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呼唤

——深切怀念姐姐徐秀娟

1996 年 9 月 7 日，突然接到二哥电话，说父母应黑龙江电视台之邀，将

去盐城拍摄实片《相思在天涯》。父亲很想让我这次能同往，以了却长达 9 年多的心愿——这个心愿是什么呢？我想，它不只是对姐姐的遥遥相思，不仅仅是去看望长眠在远方的姐姐⋯⋯

姐姐牺牲已经 9 年了，但我不相信她已故去，我觉得她还在远方一个什么地方工作着、忙碌着，为了鹤儿，为了她热爱的环境保护事业。我总想有一天，她会含笑回到我们中间来。

在轰鸣南下的火车上，我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久远、久远⋯⋯ 1．贫苦的家，爱鹤的家

我的家在遥远的北方——黑龙江齐齐哈尔市远郊一个叫扎龙的小屯子里。我父亲生在一个满族农民家里，因家境贫寒，16 岁才上小学，由于学习成绩好，连跳几级，上了齐齐哈尔市第一中学。毕业后本可以留在市里工作，他却因要孝敬母亲，选择了回家种地的道路。因为为人正直，被推选为高级农业合作社团支部书记，后来又当了队长。

70 年代中期，他在捕鱼时，发现在湖边芦苇中有很多鸟儿在孵蛋，春暖花开时节，还可以看到不少小鹤雏。有一次，父亲发现一只受伤的小鹤，就把它带回家，放在暖烘烘的炕头上精心饲养。小鹤一天天长大，很通人性，会飞时，父亲想将它放回到大自然中，可鹤儿竟然不愿离去，总是追随在父亲的左右。以后父亲索性带领几个村民养起了鹤。

1979 年，国家决定在扎龙这个我国最大的丹顶鹤栖息繁殖地建立保护区。当时什么都没有，父亲就临时将我家的一间土房腾出来做为保护区的办公室。省林业厅从其他地方调来一些办公人员，携妻带子的，父亲和母亲就在扎龙到处给他们联系住房。自从保护区在我们家安了家，我们家自然多了很多成员，不仅有保护区的职工，还有那些可爱的鹤儿。我们已经习惯了父亲把小鹤雏带回家，而且要将最暖和的炕头让给小鹤住；习惯了家里吃“大饼子”、咸菜，却喜滋滋地看着小鹤吃着精心剪碎的小鱼。这也是姐姐和我们一家人都喜欢鹤儿的原因。

苦自己，爱妹妹的好姐姐还记得我读初中时的几件事。

到 33 中读书时，姐姐在扎龙保护区养鹤已经小有名气。她成功地协助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了《飞来的仙鹤》、《丹顶鹤的一家》，被评为市最佳旅游服务员，而且上了《妇女之友》的封面。姐姐一直穿得很朴素，有一次到学校来看我，老师和同学看到过挂历上的牧鹤女图，有点不相信上面的女孩就是我的姐姐。

1983 年 4 月 16 日，姐姐因为劳累，患了胸膜炎，住进了医院。我不知

道姐姐有病。只记得 4 月 28 日我过生日那天，姐姐带着一盒蜂王浆软糖，还有麦乳精来看我，我高兴极了，因那时对我们家来说，蜂王浆糖是买不起的，一问才知，是姐姐住院时，一位日本记者到扎龙采访，知道了姐姐的事迹很

受感动，特意买了补品送给姐姐。他对姐姐的工作精神很看重，希望姐姐安心养病，早日恢复健康，回到养鹤岗位上。可是，他送的东西，姐姐没舍得吃，都送给了我这个最小的妹妹。在我 13 周岁生日时，我吃到了有生以来最甜的糖！

跟鹤儿一起过春节

记忆中，每年春节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日子。

1982 年春节，姐姐已到保护区工作半年了。平时，姐姐在保护区住宿，难得回来。年三十的中午，家里人正忙里忙外地准备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时，姐姐骑车回来了，自行车上挂着大包小包的。姐姐给奶奶买了头网和头花——奶奶是满族老人，喜欢将头发盘起来，扎上头网，每逢过节要戴上头花作装饰。给我呢？买了当时我很喜欢的扎辫子用的绸子，还买了花生、瓜子、糖。姐姐高高兴兴地给奶奶扎上头花，又给我梳辫子扎绸子。我正要缠着姐姐跟我玩，姐姐却拿起一大包东西，让我跟她去老姑家。老姑家里穷，有五个孩子。到了老姑家，姐姐打开包，原来又是一份花生、瓜子，还有更多的糖。姐姐又给老姑家的小弟 5 元压岁钱。回家后，姐姐又开始上厨，她的拔丝水平很高，甚至能做挂浆冰棍。热热闹闹吃了团圆饭，正好兄妹四个凑一桌玩“三打一”时，姐姐却说还要去单位值班。本来热闹活跃的气氛，一下子凝结了。看到全家默默不语，姐姐说：“许叔家远，学成家有妻子孩子，得让他们回家过春节，我回去值班比较好！”我一听就呛了姐姐一句： “别人家过节，咱家就不过节了？”可是姐姐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改变。爸爸想替姐姐值班，姐姐又不肯。我就非要跟姐姐去，爸爸说他也去鹤场看看，骑车驮我去了保护区。这时，大哥二哥也凑热闹，大哥带上小口径枪，二哥带上扑克，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跟姐姐去了保护区。到保护区后，爸爸先替姐姐值班，我们兄妹四人开始玩牌。玩了一个多小时，中间爸爸不时回来告诉说平安无事，可姐姐借口我耍赖，让我们赶快回家，免得奶奶和妈妈着急。就这样，姐姐在保护区跟她的鹤儿们过了个年三十。

最后一次跟姐姐一起过春节是 1986 年了。那年，姐姐在东北林业大学进修，我在实验中学读高一，大哥在市里已参加工作，而二哥则在辽宁海城当兵。快过三十时，除了二哥，我们陆续赶回家。已记不清姐姐当时回家的具体情景了，只记得姐姐一进门，给奶奶行了个礼，我就笑她：“行礼也不给你压岁钱！”后来，姐姐跟我讲她在林大考试全是 85 分以上，看她高兴得近乎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就跟她较劲：“那算什么呀，我在班级考第一呢！” 其实，现在看了姐姐的日记，我才明白，姐姐的成绩是多么来之不易啊！那不仅是她一天只睡 5 个小时的觉，用辛勤汗水换来的，也是她四次献血换钱支持学业，用“鲜血”换来的呀！也正是这最后一个春节，在餐桌上，奶奶、爸爸、妈妈跟姐姐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照片上，有姐姐跟奶奶和父母干杯祝寿的，也有妈妈给姐姐往碗里挟菜的⋯⋯看着姐姐无比幸福的样子，我仿佛又回到了往昔的岁月⋯⋯

高考，姐姐答应为我助威

1987 年 6 月，姐姐去内蒙古为盐城保护区讨了两只小蓑羽鹤。路过齐市时，为护小鹤没来得及到学校看我，但在做晚饭时，多做了些菜，装到饭盒里托人送给我。那天放学后，我特意让同学郭青骑车驮我，以尽快赶回楼房，想送送姐姐，可是已经人去楼空。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回到学校，脑海里想起姐姐刚回来时，到学校来看我。走过满园飘香的丁香花，绕过宽敞的

操场，她羡慕地望着教室里的老师学生，还对我说：“你们现在多好啊，有宿舍，有食堂，有一流的教学设备⋯⋯”还问我们学习累不累，平时娱乐活动多不多。看到有一群学生正在校园周围植树，她也羡慕。我当时还不理解，在姐姐的心中，失学的痛苦给她留下了太多的遗憾，也使她心中产生了很多美好的向往。后来，姐姐还穿着我的学生服，特意照了相。可怜的姐姐！我相信，如果你有我的条件，你一定会比我强上许多倍的！也就是这次在校园里，姐姐对我说：“再有一年，你就高考了。加把劲，争取考上清华大学。明年高考时，我一定回来给你助威！”

听到姐姐遇难的噩耗

这年秋天，我刚跨入最紧张的高三，在秋风瑟瑟的“十·一”，当大哥把我从学校接回家时，我还傻乎乎地问：是姐姐回来了吗？可是回到家，却面对的是悲痛欲绝的父母家人，听到的是那让我至今仍不愿承认的噩耗：姐姐在寻找一双飞失的白天鹅时，于 9 月 16 日不幸落水遇难牺牲了！我哭喊着： “姐姐啊，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多想你能亲自站在我的面前，亲口对我说：“好妹妹，你别哭，姐姐不是在你身边吗？”

姐姐，也就是从这天晚上，妹妹好像突然懂事了，长大了。我萌发了一个心愿：要让你的生命在我这里得到延续。

奶奶瘫痪在炕上已坐不起来，妈妈也已躺在炕上几天没进一粒米，几夜没合一会儿眼，眼泪已哭干了，只愣愣地望着房顶发呆。二哥更是傻了一般，两眼发呆，不说一句话。爸爸和大哥是家里的支柱，但面对这个局面，也只是跟着抹眼泪。我刚从学校回来时，爸爸生怕哭坏了我。我清清楚楚记得，当我大喊：“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这时，爸爸眼含热泪，颤抖着对我说：“我儿不哭，姐姐死得光荣！”妈妈见我哭，无力地啜泣着：“怡珊，你别哭了，你再有个好歹，妈可怎么活啊？！”我竟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猛擦干泪水，让老姑家的二姐摆上饭菜，转向妈妈：“妈妈，我不哭，你也别哭。现在还有我和哥哥，为了更好地活着，咱们得先吃点饭！”就这样，妈妈被扶到了饭桌前，二哥也机械地坐在饭桌边，全家人硬咽着往嘴里填着米饭。菜是吃不进去的，吃了又有什么味呢？只有咸涩的泪水就着米粒咽进肚子。来看望的左邻右舍叹息着渐渐离去。我走出门外，静寂的夜空显得更加神秘莫测。据说，天上的每颗星都代表一个人，人死后，这颗星就会陨落，但我却相信，姐姐已变成那颗最亮的星星，在天空中注视着我们。仰望着星空，我终于找到了那颗眼睛眨呀眨的最亮的星星，那就是姐姐吗？独自走在夜幕里，我和姐姐悄悄地说着话，渐渐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追随姐姐，考取环境工程专业

已记不得是怎样回学校的了。只知道我要更加努力地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眼睛肿肿的，低着头进了教室。在课堂上，眼睛看着老师，却什么也听不进去，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姐姐，想着想着就不由得流泪。老师们为了集中我的注意力，就以叫我回答问题的方式使我紧张起来。每次模拟考试，成绩好，老师就给予鼓励，而对每道做错的题，老师都能耐心地给我讲解，并告诉我以后怎样避免出错。我的同学们见我课间一个人发愣，总会硬拽着我出去玩一会儿。团支书不仅从家里给我带来好吃的，还常常在纸条上写上几句鼓励的话传给我。即使这样，一想起姐姐，想起与姐姐一起的日子，我每天几乎以泪洗面。晚上，各种各样的梦里都是活灵活现的姐姐，宿舍与教室的路上，有时，看着迎面走来的女孩，突然间就变成了姐姐，激动的心一

下子提到嗓子眼。每天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度过，期待着姐姐突然站在眼前，却只能在夜晚的梦里相见。日思夜想，头胀得几乎什么也学不进去，只能强迫自己一字一句地看书。而且，性格也变得古怪起来，不愿多说一句话，哪怕一点小事，也想不开。神经变得异常敏感，班级有时放一些歌曲，我一想到姐姐唱这些歌的情景，禁不住又会流泪。同学几乎不敢在我面前多说话，因为哪怕一个很一般的词、一句话都会不小心使我伤心。好在老师和同学都能理解我，总是默默地为我做些事情。每周的一次生活会上，同学们让我教大家唱《小字辈》里的那首歌：“生活啊生活，多么美好，像春天的蓓蕾芬芳多彩，明天的遍地鲜花，要靠着今天的汗水灌溉⋯⋯”

有了老师和同学的鼓励和帮助，我更加刻苦地攻读。这期间，和姐姐一起工作的陈兰姐，从盐城写信来鼓励我要像姐姐那样坚强、乐观地面对生活，盐城市射阳教育局的王虹姐姐还多次寄来复习资料，希望我能以优异的成绩向姐姐汇报。来自四面八方的问候及期望给了我温暖和坚强面对生活的勇气。每天上完晚自习，我会在学校操场上仰望星空，边跑边和姐姐对话。尤其是在阴雨连绵的日子，我常冒雨在操场上狂奔，在泪水和雨水的洗礼中，我对着苍天大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姐姐，我们一起奋斗！”终于到了 7 月 7 日，临进考场时，我在心中对姐姐说：“姐姐，关键时刻到了，我们一定要争口气！”可是一想到姐姐曾说要陪我一起高考的情景，我的眼里又充满了泪水。但我还是强制着自己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在期待的日子里，我只希望我不辜负姐姐，不辜负大家。报志愿那天，我估计自己的分数这次不会太高，报考清华大学已不可能。我决定报考东北最好的哈尔滨工业大学。为了继承姐姐的事业，我选择了环境工程专业。8 月 18 日，当我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心里很平静，没有意外的惊喜，只有没能如姐姐意愿考上清华的内疚。

沿着姐姐的足迹，攀登知识的殿堂

终于跨进了大学的校门。望着“哈尔滨工业大学”那七个耀眼夺目的大字，我心中呼喊着姐姐：“姐姐，你曾多少次痛苦、流泪、无助，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如今，我们终于圆了大学梦了。是的，是我们。没有你，我不会变得坚强；没有你，我不会那么刻苦。从你驾鹤西飞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里就已融入了你不朽的灵魂。我一直紧握着你的手，在风里、雨里、雪里，我们一起抗争；在高三的课堂上、在寂静的校园里、在昏暗的灯光下，都留有我们一起勤奋学习的足迹；在高考考场上，有我们最后冲刺的奋力搏击。今天，我们终于也成了‘天之骄子’，为了你所热爱的环保事业，我们将在这大学校园里继续并肩努力！”

我深知上大学的机会来之不易，因此，上课认真听讲，课前课后也将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学习上。同学们去看电影，去跳舞，我一想到姐姐，就又埋头于书本中。同学们那时很不理解我，因我整天背个书包出入于宿舍——食堂——教室，不多说一句话，有时还偷偷地哭。晚上睡觉时，常说梦话，有几次从梦中哭醒，同寝室的问我怎么了，我也不说话。久了，同学都说我怪，有人甚至说我“神经病”。上大学的第一年，家里每月只给我 40 元钱，还包括买衣服和生活用品。也许是想体验一下姐姐的苦，我每天馒头加咸菜，一个月下来，只花了 9 元钱伙食费。营养是跟不上的，现在有的同学还笑我当时头发枯黄得出奇。临近寒假时，大哥来看我，问我钱够不够，我咬着牙说： “够！”大哥也许是猜到了什么，硬塞给我 70 元钱，当时我眼泪都快要流出

来了。第一学期总算熬过去了，我的成绩从全班 21 名排到了第 3 名，获得了二等奖学金。

大学里流行着得奖学金就得请客，而我将这第一次通过自己汗水得来的100 元钱存入了银行。同学们背后说我小气，可我知道，姐姐当时上大学是怎么过来的，她是靠献血维持着她的学习生活，而我不能将这钱用来挥霍于吃喝。后来，我班一个湖北的男生没路费回家，我把钱借给了他。以后仍有同学没钱时跟我借，我也尽量将钱借给他们。刚入学不久，我系 86 级一个学生患了重病，急需一笔钱做手术，他们班号召全校学生献爱心。我当时和我们宿舍的曲萍都各自拿出 15 元钱，是我们班捐钱最多的。因为姐姐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也用自己献血换来的钱为家乡人买药，为生病的同学买补品，为陌生的失学小女孩买书啊！

后来，姐姐的事迹被拍成电视剧播放，同学们也渐渐理解了我失去姐姐的痛苦。令我终生难忘的是我过 20 岁生日那天。我早晨 5：30 就起床出去看书去了，直到吃晚饭时才回来。回到寝室，曲萍桌子上的录音机里正播放一首欢快的乐曲，寝室的其他人都看着我。开始我没理会，突然，在这首曲子的结尾，播音员那圆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刚才是哈尔滨工业大学第三宿舍 1013 的姐妹们为徐怡珊过生日点播的一首莫扎特 G 大调弦乐小夜曲⋯⋯”这时，友好寝室的男生们也都闯了进来，整个寝室里响起生日祝福歌。寝室的老二说：“知道你今天过生日，点歌已来不及了，曲萍特意跑到哈尔滨广播电台，费了好大劲，求播音员一定要为你点播一个节目。本来早6：30 就播出的，可是你已经先走了，曲萍就又从收音机里录下来⋯⋯ ”我的眼睛模糊了，感激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晚，我和曲萍手拉着手走在校园里谈心，彼此感到了一种心与心的默契。后来，曲萍考上了清华的研究生，仍时常写信鼓励我，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我。我这一生中，将忘不了姐姐和这个小妹妹。

再上一层楼，攻读研究生

在姐姐的鼓舞下，我的成绩一直排在班级的前面，每学期都获得奖学金。快上大四时，父亲劝我考研究生，而我却非常想早点参加工作，早些独立，以减轻家中的负担。我上大学时，父母在家含辛茹苦，平时连顿鱼都舍不得吃。爸爸平时穿的是哥哥穿剩的衣服，脚上连双皮鞋都没穿过，手上没有一块像样的手表，平时喜欢听新闻却用的是我在学校自制的小收音机。家里没有彩电，没有音响，没有洗衣机，只有一台 14 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可爸爸说： “咱们家哥哥姐姐脑子都够用，可是想上学，没你这个条件。如今，你有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如果能读上研究生，全家就是再穷也要供你！”尤其想到姐姐，她从失学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都盼着上大学吗？姐姐不曾在日记里非常羡慕研究生吗？思来想去，我终于拿定了主意：考研究生。一但做出决定，我就全力以赴。但我没有为了考研而考研，连专业课也不上而专门去复习。在学好专业课的同时，课后我抓紧时间复习考研。因看书时间太久，眼睛红肿得不敢抬头看人，而且总流泪。冬天的夜晚，寒风刺骨，有时看完书，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已没有几个人，又冷又怕，真想打“退堂鼓”。这时，家里寄来了包裹，打开一看，一半是核桃仁，一半是眼药，维生素 A 和维生素 D，还有眼药水，光药瓶就有 10 多个。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一手捧着书拼命地学，另一手拿着眼药水往眼里滴。寒假时我没回家，春节是 2 月 4 日，

而考试时间是 2 月 15 日。我留在学校，一方面为了多点时间看书，另一方面，

很想体验一下在外过春节的滋味，因为姐姐最后一个春节就是在远离家人的南方滩涂度过的。在节日里，我是从来都耐不住寂寞的，我喜欢热闹，姐姐更是，但她为了她的鹤儿而最终选择了孤独。这个春节，我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姐姐一个人在外过春节的滋味。好在我终于没辜负全家的期望。班级考试不仅排名第二，而且研究生考了 350 多分。

姐姐，我已投身环保事业

研究生毕业时，按学校规定，我的成绩是可以直接攻读博士学位的。但我再三考虑，选择了到北京工作。我忘不了对姐姐许下的诺言，我要将我们心中的梦变成现实。高考报志愿时，本以为环境工程是研究大自然、研究动植物生态环境的，没想到是属于化学系。上大学时，一度想转学到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系，也曾跑到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系咨询过，但转学不可能。直到研究生将毕业，我仍梦想能去搞鹤类研究，但这也是不可能的。找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向单位推荐自己时，我说，我不为钱不为名，只希望到单位后，能学点东西，将所学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为我国的环保事业做点贡献。使我感动的是，国家环保局和林业部的领导没有忘记姐姐对环保事业做出的牺牲，没有将我这个继承人拒之于门外而不顾，在我处于困境时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化工部北京化工研究院环保所率先热情地接纳了我。后来，我终于想通了，姐姐搞鹤类研究，是为了保护我国的野生动物资源，维护大自然的生态平衡，而我所从事的环境治理工作，最终也是保护人类生存的环境，保护自然生态平衡。在这新的工作岗位上，我将继续与姐姐并肩携手，为我国的环保事业而奋斗！

雨花台前的沉思

泪水伴着遐思，不知过了多少车站，火车驶入了江苏的土地。到了南京，我们先去祭悼中山陵和雨花台。

登上 9 级高的灵谷寺，极目远眺，紫金山天文台及整个市区景象尽收眼底。周围是层峦叠嶂的树林，由近及远，树连山，山连云，云连天。在这静寂清幽的高处，似乎感到了心灵与心灵的对语。在那白云深处，姐姐一定在陪着我吧！记得小时候，跟姐姐到扎龙保护区玩，姐姐曾领我到观鹤楼的最高处，着天边的云变幻莫测，看草丛里的鹤儿翩翩起舞。居高临下，“仙鹤湖”波光粼粼，是那么的秀美；湖对面与保护区遥遥相望的扎龙村里升起袅袅炊烟，犹如神话里的仙境一般。我和姐姐痴痴地望着，陶醉在这美妙的风光世界，幻想着有朝一日驯鹤成功，人能驾着仙鹤在蓝天中翱翔⋯⋯如今，我身处南方这块幽静的圣地，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幕儿时的幻梦！那朵朵白云，可是姐姐与仙鹤在飞？

小时候就听说过雨花石的故事，据说雨花石都是火红火红的，因为那是烈士们的鲜血染成的。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就十分珍爱雨花石。当我踏上了烈士鲜血筑就的雨花台，心情很是沉重。在烈士群雕前，我静坐沉思，英雄中间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刚毅，虽然戴着手铐，却个个表现出铮铮铁骨。我们心自问，如果我生活在他们那个年代，我能表现出像他们一样的勇敢无畏吗？烈士馆里的烈士们，最小的才 16 岁。看着遗像上他们那稚气的脸庞，不能不让人心痛；而看到他们那壮丽的诗篇和不屈不挠地与敌人顽强斗争的事迹时，你又不能不敬慕、赞叹！这里的烈士们牺牲时，已是1948 年、1949 年！为了全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他们高唱凯歌，昂首走向刑场。雨花台被烈士们的鲜血染红了，这片肥沃的土地被鲜血染红了，被染红了的

五星红旗高高地飘扬在新中国的天空，昭示着一代又一代牢记这血的历史！风萧萧，那茂密的梧桐和松柏似在低声呜咽，那已微微泛红的枫叶在灿

灿的阳光下显得更加璀璨夺目。我手里紧紧握着火红的雨花石，与先烈们默默告别。我将从这里带走的雨花石中专门挑一些献在姐姐墓前。我将永远记住这神圣的领地！这里庄严肃穆的氛围里，空气格外清新，一尘不染，人的心灵也获得了洗礼与净化。走在先烈们用血铺设成的路上，我们义不容辞地说：路，将在我们脚下延伸！

到了姐姐工作的地方

大约晚 11：30，汽车开到了盐城自然保护区大门外。我们走下汽车，寻视周围，野草丛生，远近仍闪烁着几家灯火。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清晰可见，一个个眨着天真的眼睛，似乎在问：你们从哪里来呀？我真想对着天空呼喊： “姐姐，我们来看你了⋯⋯”风儿轻轻吹过，我能感受到姐姐的呼吸，却看不到姐姐的身影！刚跨进招待所，一个人迎上来。我一看，不禁激动万分： “陈兰姐，真的是你！真担心你已不在这儿工作了。”原来，陈兰姐听说我们一家今天到，就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特意赶来照顾我们。姐姐当年来保护区工作时，领导担心姐姐这个北方女孩子一个人在这里不习惯，特意找到陈兰姐给姐姐作伴，当助手。如今看到了和姐姐朝夕相处的伙伴，像看到了姐姐一样，既高兴又难过，失落伤感的心多少获得了一丝安慰。

在圣洁的塑像前

第二天，早早就起了床。小侄女非常听话，只睡了 5 个多小时，妈妈一叫她就醒，不哭不闹，一轱辘爬起来。爸爸一早就出去了，我看到他从外面进来，眼圈红红的，不用问，他已看过姐姐了。吃过早饭，我拉着小雨晴出去，见外面已聚集了很多人。再往前走一段路，突然就看到大红条幅：纪念徐秀娟烈士逝世九周年！从前面的树叶缝隙里，隐约露出一尊塑像的背影。我心一颤，那是我的姐姐，我曾在照片上见过的。照片上，姐姐深情地望着依偎在周围的仙鹤，手里拿着鱼儿喂着鹤儿⋯⋯这牵动了我多少年思念的画面，终于真实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然而却又如此残酷地打破了我的幻梦—

—姐姐轻盈地走来，用手中的鱼儿逗弄着鹤儿，时而翩翩起舞，时而嬉戏、奔跑。耳中仿佛又听到姐姐唤鹤的声音，与群鹤的回应声交织在一起，奏出一首美妙动听的自然交响曲⋯⋯

“老姑！”小侄女的叫声使我回到现实，我忙抹去眼中的泪水：“雨晴，就要看到大姑了！”小侄女天真地问：“大姑在哪儿？”她个子小，正好被树挡住，还没有看到姐姐的塑像。我对她说：“大姑跟鹤在一起，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了！”

追悼会上，我坐在家属席位置，抬头一望，正对着的就是姐姐的“塑像”

——我们看到的明明是姐姐，却看不到她迎上来，听不到她的笑声！妈妈已忍不住哭出了声，爸爸颤抖着声音劝妈妈别哭，自己的眼圈却先红了。坐在我旁边的人也跟着啜泣起来。小侄女摇着妈妈的手，不停地问：“奶奶，大姑怎么不下来呢？大姑怎么不下来啊？”我再也禁锢不住那看似坚强的感情闸门，扒在桌上哭起来！姐姐啊，我们终于看你来了！我多想看到你蹦跳着跑过来，多想听到你那调皮的问候声！你来到这远离家乡的南方小镇，是那么想家，走在上班的路上偷偷落泪，晚上躺在床上泪湿沾巾，有时又手抱吉它将思念的歌儿唱给鹤儿听⋯⋯如今父母领着小侄女来看你了，你却显得这般平静！你的事业在这里，你把你的青春献给了你的事业，把你的热血洒在

了这片南疆的土地上，把你的精神传给了这些还在奋斗的人们——这些来看望你的人都在倾诉着对你深深的怀念。这几年来，保护区的全体员工团结协作，使保护区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新洋港的面貌也焕然一新，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小学生们已搬进了新建成的学校，并以你为榜样刻苦地学习⋯⋯我擦去泪水，默默走到姐姐面前，将美丽的鲜花放在姐姐脚下，鹤儿的

身旁。姐姐曾在日记里感叹：这里只有鸟语，没有花香。姐姐，现在在你的身旁，不仅有鹤儿相伴，还有你喜欢的花儿在为你开放。姐姐啊，妹妹已经长大了，想补偿你所需要的一切，可是你在哪儿啊！

镇上已 70 多岁的刘大伯特意赶来，跟父母诉说着你的故事，讲述着你曾给予他的帮助和照顾。刘大伯的儿女不在身边，你每次到镇上，再忙也一定会去看望他，买上一些水果带去，做上一顿可口的饭菜，与老人共享家的温暖。刘大伯激动地谈了很多，边说边流泪。尤其是看到我，说我长得很像姐姐，这不免又勾起他很多回忆。大伯对我说：“当年听说你姐姐出事了，我急忙赶来，可是已经晚了。你姐姐的衣服还是我给换的。我痛惜失去了一位好女儿！后来听说你要来继承你姐姐的事业，我高兴地盼啊，盼着你真能来这里，这样，我就又有一位女儿了！刘大伯还特意和当地的朋友一起送给我们家两盆名贵的牡丹花，表达对姐姐的怀念及对我们全家的敬意。

姐姐，您的愿望正在实现

午后，我们全家坐着一辆轿车去鹤场。小路很窄，两旁是茂密的草丛，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滩涂。据说，刚建区时，这地方本没有路，姐姐上班时，要艰难地步行很远，而多数时间干脆就住在鹤场。偶尔来住上一天，就觉得像升入了天堂。汽车开了十多分钟，在望鹤楼前停了下来。随行的陈兰姐告诉我：“建区时，这儿原来是一座空军打靶遗留下来的快要倒塌的小观察楼。我和你姐姐就住在这个地方。那时可不是现在的样子，条件苦得没法说，到处荒滩野草。每天，我们要铲草建路，扎篱笆，建育雏室⋯⋯一切都得从零开始，都是我们用双手一点点干起来的。白天累点倒也罢了，对蚊蝇的叮咬也已变得麻木了，最忍受不了的是夜晚，我们两个女孩子住在孤零零、黑漆漆的小楼里，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哪怕一点点声音都会使神经崩得紧紧的。后来听到这地方一个个古怪离奇的传说，更吓得一夜夜睡不着觉⋯⋯”

我登上新建的望鹤楼，极目四眺，除了新建的鹤场、新开辟的鱼塘，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滩涂苇塘。从姐姐的日记中还得知，1986 年 6 月 27 日，姐姐的脚不慎被铁片割破，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她在日记中写道：“天热得让人受不了。看到小鹤热得直张嘴，我就抱起小鹤，把它放在阳台上乘凉⋯⋯” 我知道，姐姐是坚强的，在这种环境中，她不仅自己要咬牙挺住，还要照顾那些需要爱护的小鹤。

来到鹤场，首先看到的是一只小鹤雏，周主任介绍说：这就是秀娟一手捧大的“莎莎”的后代。爸爸、妈妈抚摸着小鹤，感慨万千，凄然泪下。小家伙也很温顺，像见到了亲人一样与父母合影留念。天鹅“黎明”也似乎知道我们是谁，引颈向天鸣叫起来。我心一阵阵酸楚，天鹅啊天鹅，若不是你当初走失，姐姐怎会急得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呢，又怎会拖着过度疲惫的身体涉河去找你呢？我不忍多想！天鹅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在河里游了一圈，就静静地浮在水面不动了。

再往前走，到了鹤类人工繁殖场。爸爸看到鹤笼里有四对鹤在配对，激动地说：“这个数目已超过了扎龙保护区，搞得不错！”爸爸讲，要注意温

度、湿度、营养饮食等，还提出建议，让每对配对鹤与其他配对鹤之间不仅要在空间上分隔，最好在视觉上也要隔离开，以使每只鹤都不分散精力，专心钟情于其配偶。爸爸越说越激动，恨不得将所有的经验都介绍出来。最后，爸爸说：“盐城保护区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可以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全家从心底里高兴啊！小娟生前盼的就是这一天，她在九泉之下看到这一切，也会瞑目的！”他又转向保护区领导：“保护区紧跟改革开放政策，开拓进取，养鸵鸟、孔雀、沙蚕，还有鱼塘、芦苇等副业搞得也很火红。但有一点，咱们这是国家级丹顶鹤自然保护区，以养殖鹤类为主，我们养鹤不是为了挣钱，目的是保护我国的鹤类资源，增加鹤的数量，使鹤类能最终回到大自然中去，保护生态环境的平衡，从而更好地美化我们的生存环境⋯⋯” 爸爸说的话是那么朴实而坦率，却又是那么高尚无私。我也理解了姐姐为什么会钦佩她这脾气很大的父亲，为什么会将她的一切乃至最宝贵的生命都献给了我国的环保事业！

爸爸要为姐姐还“债”

在来盐城保护区之前，父亲不止一次地跟家人提出，他非常想为盐城保护区出点力，想帮盐城保护区将鹤类事业搞起来。父亲曾特意将盐城保护区刘希平主任的邀请信从齐市寄到我这里，他说：“我去盐城保护区，不为名不为利，是为姐姐还债啊！”姐姐牺牲后，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发的抚恤金，爸爸坚持不要。他说：“我家有困难，盐城保护区处在初建期，更需要。”这方面，他不欠债。他要还的“债”，是姐姐要在盐城创业未成身先故的“债”！是啊，姐姐走得实在太匆匆，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的事业还刚刚起步，保护区的美好蓝图还刚刚勾勒出轮廓，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们都希望将姐姐未尽的路向前延伸！父亲一直心事重重。晚饭时，面对保护区的领导，父亲终于再也忍不住，他瞅了瞅我，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虽然我的家人不同意，我也要说出我憋了很久的话。我还是想到盐城来，我不要你们一分钱，什么都不要，就是想把我这点土经验都传授出来。南北本来就是一家，我希望不管在哪里，能为我国鹤类事业再出一点力，我死了也就心甘了⋯⋯”说到激动处，爸爸已顾不上更多：“盐城保护区让我来，我也来；不让我来，我自己也会来的！”

妈妈痛哭姐姐，叮嘱“莎莎”

微风轻轻吹过，母亲的哭声使我转过头去。鹤笼旁，妈妈正与丹顶鹤“莎莎”哭诉。姐姐刚来区时，带来三枚鹤卵。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姐姐将这三只小鹤雏——“丹丹”、“龙龙”、“莎莎”，人工孵化出壳，像慈祥的母亲一样将他们一手养大。小鹤冷了，她将他们抱在自己的怀里；小鹤饿了，她将鲜鱼精心剪成 3 厘米长的条条喂到他们的嘴里；小鹤渴了，她会痴痴地用盆接天上的雨水给他们喝，因为雨水是甜水。姐姐领小鹤们玩耍，给他们洗澡、梳理羽毛。鹤生病了，姐姐寝食不安，不分昼夜地护理。等鹤康复了，她却病倒了。

1987 年 3 月 29 日，姐姐去看望生病的外婆回来，却听到了“丹丹”触网死亡的噩耗。姐姐顿时说不出话来，心在颤抖，想放声大哭，但终于没让眼泪掉出来。从她的日记中可以看出姐姐失去可爱的“丹丹”，是怎样揪心的痛啊！然而，祸不单行，天鹅“牧人”和“黎明”接连生病。姐姐将他们抱回宿舍，睡在一张床上，日夜守护。整整 8 天 8 夜的心血换来了天鹅的健康，姐姐却病倒了。第二天，姐姐拖着病弱的身体来到鹤场，却发现“龙龙”

也生病了。姐姐又坚持着整天整夜守在龙龙身边观察病情。鹤不进食，姐姐也吃不下去。姐姐在日记中写到：“看到龙龙大口大口地吐血，吐得人心里好难受啊！我真恨不得自己替鹤生病⋯⋯”

最终，龙龙也离她而去了。抱着龙龙的尸体，姐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嚎啕大哭！姐姐在一张与龙龙的合影照片背面写道：“已故的龙龙再也得不到我对他的爱了。他的死亡使我的人生有了转折。我选择了一条更崎岖的路，也许青春的热血将洒在这条路上，一生将为此而奋斗！”

面对姐姐留下的这唯一一只她不远千里带来又亲手捧大的“莎莎”，想到我那坚强而又饱经坎坷的姐姐，我的眼睛模糊了。妈妈撕心裂肺的哭诉着： “莎莎，莎莎，你是娟子姐姐从东北抱来养大的，现在姐姐走了，你要在这儿好好生儿育女，健壮地活着，安心陪伴着姐姐，这样，妈妈在远方也就放心了。”莎莎面对众多的人，本来已躲到笼子里头，这时却似乎听懂了妈妈的话，一步步走到妈妈跟前，伸直长长的脖颈，冲着天空“咕噜儿⋯⋯”、“咕噜儿⋯⋯”地鸣叫两声。妈妈更忍不住泪水，痛哭起来小侄女懂事地拉着妈妈的衣角，小声啜泣着跟莎莎告别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复堆河水，你流向何方？

汽车缓缓地将我们带到复堆河畔。茂密高深的芦苇掩蔽着窄窄的小路。往前走，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一条小河横亘在眼前。河水悠悠流淌，似在轻轻地诉说，又似在低声呜咽！我的腿已变得发软，全身颤抖起来！啊啊，小河，这就是我日里夜里诅咒的小河，正是它，无情地将姐姐年轻的生命夺走的啊！父母对着河水哭诉着，我却已无法抑制心中压抑多年的积怨，真想跳进河水里，与河水搏击，甚至想用鞭子去抽打这无情的河水。但看着悲痛欲绝的父母，我不由后退、后退，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多少年的悲痛、压抑，使我想向河水大声声讨，想向两旁呆立不语的芦苇埋怨，想向这苍天叫喊，但却不能够，只能任泪水沿着面颊无声地流淌。姐姐啊，我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不愿去想你无助挣扎的情景，但我是多么理解你当时那种寻找天鹅的焦急心情啊！你已经受了太多太多的打击，心力交瘁的你，已经几天没有吃下一顿饱饭，甚至有时是为了与命运抗争而强制自己将饭与泪水吞下啊！为了鹤儿，要生存！生存，是为了心爱的鹤儿！可也正是为了这些鹤，为了天鹅，你顾不上病弱的身体，最终被寒冷而无情的河水夺去了你还不满23 岁的生命！姐姐啊，你太累了！望着河水在肃立两旁的芦苇间缓缓流过，耳边又响起那首凄婉的歌：

走过这条小河，你可曾听说？有一个女孩，她曾经来过；

走过这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

有一个女孩，她留下一首歌。

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泪，为何阵阵风儿轻声诉说？啊，

还有一群丹顶鹤，

轻轻地、轻轻地飞过⋯⋯

我脑海里忽而闪过父亲不分昼夜艰难跋涉在沼泽地里找鹤的情景，忽而又看到姐姐瘦弱的身影，在芦苇深处呼唤着她心爱的鹤儿回归，看到姐姐焦急地奔波在空寂的荒滩、奋力挣扎于河水中间⋯⋯

多么残忍啊！这一切，怎能让我相信？！姐姐啊，你在哪里？

已经是傍晚了，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复堆河上，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我不知那河水通向何方，或许是流向大海，那海底是否有龙王的宫殿呢？

天地苍茫，姐姐永存！

听说到姐姐的墓地还要走很远，而且是设在河心一个高岗上，要划船才能过去。我不知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要让姐姐独自守候在河水中央？是的，姐姐属龙，人们也都说姐姐是小青龙的化身，也许该回归她的世界。在静静的河水中，有鱼儿陪伴在她身旁，还可以看到她心爱的鹤儿在她的周围翱翔。但为什么我们姐妹相见一面都这么难？无奈的，我只能在这里遥遥地凝望姐姐安息的地方，随着人流往回走。姐姐啊，你不想早点看看我们吗？第二天 5 点，我们就起床了。到了河边，我跑向野草地，去寻姐姐喜欢

的花儿。也许因为是 9 月的秋天，这里根本看不到故乡的美景。在扎龙，碧草编织成的毛茸茸绿色地毯上，点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有蓝的、黄的、红的、粉的⋯⋯五颜六色的，美极了！花儿吸引着彩蝶飞来飞去，间或有一只鸟儿掠起，鸣叫着直插云霄。但在这里，我只看到淡黄色花儿的蒲公英顽强地挺立在草丛中间，迎着风，淋着雨，却绽开着她的花蕾，向人们展露出笑脸，将她生命的种子撒向四方。我轻轻地采下几朵蒲公英，放在送给姐姐的花篮里，耳畔响起小时候跟姐姐一起唱的那首歌：“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痛苦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自由地在天空翱翔⋯⋯”

船载着我们全家向姐姐的墓地划去。河水拍击着船舷，激起层层波浪，我的心也越揪越紧。就要见到姐姐了，但不知为什么又怕这一时刻的到来。恍恍惚惚间下了船，我看到冬青树环绕着一座圆形的墓穴，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姐姐呢？姐姐，你在哪里？这内心的呼喊压迫着我的每根神经，眼里蓦然出现一行硕大的字“徐秀娟同志之墓”，字字砸在我的心上。泪花中，父母颤抖着双手点燃香火，以家乡的风俗来祭悼他们的女儿！悲痛欲绝的母亲，已支撑不住她颤抖的双腿，一下子跌坐在姐姐的墓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姐姐啊，你可知道，当年，父亲带着噩耗回到家里时，已几天没吃一口饭，几夜没合一会儿眼的妈妈揪住父亲的衣襟，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娟儿在哪儿？我的娟儿在哪儿？”妈妈这辈子受的苦太多了，无论她多么坚强，也忍受不住失去心爱女儿的打击啊！姐姐，这么多年来，咱们家的每个人心里都压抑着思念你的悲苦，却都只能独自偷偷哭泣，从不敢在妈妈面前提起你。即使这样，妈妈仍想起你就哭。最难受的是每年春节，我赶回去了，大哥、二哥分别带着妻子孩子回来了，家里人多起来，也热闹起来，日子过得也越来越好，可我们在笑声中却越来越思念你。

“华灯照宴敞豪门，娇女严装侍玉樽。忽忆情亲焦土下，佯看罗袜掩啼痕。”这首鲁迅写于 30 年代初的诗现在常常触动我的心。团圆的酒桌上，二哥特意多摆一份碗筷，满满斟上一杯酒，默默地又洒在地上。今年春节，全家人正吃饭，电视里突然就唱起那首歌《一个真实的故事》，家里人一下子僵住了，嘴里的饭再也难以下咽。姐姐，使我们全家人欣慰的是，你的弟弟

如今有了自己可爱的女儿，瞧这个跪在你脚下的三岁女孩，就是我们懂事的小侄女。家里给她取名叫“雨晴”，只希望她能不忘那多雨的季节，在今天灿烂的阳光下快乐健康地成长。瞧她长得多像你啊，这一点使我们全家对她更加疼爱。别看小家伙人小，志气可不小呢，你若问她长大做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养鹤！”

抹去泪水，我将美丽的花篮轻轻放在姐姐身旁，取出家乡带来的泥土，撒在姐姐的周围，并在这沁人心脾的泥土上镶嵌了九颗特意从南京雨花台带来的红红的雨花石。面对姐姐，我默然无语。姐姐啊，妹妹现在还没能将我们的理想变成现实。请原谅妹妹的无能，但妹妹一定会以你为榜样，不断进取，等到理想变为现实的那一天，我会重来这里痛哭一场的！折叠的九只纸鹤在花篮上随着风儿似要翩翩起舞，又像要展翅飞翔。《千纸鹤》的歌声伴着我的思绪飞得很高很远，似乎又看到，在蔚蓝的天空中，成千上万只的仙鹤伴着姐姐在云中飞⋯⋯

“相见时难别亦难”。船载着我们缓缓离去，就要离开姐姐了，又不知何时才会再来！突然，一条银色的鱼儿从水中箭一般射出，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飘然飞落在船上。我忍不住大叫：“姐姐，是姐姐！”姐姐啊，你是不愿我们离去吗？你是想跟我们再多呆一会儿吗？姐姐！姐姐！在湖水的这边，遥看着姐姐长眠的方向，我再也忍不住，对着苍天，大声呼喊，放声大哭！

天地苍茫，在人与大自然的对语中，姐姐啊，你这自然的女儿，仙鹤的使者，可曾听到这来自妹妹心灵深处的呼唤⋯⋯

（徐怡珊 1996 年 11 月 16 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