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写诗与戒诗

龚自珍是晚清诗坛的一位大家，其诗雄奇恣肆，声调激越，犹若滚石落珠，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近代许多诗人都曾受到他的诗风的影响。在他的全集中收有六七百首诗，其中有不少已成为人们平常屡加称引的名诗。但就在他的诗歌创作生涯中，他曾经两次戒诗，而戒诗前后，又往往有大量诗作涌现。所以写诗与戒诗就成为后来人们感兴趣的一个话题。

第一次戒诗在龚自珍 29 岁那年，岁属庚辰，故可称“庚辰之戒”。第二

次戒诗在自珍 36 岁那年，岁属丁亥，可称“丁亥之戒”。前一次戒诗为时约

一年，后来破戒。第二次戒诗则历时三年之久，直到 39 岁那年才又偶尔写诗，

一直到他晚年辞官归乡，才再次诗情喷涌，写出了长达 315 首诗的大型组诗

《乙亥杂诗》。

1819 年，自珍 28 岁，他入京参加会试。初到京师，他四处游历，拜访长辈、朋友，情绪很高，诗兴也好。这年夏天，他游北海，过玉蜒桥。但见桥下的北海和中海，万顷碧波，一片片绿荷迎风摇曳，湖光荷影，意境辽远。自珍面对这番美丽的景色，兴致勃发，立马桥上，口占一绝：

荷叶粘天玉蜒桥，万重金碧影如潮。功成倘赐移家住，何以湖山理故箫。

虽然这时他考场上并不得意，宏大的抱负也还没有机会施展，但他的雄心壮志仍在，他坚信自己会有功成名就的一天。面对北京这般佳景，他喜爱至极，能够住在这里，又能施展才华，何必要回到故乡借箫笛打发自己失意的幽怨呢？

情绪有高昂时，就会有低沉时。高兴时吟诗，忧愤时也要作诗。这年夏天，他游北京陶然亭，面对暮气沉沉的现实社会，深感前途阴冷不定，一种忧国忧民之情不由顿生心中，遂题诗壁上：

楼阁参差未上灯，菰芦深处有人行。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

写诗，成为龚自珍表达个人感情的一个手段，正是在这一次感情的沉郁喷发中，他留下了不少佳作。然后，29 岁这一年秋天，他突然向朋友们宣布，他要戒诗，为此，他写下了《戒诗五章》自称“戒诗当有诗，如偈亦如喝”。

为什么要戒诗呢？一般认为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为了专心致志研究经世致用之学。这一时期，他忧国忧民之情常溢于言表，常想为治国安邦一展自己的才华，但是诗情常来，一发则如泉涌，扰得他心绪不宁，精力分散，使他不能专心研究学问。所以他起了戒诗念头，想通过戒诗，改变自己歌泣无端的性格，让自己更理性地考虑问题，把更多精力投入到考取功名，发挥经世才华方面去。二是为了避祸。因为他在诗中往往放言无忌，批评时政，受到不少权贵的忌恨，使得龚自珍常感到受他人的压制，为减少这方面的麻烦，他决定还是不写诗为妙。三是为了学佛。龚自珍早年就对佛学发生兴趣，而佛教教人清心净心，不生杂念，勿悲喜过度，可龚自珍写诗，常哀艳幽怨，情绪一会云上九霄，一会跌入深渊，这对学佛可是大忌。当他决定向江沅学

佛时，他也就决定戒诗了。

戒诗宣言一发，他真的把勃勃诗兴扼住了，朋友聚会，再不吟诗，人们都称道他有佛根。过了一年，30 岁这一年他参军机处章京，结果未被录取。壮志受挫，又想起军机处内部那般黑暗，不由得愤恨不已。情绪上来，忘了诗戒，一连写了《小游仙词》15 首。这戒一破，就一发而不可收，他的诗作又滚滚而出。以后的 7 年里陆续写下了 200 多篇诗，各种形式的都有，涉及的事物十分广泛。后来曾选出其中部分，结集为《破戒草》。

第二次戒诗在 1827 年，与庚辰之戒相隔 7 年。这一次他确是没了诗情。

龚自珍戒诗前夕恰是处在人到中年万事不顺的时期。他 27 岁中举，28

岁第一次参加会试，近 10 年间他先后 5 次参加会试，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尤其是第五次会试，刘逢禄先生竭力保荐，结果仍不被录取。龚自珍怀抱壮志，等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无人赏识，才华也得不到施展。考场失意的郁闷使他意志消沉，十分悲观。在这些年里，他所提到的多次改革建议，往往是随书奉上，随即泥牛入海，没有回音，一项项耗费心血草拟的改革计划付之东流，怎能不让他失望？由此他对现实越来越不满，对清王朝的腐败没落也越看越清，可他又找不到出路，悲观失望，再加上前途渺茫，他只有束手静坐，哪里还有写诗吟唱的热情？另外，家庭的变故也对他有很大打击。家里书楼因火而毁，使他在治学路上受到重大打击，已成书稿许多已不复存在，想要写的文章和书却因资料被烧而再也无法动手。这一时期，从小到大一直关心爱护他的母亲去世了，随后父亲又退官回乡。这一系列变故都使龚自珍十分痛苦，思之常泪流满面。物是人非事事休，心境灰冷，情绪消沉，没了诗情，他不戒诗也写不出好的诗了。

这年秋后，他再次宣布戒诗。此后一面在京师做他那个清闲的小官，一面钻研考据，研究金石学，想通过这些枯燥的学术研究活动来消磨掉自己性格中雄奇成分，把自己的这份让很多人忌恨的才华耗掉、磨掉，让自己变得没有锐气，没有朝气，变得与俗世诸人一样。同时他化了不少精力去研究佛学。为此他在诗文中曾说自己“借琐耗奇，嗜好托兮”。又表示“兮年真戒诗，才尽何伤乎？”他有时竟消沉得想让自己才华丧尽，成一常人。

丁亥诗戒坚持整整 3 年，他虽经常参加宴游聚会，也经常迎来送往，但从来不写一句诗。甚至他考中进士，合家十分高兴，他也不写一句诗以志之。一直到他 39 岁那年，他才又偶尔写诗，但多数是些游山玩水和应酬之作，他诗中常见的悲愤激越的风格很少再现，偶尔一显，也是灵光一闪，随即湮灭。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 48 岁他辞官回乡，他才再次诗情喷涌，写下了佳作叠出的《乙亥杂诗》，在他的诗歌创作史上突起了另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