的眼前拥有了如此多彩的电影时,我怀念起坐在麦秸垛上的那些夜晚。在好多个儿童中间,有一个儿童是那么专注地凝视着前方的银幕。尽管银幕上面的人是不会动的,尽管寒冷的风吹得他直打哆嗦。我想那时他的心里一直渴望着能看到在银幕上会动的会说话的人儿。也一定渴望着坐在温暖的电影院里看飞机在空中飞来飞去。但我知道,那时的他一定还不晓得原来除了幻灯片是还有电影的,而且电影是真的不一定要在露天放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