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鹞儿
古镇旧事之十九
早春二月是江南放鹞儿的季节。放鹞儿是古镇人的叫法,文雅的应当叫做放风筝。
江南的二月,春风拂面,有点凉但不冷,而且风儿吹起来有规则,是放鹞儿的时侯。
现在的城里也有很多人喜欢放鹞儿,有大人陪着小孩放的;也有恋人双双扯着一根鹞线放的。但毕竟城里人挤人,房子挨房子,要找一个放鹞儿的好去处是一桩颇不容易的事情。在南方的城市里杭州算是比较好的,有广场、
公园可供放鹞儿的爱好者施展才华。真想放得更痛快的,就索性在西湖边上摆开了战场。只是无论是公园、广场,还是湖畔,鹞儿展翅高飞的比例不是太高。只要稍稍向树梢上一望,就会看到那些折翅的鹞儿是如何在空中被树梢、电线拦截下来的。树梢上的鹞儿五彩缤纷,是艺人的手工制作,这些鹞儿在放鹞者手中飞向天上的时侯是想有所作为的,无奈地形限制了它们的理想,只好在树梢顶上被风吹着,发出类似于颤抖的声音。
于是,我很为这些鹞儿们觉得了悲哀。
在古镇就不存在这样的障碍。古镇有很多放鹞儿的地方,虽然偶尔也会发生将鹞儿落到瓦屋顶上的事,但终究是极少数的,而且这些落在屋顶上的鹞儿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很高的空中飘荡了多时后由于放鹞者手中的鹞线断了才落下来的。
鹞儿的制作是能否将鹞儿放到高空的基础(由此我有点怀疑城里放鹞儿时大多掉在树上的那些鹞儿的质量了),我们一般是自己动手制作,这既可以锻炼我们的手上功夫,又能为我们的课余生活增添乐趣。制作鹞儿并不难
(当然,我们在潍坊风筝节上看到的鹞儿例外,那是大手笔),材料是竹子、薄纸,浆糊、线。竹子是现成的,从后园竹林里砍一棵竹子可做数十只鹞儿。竹子辟成细条,越细越好,但又必须保持足够的韧性。
用细竹条扎成一个“中”字是我们常用的设计,也是最简单的设计。比较多的设计是扎成蝴蝶形,也有扎出类似于张开双翅的白鹅形的。能否扎出好看的鹞儿功夫在手上,这是第一工序。接下来是粘纸,制作鹞儿的纸不是普通的纸,是一种薄到几乎透明又具有韧性的“桃花纸”。这种纸份量轻能减轻鹞儿在空中飞翔时的阻力,所以能保证鹞儿顺利升空。粘上了纸,再在鹞儿的中间系上鹞线,一只鹞儿算是基本制作完成了。鹞线用的是白色的缝被线(这是我们在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线儿),这种线较粗又比较牢固,不会发生鹞儿到了空中由于风的阻力而导致线的不堪重负而扯断的事故。
我们喜欢去田野放鹞儿,当然是因为田野的宽广。在田野上奔跑,不必担心树梢来阻挡我们的鹞儿,也不必担心房子挡了风而减弱了鹞儿升空的速度。二月的田野,正是麦子、油菜抽芽的时侯,可以在田埂上尽情地跑,即使偶尔跑到了麦田或油菜田里也是不要紧的,况且田野上风大,只要找准了风向,就是不跑,鹞儿也是能升起来的。我们去田野,往往走在路上就将鹞线放出一截,一边小跑一边高举手中的线筒,鹞儿就在我们的头顶一翩一翩地舞着。等到了田野里,只须将手中的线一寸一寸地朝外放,鹞儿已是一只性急的鸟儿面对田野上的风迫不及待了,只想放鹞者一下子放了线好让它无拘无束地去飞。但我们是绝对不肯这样做的,我们要一寸一寸地体味鹞线在手中放开的愉悦,我们掌握着鹞儿的命运,我们怎么能够轻易就撒手呢?我们看着鹞儿在我们的控制下渐渐高飞,看着它在眼中由大变小,并且越来越小。在田野上放鹞儿不会出现中途跌落的惨剧,除非风向突然之间改变。这种情况我们也是碰到过的,但我们总是转危为安。我们一旦感觉到风向转了, 我们马上会改变站立的方向,最多让鹞儿在空中翻几个斤斗,很快就能保持住平稳,继续在空中悠闲地舞蹈。鹞儿是一个天才的舞蹈家,它在空中既能一动不动(这自然是我们的视觉差异)象一只正在打瞌睡的鸟儿,又能在我们手腕的指挥下在空中翻出各种漂亮的造型,比如连翻,单翻,再比如让它急速下降,到一定的高度又让它升上去。鹞儿在空中很高的地方,从我们站立的位置望过去,它就变得象一只蚂蚁。手中的线看似很轻,实际上很有份
量,它会在手上抖动,而侧耳细听,还能听见鹞线发出的颤音。
一个人总攥着鹞线,时间一长就会觉得累,我们的做法是几个人轮流攥线,如果大家手上都有鹞儿,普遍采取的办法是找一棵小树(也不能太小), 将鹞线系在树杆上,我们就仰躺在一边,双腿弯着,眯起眼看着鹞儿在天上一颤一颤地动,看着它好象很不舒服的样子,我自然知道它的不舒服,它当然想自由自在地飞了,但它飞了,我们还放什么鹞儿?所以我们也哀莫能助, 总不能让我把线割了让鹞儿自由去。
等到我们收摊儿了,就得把鹞儿从空中弄下来,放上去容易,收下来就吃力了。由于风的阻力,我们每收拢一寸就要付出很大的力气,有时甚至要两个人一起收线。鹞儿借助风力顽固地希望在空中多停留片刻,这在我们看来门都没有。我们用劲往下拽,越下份量就越轻。终于,鹞儿极不情愿地收回来了,线在我们手上攥着,鹞儿的命就在我们的手上,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除非我们不想玩了,玩腻了,我们才有可能放了鹞儿,让它自个上天去。但我们怎么会玩腻呢?我们童年的早春就是放鹞儿的,不放鹞儿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把飞得高的鹞儿背回家,等到来年的早春再到田野上去放飞鹞儿。
这种快乐一直陪伴着我们没有太多物质的童年。
在我放鹞儿的时侯,我从未奢望过会有一只彩色的鹞儿,也没想过一只彩色的鹞儿在空中舞蹈时将会是多么的赏心悦目,那时,我们想当然地认为鹞儿就是白色的,如果能搞到一张黑色的桃花纸那简直能让我们欣喜若狂。而我们确实也有过一张黑色的桃花纸,我们用这张桃花纸制作的鹞儿在空中象一个黑色的精怪(这是我们当时的原话)翩翩起舞。只是这张黑色的桃花纸不是货真价实的,是我们用墨汁涂黑的。而彩色的鹞儿我们就连想都不敢想。它是不是象田间的彩蝶,从这朵花扑闪着飞到另一朵花?
我的一只鹞儿是在一次突如其来的狂风中突然从空中坠落下来的,这种悲剧是很罕见的,而且春天也很少会有这样让人猝不及防的风出现。当时, 我们正各自将自己的鹞儿线系在不同的树杆上,数只鹞儿在天上互不相干地晃来晃去。忽然,先是有一阵轻风吹过来,卷起田地的落叶,我看见鹞儿在空中剧烈摇晃起来,我对同伴说要起风了,我们收线吧。就在我们解开树杆上的线慢慢收拢时,一阵狂风发出呼啦啦的声音从我的耳旁吹过去,我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手中的鹞线也脱出了掌心落在田间的水沟里,我忙爬起身,向水沟跑去,线儿缠在一只竹筒子上,在风的吹拂下骨碌碌地向前滚动着,我追着线筒,好不容易才抓在手中,空中的鹞儿已象一只喝醉了的小鸟一个斤斗连着一个斤斗往下翻。我的视线也随着它一点一点地朝下移动, 我试图让它重新飞起来,于是,我又拚命向前跑,边跑边抖动手中的鹞线, 但我的努力在没有一定方向的狂风中显得微不足道。终于,它跌落在远处的池塘边,一丛密密的杨柳树上。
鹞儿从空中的突然跌落,给了我童年的心灵无可言喻的震动。等到我长
大了,经历了许多事情,在回忆那次事件时,才明白了很多。当我离开古镇时,我的感觉就象一只脱离了线儿的鹞儿,是那么的渴望去翱翔。后来才知道,一只鹞儿要想飞得高,飞得潇洒,是不能没有鹞线的。也许鹞线限制了鹞儿的高度,但一当鹞儿失去了线儿,就会失去方向,就会在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吹刮下被撕裂、被吹落。谁也无法保证天空永远是顺风,永远是天高云淡风儿轻。
断了线的鹞儿是再也找不回它的主人了。如果我是一只鹞儿,我的鹞线在哪里?哪一棵树曾经系过我的鹞线?我离开古镇一走许多年,就象一只鹞儿,已经没有一根线儿可以收回我疲惫的翅膀,蓝天白云我要飞,疾风苦雨我还得飞。我选择了飞翔为我的人生,即使命中注定会有一天我将从空中坠落,我也只能扑打着我的双翅风雨兼程。就算有一天我真得坠毁了,我也要比那些搁在树梢上的鹞儿幸福(尽管它们有着彩色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