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窗下

古镇旧事之十

在古镇的一些老房子屋脊上,经常可以看到一种奇怪的窗子,它从缓缓向下倾斜的屋脊中间突兀而出,形成一个小小的屋子,屋面与倾斜的屋脊呈略显弧度的 V 形,面向屋檐的一面是垂直的,开有一个窗子。把这个窗子打开时,如果从高处向这儿望,窗子里边是黑洞洞的。远远看这窗子,就象一张张开的老虎嘴。古镇人把这种窗子叫做老虎窗。而它的形状也许就是老虎窗这个奇怪名字的由来。

开有老虎窗的屋子高度普遍比较低,虽说是二层楼房,但上层明显偏低。低到连朝南面的墙上要开一面窗子都不太可能。为了增加房内的亮度,只好在屋脊上开一个老虎窗。古镇的老房子增加屋内光线的通用办法是开一个或多个天窗,是在建房时在屋脊上挖出一个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孔,覆上玻璃, 四周用油灰密封,以防雨水的渗入。阳光透过玻璃照到房间里,照成一束方形的光,也是很有看头的,这种房子的高度一般较高。

而开有老虎窗的房子在建造时其实只要向上升起一公尺就不必开老虎窗了。开了老虎窗的屋子在使用面积上是相当不经济的。我在这样的房子里住过几年,我有切身体会。

首先是它的高度不够。房子中间是楼上空间最高的位置,就是在这个位置,也放不下一张古镇常见的雕花大床。雕花大床的床顶是这种明清时代特有家俱的装饰,是必不可少的,拆去了床顶。整张床就显得不伦不类。为了放下大床,我的当木匠的爷爷用锯子把床的四只脚锯去了若干公分,这是后来我才看出来的,我上床的时侯明显感觉床身比其它的床要矮一截。其次, 这种房子的空间狭小,两边屋脊与墙连接的地方呈一个不规则的梯形,在这个梯形空间里除了起贮藏室的作用我看不出还能派其他的什么用场。

如此,楼上真正有效的空间是房间中心。而这个中心位置往往又被大床

占据了。我想不通从前古镇人在造房子时为什么不向上挪一挪呢?是资金出

现了问题?还是为了开一个老虎窗体现房子的风格?如果是在造某一幢房子时资金出现了缺口,迫不得已,采用了开窗的办法,哪古镇又何来如此多的同类形房子?老虎窗的设计师已经找不到了,答案也只能由研究明清建筑的专家和学者去寻找了。而现代的古镇人设计房子是很少造成老虎窗形状的, 即使设计了老虎窗也是追求一种视觉效果。

我在老虎窗下睡眠,从老虎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曾经给我的冬天以温暖。我在离开古镇以前的日子里,这幢带有老虎窗的房子给了我难以忘怀的记忆。我象一只猫窝居在这幢房子里,写下了我第一篇变成铅字的文章。我也曾经把这幢房子借给我的一个好朋友方便他与女友的约会,而我则在梅雨的夜晚踯躅在古镇的小河边,寂寞地倾听流水的呓语。

这幢房子最初是由我的爷爷奶奶居住的。爷爷去世以后我住进了这幢房子,前后换了三个房间,第一次是住在堂屋,(有意思的是堂屋的总体高度是与两边房子的高度一样的,但没有楼,也就是说它是一层的平房)第二次是睡到开有老虎窗那间房的楼下,奶奶住楼上,我住楼下。第三次是睡到了楼上,我一睁眼就能看见老虎窗外苍白的天空。

这时,我的奶奶也驾鹤仙逝了。

在同一幢房子里的三个不同位置都有不同的记忆。堂屋的正门是两扇大门,关上时也是没法密封的,所以一到冬天,北风从门缝里呼呼地窜进来, 加上房子空间又大,更显得寒冷。好在我奶奶会预先在我的被窝里放进一只汤婆子,把被窝焐热了才让我睡进去。我奶奶在睡前要喝一点酒,多是十全大补酒,也有黑枣浸白酒。她喝的量不多,每餐一汤匙。奶奶喝酒时我一般会在她的身边,先是吃一颗黑枣,以至发展到居然能喝一点酒。我的家人都以为我跟着奶奶是一定能学会喝酒的,我们全家没有一人能喝酒,大家似乎把能喝酒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而我也认为只要坚持不懈是一定会有所收获的。但令人失望的是我进步甚微,跟奶奶住了好几年,水平基本停滞不前,直到现在,最大的酒量是喝数口啤酒。

堂屋门打开时,等于把整个房间的门都打开了,因为这两扇大门开得确实很宽敞。

奶奶就坐在大门外做她的活计。大门外是廊檐,铺着石板,因是朝南, 阳光一照,暖洋洋的。我奶奶是古镇颇有名气的裁缝,当然是那种老式的裁缝。奶奶是完全用手工做衣服的,从设计、裁剪到缝制都是她一手完成。奶奶设计的都是老式的中式对襟夹袄,扣子也是布料做成,斜襟,布料多为士林蓝布,也有自家织的粗布。奶奶都能在这些布料上依照客户的要求裁剪出不同样式的中式夹袄。那些客户都是奶奶的老熟人,在奶奶年纪很大的时侯也要她继续为她们制作中式衣服,因为她们再也找不到比我奶奶更好的裁缝了。奶奶在裁剪完料子以后,用一根普通的针缝制,她的动作十分娴熟,一针能连续穿过数针,使布隆起一道道皱折,等针穿过皱折,抚平,就可见又细密又匀称的针脚。

这是我奶奶的本领,具备这种本领的古镇人是越来越少了(现在大约已经没有了)。

奶奶用来熨衣服的熨斗是三角形的,铁制的。熨斗先在火炉中烧烫了, 然后取出,奶奶用嘴一吹,朝平摊的衣服上一按,慢速熨过去,如此反复, 即可。

奶奶在某一个冬季里一去不回。古镇那些喜欢奶奶手艺的老人们再也穿

不成做工精致的中式夹袄了。奶奶有一个内涵丰富的名字叫大和,她出生于十九世纪末,古镇在那个时代是什么样子,我已经无法想象了,但这幢房子是应该已经有了,包括房子后面的园子。

园子不大。原先是种菜的。后来是我的父亲从别处移来几株竹子。古镇的竹子分为毛竹和淡竹,种在屋前后园的多为淡竹,这种竹子的春笋食用味道鲜美。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又有许多咏叹竹子的诗句。我们家还没进入这种境界,至少我们是宁可食有肉而居无竹的。父亲移种这几株竹子的本意是每年的春天能挖一些竹笋来炒了吃。这几株竹子的繁植能力颇为旺盛,没过几年,小园就是一片青青的竹林了,如果不是我们在每年的春天挖掉数十枝春笋,竹林的密度还要大得多。我们还砍掉一些年份长了的竹子,这些竹子往往枝杆粗壮、笔直,削去斜逸出去的枝节,就是一枝晒衣杆。

晒衣杆的架子也是竹子做成的,是用三根竹子,在一头扎住,然后把三

根竹子分开,象一个三只脚的圆规,稳稳地立在地上,晒衣的竹杆就搁在这个架子上。

春天是竹笋繁植的旺季,它的根我们又叫它鞭笋,也可食用,而且味更鲜美。鞭笋在泥土下钻来钻去,钻到哪儿就在哪儿爆出一根竹笋来,数根鞭笋甚至能顶起一块石头来,它们向上生长的力量简直令人不可思议。鞭笋穿过墙,钻进房子,有的房子是泥地,就会在房子里长出几根竹子来。我住的这幢房子是用石板铺成的,但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较大,终于有一天我也看到有一株竹笋钻出了石缝,并一天一天地长成了一根竹子,如果它不是总往上长,要把屋顶掀起的话我是不会把它砍去一截的。这半株竹子在屋子里生长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年它终于因为见不到一分钟的阳光而渐渐枯萎。

奶奶去世的次年我住到了奶奶住过的房间里,床就搁在奶奶的床搁过的位置。每晚临睡前我再也吃不到被白酒浸过的黑枣了。我在房间中间隔开的板壁上贴了一些古诗词,是叫镇上的一个书法爱好者写的,写得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后来考上了浙江师范大学,是镇上的一个秀才了。我记得还有一幅横额的,写得是“宁静致远”,这幅作品的书写者水平比一般意义上的书法爱好者好多了,算得上古镇的书法家了,他为镇上好多家店铺写过招牌的。

我住在楼下这间房子里的时侯曾经遭遇过一条很大的蛇。是在夏天的夜晚,我在睡梦中听到了一种类似青蛙叫的奇怪声音。这种“咕咕”的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开始我以为是后园的青蛙在叫,就没在意。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有天我就发现这种声音是从一条蛇的嘴里发出来的,这是一条比后园里的竹子还要粗的蛇盘踞在门的上方,它竟然在吞食一只老鼠。等它吞下老鼠以后,蛇的肚子就鼓起好大。我害怕之极。我从小最怕两种动物,一种是狗,一种就是蛇。现在,居然有一条大蛇与我同居一室,怎么了得?这一晚,我是醒着与蛇一起等到天亮的。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不要慌,这是好事,这是一条家蛇,家蛇是不会咬人的。母亲在当天就做了一桌斋饭祭祀这条被母亲称为“□

□菩萨”的蛇。母亲告诉我这条蛇愿意到我这个房间来说明我这儿是个好地方,象这种家蛇是千万不能去赶它的,更不能把它打死了,不然就会祸水进门的。

我没有去赶这条家蛇,它在次日就离开了我的房间,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我心有余悸,为了预防万一,我砍了园子里的一棵泡桐树(当时好象大家都在学焦裕录,都以栽种泡桐这种形式来体现实际行动),请人替我做了一根木棍子。我把这根木棍子放在床前,随时准备用它驱赶包括蛇在内的一切敢于爬到我的床上来的动物。但猫除外。

猫是我居住在这幢房子里数个年头中唯一亲近的动物。我们家养着一只花斑猫。一到冬天,它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灶肚子里边,那儿烧饭时留下的余烬有热量,猫窝在里面,出来时常常沾上一身灰,它总是使劲抖动身子,把灰抖得满屋子飞扬,然后装模作样地用前爪在脸上划圆圈,表示它正在洗脸。春天,猫在屋顶上叫春,叫得人汗毛直竖,它们在瓦片上跑来跑去,踩得瓦片噗噗乱响。接着,猫就怀孕了。猫一生能生一窝,有三只四只的。我将大猫小猫装在一只竹筐里,每天给它们吃小鱼,吃猪油伴饭。有一天早上,我去看猫,忽然发现猫不见了,急得我冷汗直冒。我四处“咪咪”地叫着寻找, 终于在一堆柴禾间找到了。原来猫是很有灵性的,以前我们在养大了猫仔后就把猫仔送了人家,我们一家是不可能养很多只猫的。猫妈妈肯定知道我们又要把她的儿女送人,就提前把猫仔一只一只地用嘴衔着试图藏起来,但这显然是徒劳的,她是没有办法养活猫仔的。即使我不找,猫仔饿了也是要叫唤的。

猫在冬季还喜欢钻被窝。常常是我睡着的时侯它就钻到我的脚后头去

了。我一伸腿就会碰到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我知道是猫,所以也不会害怕, 有时还会用脚把猫勾到我的枕头边,与猫共眠。猫身子很暖和,抱着它睡觉的感觉既柔软又温暖。

发生在这幢房子里唯一一件与性有关的事情是我把这个贴有苏东坡词的房间借给了我的一个朋友过了大半夜。他和他的女友待在房间里时我就到了户外。我毫无目的地在古镇的街头、小河边四处游荡,第一次尝到了无家可归的滋味。我在一座石桥上坐了很久,河水里倒映着街头黯淡的灯光,民居白色的墙壁在淡淡的月光照耀下泛出柔和的光泽。街头几乎不见行人。后来, 雨就下起来。正值梅雨季节,雨一下就不知道何时能止。

我跑到骑马楼下躲雨,雨丝在昏黄灯光的衬托下杂乱地飞舞,我能看到雨丝象头发一样斜斜地落在河面上,落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我在雨中站了很久,站得双腿都酸了,就蹲下去。我没有手表,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街头等了多久,等我回到我的房间,我的朋友已走了,门没锁,我开门进屋, 摊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了。这一年,我十七岁。

又过了一年,我睡到楼上去了。楼下太潮湿。这是我有切身感受的,一到梅季,地上会生出花来,似乎总是湿润的。我将苏词和“宁静致远”贴到了老虎窗下,并且在东西墙壁上搭起了两只书架子。这种书架子体现了我的智慧,我在墙上钉上几根钉子,系上绳子,把木板套到绳子里边,绳套刚好呈三角形,而木板则与墙壁呈一直角。木板上码上书,书的重量稳定了绳套与木板。这两只书架上的书是我最初的藏书,包括一本缺页的《青春之歌》以及阿加莎的一些侦探小说。后来,加入了《红与黑》、《红楼梦》、《包法利夫人》。还有文艺报、文学报,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丑小鸭。

我在这间房子里,在老虎窗口提供给我的光芒中开始了我第一篇小说, 第一篇散文,第一首诗歌的写作。很多次,我站在一张方形的凳子上,将头伸出老虎窗看外面的世界。

事实上我能看到的只是缓缓向下的黑色屋脊和对面高出这幢屋子的房

子,以及晴朗的,阴暗的,苍白的天空。

斜对着老虎窗放着一张没有上过油漆的写字台,这张本色的写字台是我拥有的第一张书桌。它诞生于我的二哥插队落户的小山村里,是用质地不错的杉木做的。我去过那个小山村,山清水秀的记忆里有一条宽阔的溪流,溪边有一棵大樟树,枝繁叶茂,树下一幢石屋。这张书桌从山林间走到了我的老虎窗下,我几乎还能闻到林子的芳香。书桌上有一个自制的玻璃镜框,是用一块薄板衬上一张白纸,白纸上放上相片,相片上再覆上一块玻璃,架子则用铁丝弯成的,搁在桌上也不会倒。夹在这只镜框里的一张照片就是在那个小山村里拍的,背景是山岭,照片的主人公蹲在番薯地里,右手轻握成一个拳头托在下巴上,双眉紧皱着,心事重重的样子。照片是黑白的,下面还夹着一张小纸片,写着屈原的两句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一个古镇青年的心声。古镇青年站在老虎窗下眺望远方,他看到了

苏轼,还看到了屈原。

我的第一篇散文在这幢一到梅季就会发出霉味的屋子里变成了铅字。这篇我已经记不起标题的散文发表在南方的一家报纸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手写的文章印成了铅字。我第一次的稿费是六元钱。我用这六元钱又加上若干元钱去邮电局订了一份文学杂志。

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古镇人口上万,有几人具备让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的能力?我做到了。

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打开老虎窗,光线呈方方的一束不可阻挡地射进来, 照在书桌上,照在玻璃镜框内皱着眉头的青年脸上。这个秀气的青年正是我。那一年的冬天我离开古镇走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