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京师十四年
1826 年,龚自珍 35 岁,自入官京师以来,他一直未带眷属,因为父母在南方,他每年冬天都要赶回南方陪父母过年。到这时,母亲丧满,自珍遂携妻挈子,举家迁入北京。从此以后一共 14 年,他一直住在北京,没再回南方。后来龚自珍写诗回忆这一段生活:
小别湖山劫外天, 生还如证第三禅。台宗悟后无来去, 人道苍茫十四年。
在京师的苍茫 14 年里,龚自珍的生活是各种各样的滋味交织在一起的: 挫折、失意,交友、结社,治学、议政,他变得越来越深沉,而名声也就越来越大了。
入京的这年 3 月,他第五次参加会试。主考分校之一是刘逢禄,一直很赏识自珍的才华,常为朝廷不取这样的人才而发感叹。这一次刘氏见浙江、湖南试卷中有两份经策高深奥博,料想便是龚自珍和魏源的,于是他竭力向阅卷诸公推荐,但没有被接受,龚自珍再次落第。为此事,刘逢禄感叹了很久,并写下《题浙江湖南遗卷》诗,表示惋惜之情。
又过了两年,龚自珍 38 岁,他第六次参加会试。因为屡考屡败,龚自珍对考试成功不抱多少希望,更何况上一次经过刘逢禄大力荐举仍不能被录取,所以这一次他纯是为了慰藉家人而来参加的。然而这一次他竟然考中了, 中第 95 名。
按科举考试的规定,会试之后,中第的人还要参加殿试、朝考。这两场考试都由皇帝亲自出题、亲自监者,所考内容都涉及当代政治经济军事的重大问题,通过考察中第的士子对这些问题的分析和主张,来评定等级。龚自珍中第后,心情舒畅了许多,进取心也大增,为考试他做了不少准备,并很想借此机会向皇帝陈述自己的治国安邦主张,一展压抑多年的才华,如得到皇帝的赏识,便将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报国志愿。
4 月 2 日,龚自珍去参加殿试。在对策中,他仿照宋代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的精神,总结自己多年来的政治主张,从政治措施、治理黄河、选报人才、巩固边防诸方面提出了改革性的建议。文章一开始他写道:不研究经学,不会懂得经术是事物的本源;不探讨历史,就不知道史事可以作为借鉴;不通晓当世事务,就不会知道前人在经史中提出的主张在今天实施起来哪些要缓行,哪些须急行,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他认为时势在变化, 制定政策应当根据已经变化了的形势,不必拘泥于经史。为此,他提出了以下建议:
首先应注意官吏的任命,必须选拔优秀的人担任地方官,皇帝应充分尊重他们,以礼待之,放手让他们治理地方。
其次必须加强农业生产。他举汉代历史为证,认为农业发达则会民风淳厚,风俗淳厚则会臣忠国安。对于现在东南数量庞大的游民,则可组织他们开垦西北的旷土,从而一举解决游民与开发西北两大问题。
关于河患问题,他认为主要有疏、防两个办法。疏即清理河道,导流入海;防则是整治堤堰,并根据黄河上、中、下游不同情况采取不同措施。
关于人才问题,他认为今日国家要想选拔真正的人才,教之用之的办法
不能不加以改革,过去那种让士子耗精劳神于无用之学,进身之后又让他们做所不熟悉的钱谷兵刑之事,学与用互相分割,事情当然办不好。所以必须改革科举制度。
最后关于边防问题,龚自珍针对清政府在西域的统治问题,提出对症下药,采取多种不同措施,不要泥古才能巩固边防。
考完对策之后,龚自珍又参加了朝考。这次皇帝出《安边绥远》为题。面对试题,龚自珍十分感慨。其实他心中早有主张,多年前他曾上书觉罗宝兴,随书附上他写的《西域置行省议》一文,但当时没有引起重视。这一次考试他再次有机会陈述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精辟见解。于是他根据张格尔叛乱刚刚平定,朝廷上下正讨论边疆问题这一背景,先分析天山南北的历史, 介绍了历代安边的主要方法,然后叙述现在西北地区的情况,提出要安治西北,只有采取“以边安边”的政策。具体做法便是足食足兵。天山南路水源丰富,土地肥沃,可以开垦种稻,当然不采取过去的屯田办法,而是把这些土地作为私田,让当地老百姓和戌卒占地而耕之,不用几年当地粮食就会很充足。在政策上同时禁止把当地物产运入关内,以使其地钱裕物丰;禁止内地的倡优淫巧出关进入南疆,以厚当地民风,使当地人民生活纯朴,不会奢侈。南路足食,北路则责之足兵,让北路伊犁将军专心训练军队,增强军队战斗力,而让南路供应粮草。南北路一足食一足兵,互相制约而又不用烦扰内地,中央在西北的统治自会稳固,西北边防问题也就可以一举解决。
洋洋千言,写完后再审视一遍,自珍便掷笔出场,等待消息。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霜毫掷罢依天塞, 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医国手, 药方只贩古时丹。
他自认为自己为治理国家所开出的“药方”只是活用古代的思想而已, 当然他以为都是可行而又切合实际的。他的这些以古为鉴而发的政治言论使阅卷诸人看完都十分称叹,但是又以龚自珍写的字不好,没有达到朝廷要的“馆阁体”标准,遂以楷法不中程为由不把龚自珍列入优等,于是自珍只得了个三甲第十九名,授进士出身,龚自珍因此进不了他一直想进的翰林院。朝廷任命龚自珍去做知县。愤愤不平之中的他没有接受,仍请求留任内阁中书。
年届 40,仍然只做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又是闲职,龚自珍自感一腔报国之情无处发,许多治国安邦的主张不能实现,而他又人微官轻,说出来也无人听取,所以思想与情绪变得更加沉郁。
中书舍人这个小官又做了几年,他被升为宗人府主事。46 岁时改官礼部主客司主事。后来在朝廷一次考察中他的任官成绩被评为一等,于是又升他去做湖北同知。他没有就任,仍任职礼部。他在这个官位子上一直做到他辞官回乡为止。
龚自珍因为所谓楷法不中程而未能进入翰林院,做不了翰林也就没有机会出任封疆大吏,也不能升任宰辅长官,只能长期做清闲的小官。在小官位子上又时常遭到他人压制排挤,生活很不顺利,情绪也就趋于消沉偏激。所以他在家里让自己的女儿、媳妇、小妾和婢女都去学写“馆阁体”,向外便对人说:“我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一是嘲笑当今取人只看字不看才,
二也是发泄他未能入翰林院的愤慨之情。
在京师的这些年里,他投入不少精力研究文学、史学、经学、小学、金石家以及佛学。
在经学方面,1828 年他写成《尚书序大义》,《太誓答问》等文章,讨论尚书篇目、书序问题,流传问题以及汉代今古文问题,涉及面很广。1833 年他著文讨论《春秋左传》,认为《左传》经过汉代刘歆的篡改。对六经问题,他同意古文经派的说法,认为孔子之前已有六经,同时反对尊《论语》、
《孝经》为经,批评这种做法是在混淆视听。1838 年他又写成《春秋决事比》六卷,于《春秋》、《左传》、《公羊》、《谷粱》,折衷去取,广征博引, 加以评说。
在文学方面,1828 年他研究李白诗作的真伪问题,经过考证定出李白真诗 122 篇,并指出李白诗风实继承庄子、屈原而将二人融合于一体。
在金石学方面他用功更多。1827 年写成《羽琌山馆金石墨本记》。后来又完成多篇考释金石铜器铭文的文章。他还收藏了众多种类的铜器,数千种碑帖。受乾嘉汉学影响,他搜罗金石文字主要是为了证史,为学术研究提供旁证。曾用它补证《说文解字》,还运用金石文字论证过秦汉魏晋的史事。至于佛学,龚自珍研究已有多年。在京师生活不得意,情绪消沉,遂常
借佛学研究来平复郁闷的心情。1837 年,他重订《妙法莲花经》的篇目次序, 并加删节,又撰写订正佛经翻译错误的文章,写了多篇阐释佛理的文字。
在京师,龚自珍的另外一项重要活动是交游。他利用各种机会,游历了京郊的各个地方,并对北方的风土地理作了不少考察。在此期间,通过聚会交谈,他结识了一大批朋友。
他与朋友交游的方式多种多样,有因赏花、有因会友、有因迎送、还有因同乡同年而聚会;所交朋友也是三教九流不拘,有知心朋友、诗友、穷友, 甚至还有一些在一起饮酒谈心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花之寺,原名三官庙,在丰宜门外(今北京右安门外),寺内栽种有各色海棠,佳品甚多。每当春天海棠花开,此地便游人如潮,十分热闹,京师的士大夫们也常在此置酒聚会,赏花吟诗。这里是龚自珍在京师生活的 14
年里与朋友们聚会次数最多的一处。前后共有 4 次:
1827 年暮春,龚自珍与金应城、汪潭等人以赏花为名在花之寺第一次聚会。
1830 年 4 月,由徐宝善、黄爵滋发起,龚自珍、魏源、汤鹏、潘德舆等
14 人第二次在花之寺聚会。此时已为暮春,海棠花已谢,虽以赏花为名,实际上看到的已是落英缤纷的景象。
1832 年春,由龚自珍作召集人,魏源、宋翔凤、包世臣等十四、五人在花之寺第三次聚会。
1836 年,由徐宝善召集,龚自珍等同朝名士 18 人在花之寺第四次聚会。除花之寺聚会外,1830 年六月,龚自珍请周凯、张祥河、魏源、吴葆晋
等人在龙树寺集会,置酒谈心。
1835 年 9 月 9 日重阳节,龚自珍在京的一大批同乡齐集子吴葆晋家,大家谈天说地,道古论今,并讨论时事政治。
1836 年立秋,与龚自珍同年考中进士的庆勋召集自珍、马沅等人会集于北京积水潭,置酒高楼,面临碧波荡漾的潭水,大家饮酒赋诗,纵谈古今。
此外,每次遇朋友来京,或在京朋友离京去他乡,也都要聚会迎送。
在这些聚会中,名目不同,但是常常是政治集会,大家在一起议论朝政得失,交流各人对国家大事、治国安邦的看法,共商对策,有一些著名的奏章也正是在这些聚会上由众人共商而写的,如黄爵滋所上的那份著名的主张严禁鸦片的奏折,正是在一次聚会上由几位朋友起草的。
除参加这些聚会,龚自珍还爱一人独游。一次他乘驴车去丰台游玩,在一片芍药花深处席地而坐,在路边拉过一个短衣人,两人边饮酒边聊天,酒酣耳热,谈得畅快至极,龚自珍就引吭高歌起来。恰巧,他的好朋友汤鹏路经此地,听着唱歌的人声音很熟悉,便循声寻来,拔开花枝走进去,看见两个入席地而坐,满头满身都是落下来的花瓣,正在那里高歌,不由连称自珍雅兴好。短衣人见自珍熟人寻来,起身告辞而去,自珍又拉住汤鹏再饮酒。汤鹏问短衣人是谁,自珍却笑而不答。其实 RS 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要谈得开心,交个朋友,又何必一定要认识呢?
龚自珍在京师所交的朋友,大多是学者、文人,大家都爱讲求经世致用, 主张改革,有同样的报国壮志。
如相知甚深的湖南人魏源,治今文经学,喜谈经文中的微言大义,一直主张革弊政,图自强,对漕运、水利、盐政、边防、鸦片这些当时大政大事有比较深刻的见解。自从与龚自珍定交,多年之间,二人在京则常相见畅谈, 谈人事、谈学问、谈国事,若不在一起则二人常互通音讯,互致问候,交流思想感情。正因二人有比较深的交往,思想上又比较接近,故后人一直以龚魏并称。
另外像包世臣、宋翔凤,他们二人是龚自珍的同年进士。包氏是安徽泾县人,治学广博,对影响时政的诸多问题都有深入研究,虽不为官,但他住在南京时地方官常要向他请教漕、河、盐及军事问题。宋翔凤是著名的今文经学家庄存与的外甥,也治今文经学,与龚自珍有较多的共同语言。
此外,他的朋友中有不少是这时日益突出的鸦片问题讨论中的禁烟论者,像黄爵滋、汤鹏、王鼎等人,都主张清政府应颁严令禁止鸦片的输入。与他们交往,使龚自珍对鸦片问题认识日益丰富,为他后来向林则徐提出十大禁烟意见提供了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