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一样”到“没啥两样”
以前我总相信,无论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怎样小心地遮盖贫富带来的“不一样”,生活还是无时无刻不在表现“不一样”。
我曾以记者身份参加一群十五六岁中学生的科普夏令营活动。他们分别来自 9 个省市,从孩子们第一天的神态中就可看出贫富打下的烙印。那些很快就在这个新集体中找到朋友的孩子,往往家境比较好;而那些怯怯地用易受伤害的眼神打量周围环境的孩子,往往来自农村较为贫穷的人家。家庭条件优越的孩子交朋友,进入快,出来也快,往往变动性较大,原先好的很快又闹翻了;而贫穷的孩子交朋友很慎重,一旦结为朋友,便有点从一而终、牢不可破的味道。
有一次去一处森林公园集体活动。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很累,但大多数孩子坚持与带队的大人们一同步行。当大队人马行进在路边的时候,忽然从路中央驶过的三轮车上传来一阵银玲般的笑声,是谁在向我们打招呼?原来,是那几个来自都市、生活条件比较优越的孩子,花了几块钱雇了两辆三轮车送他们回住处。既然手中的钱可以派上用场,他们何必要去体验在烈日
下曝晒的滋味呢?
夏令营里,那些家境好的独生子女,将大人们的关照视作情理之中的事情,并不知道感激;而那些家境不好的孩子,显得更体谅大人们的辛苦,好玩好吃的东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给领队的大人们留一份。
其实,无论家境贫富,孩子们都正当花季,各有各的长处和不足,各有各的梦想和悲哀。当他们欢聚一堂时,也很难以贫富为界把他们截然分开。但在不少场合,孩子们之间表现出的一些差异的确是令成人世界深思和警醒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生活环境的更迭中,出身贫穷的我在“不一样” 面前,学会了调适自己的情绪。
为了有个更好的读书环境,在我小学毕业之后,父亲没有让我在离家很近的初中读书,而是将我转至离家 8 里路的镇上中学住校。同班同学的家大都在镇上,全班只有我一人住校,与高中部的女生住在一起。
我还记得第一次上体育课的情景。那天,“秋老虎”依然十分厉害。上午的第四节课是体育课,在烈日下集合时,我已经感到心慌、头晕,但不敢报告老师。后来,发现我的脸上开始滚下豆大的汗珠时,体育老师叫我站在荫凉处休息。
等我吃完中午饭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很显然,是饥饿造成的。如果在课间休息时,我能像其他同学那样去附近的小吃部里买上一个烧饼充饥, 我肯定不会在体育课上出虚汗。但是,我没有钱。
因为我没钱,小镇上的有些女孩子便将她们的优越感明明白白、毫无顾忌地写在脸上。我被她们轻蔑地称作“乡下人”。于是,我的朋友寥寥无几。
如果我有钱,说不定可以通过一起去街头的冷饮店吃雪糕,或一起去校门口小吃部一同吃那香酥可口的烧饼,与她们沟通感情。但我不能。因为手头有限的钱必须用来买一个月的饭菜票。父母已经尽最大努力供我和哥哥上学,我不忍心再向他们伸手。
因为穷,我几乎在她们中找不到朋友。她们便到处散布难听的谣言,说我与坐在后排、经常一起讨论数学题的男生“好”。一气之下,我再不与那个男孩说话,处处显出与他的距离。于是,我又失掉了一个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朋友。
同龄的女孩子中缺少朋友,同居一室、比自己大得多的高中女生平时也顾不上与我这个小妹妹聊天。于是,向往友谊、拼命想融入这个集体的我甚至开始在熟睡中有梦游的倾向。
当别人告诉我,有天晚上,我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寝室门口又折回来时,我震惊了。那时,我最害怕的是,这样下去会让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母失望。
怎么办?放松心情,独来独往,不因她人的偏见轻视自己。不断地告诉自己,我虽然穷,但我在人格上并不比别人差。
就在这样一种自我暗示下,我很快就将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
弹指一挥间,3 年的时间很快就告一段落。同年级的两个班中,仅我一人考取了县重点中学。就在考试前一两个月,还有老师当着我的面说我的希望并不太大,让另一位女孩填了重点高中的推荐表。
其实,这些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当一个人的心理调适好之后,她的后劲是无法估量的。而且,从那时候起,我已坚持用实际的行动告诉那些对我
抱有偏见的人,我并不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
当我用父亲的自行车驮着重重的书、褥子和一张椅子,从镇上中学摇摇摆摆地骑回家时,我感觉十分轻松,因为我知道渡过这一道难关之后,我获取了足够的力量来调整自己的心态。
后来在接到一所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即将踏上行程时,我独自一人骑车来到我读初中的这座小镇。我,只想是好好看一看这座镇子,因为这里是我人生的一个起点,从这里开始,我注定了要走一条独立、自强的道路。当然,这座南方小镇也“造就”了我因为贫穷而变得异常敏感的心灵。
当我从小镇走出,进入县重点中学这个新环境的第一天,我就发现我已经变得不能宽容别人偶尔不经意地伤害我的自尊心。
父亲带我去高中班主任那里报到,父亲说:“老师,请多关照,这孩子年岁小。”班主任没有与父亲客套,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地说:“年纪小的学生不止她一个。”就为这句话,我执拗地认为,是我和父亲寒酸的样子使他连句客套话也懒得说。其实,已经过了三年集体生活的我,完全能够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就为这一句话,三年高中阶段,我一直回避这位班主任。本可以在我的人生中留下深重印迹的这段师生之谊,就因为这有意无意的一句话擦肩而过了。
贫穷,使我的心灵变得偏执。
十五六岁,本是花季般的年龄,本是女孩子花枝招展地装扮自己的年龄。而我穿着哥哥颜色单调的旧衣服,还有父亲自己用缝纫机裁做的式样十分不合时的衣服,留着像男孩子那样的短发,头发长了之后,经常自己用剪刀修理,或者请同学帮一下忙。表姐送的一条花裙子,是我仅有的裙子,寒伧得实在没法与其他同学五彩缤纷的衣裙相比。就是这惟一的裙子,我平常也舍不得穿,往往大热天里还固执地穿着一条长裤。
那时候,女孩子们冬天流行穿滑雪衫,而家里没钱给我买。一件红色灯芯绒面的棉袄伴我接连过了五六个冬天。说出来你恐怕不相信,这件棉袄还是外婆买给哥哥的一周岁生日礼物。因为小孩子穿不了,母亲一直攒着,等我们长大后再拿出来给我们穿。等到我念小学五年级时,原来的棉衣小得没法穿了,母亲将红棉袄拿了出来。
于是,我一直将它穿到初中毕业,穿着这件红棉袄走进高中的课堂。高中的时候正赶上我长个,棉袄的袖子短得将很长一截手臂露在外头,手上也长了不少冻疮。后来,母亲用一些新棉花,给它续了两个袖口。
到高二的时候,我总算有了一件式样极其一般的滑雪衫。但那时,我周围的同学都已穿上了羽绒服。在着装上,我总比别人慢几拍。
一位城里的亲戚将一些旧衣服打成包裹,让奶奶拿回家来。父亲看到了, 他会发脾气,说这像拣“破烂”。说真的,这“破烂”里头也有不少比我们新衣服强的货色。有的衣裤用缝纫机改造一下,完全可以让正在长个头的我再穿两三年。奶奶顾不得父亲的埋怨,从中捡出一些还比较新的给我穿。我也从不拒绝穿,因为我知道家里拿不出更多的钱给我们买衣服。有一条湖蓝色的针织裤子,经奶奶改造后,被我从高一穿到高三。
还有一年春节,一位亲戚送我一条较为入时的裤子。我高兴得在大年三十就试穿了一次,谁料得意忘形的我,无意中碰到了一根铁钉,新裤子被钩破了一块。不管忐忑不安的我如何小心掩饰,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的脸色立即阴沉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但是让我内疚了老半天。这天下午,父亲
又到街上扯了一块布,重新给我做了一条暗红色的裤子。
高中时同班的女同学是不会遭遇如此窘境的。她们的家境大都比我强, 她们穿着较入时的裙子衣裤。于是我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一开始,我在班上的学习成绩只属中等,于是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中更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
那时候,经常有一些女同学从家里带一些好吃的菜或自家果园里的新鲜果子来,有时也会邀请我尝一尝。而我总是退避三舍,因为我觉得自己还不起那个人情债,索性躲到一边去。一次两次之后,同学也不再发出类似的邀请。
因为贫穷,我在与其他同学之间划了一道鸿沟,将自己孤立起来。高中三年,我几乎没有交上十分知心的朋友。
高三临近毕业的时候,有一次同学在一起说话,我一时兴起,插进去说了很多话,大家听了不时哈哈大笑。事后,同学们都诧异地问道:怎么以前没有发现你如此能言会道?
我沉默,为自己抹杀自己的天性悲哀。我在顽强和刻苦的同时变得拘谨而压抑,除非是在父母和哥哥面前,我才无所顾忌地展示我活泼、开朗、豁达的天性。
三年高中生活之后,父亲削了一根较粗的木棍,挑着行李,坐上火车, 送我去杭城读大学。
在美丽的西子湖畔,我一边学习,一边开始恢复天性的工程。
在同班的 7 个女生中,我依然觉出我与她们的“不一样”来。尽管家中的境况已有明显改善,但她们的家境依然胜我一筹。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女孩来自农村,而她是苏南农村一户人家的独养女儿,境况明显胜于我。我仍然要计划我每个月的开销,不能像她们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花钱。好在后来我接了一个家教,多了一份收入来源。有时,我也会与一两个好友,去城里的胡同里“挥霍”一下,吃碗兰州牛肉拉面。
所幸的是,尽管这样那样的小矛盾会不时发生,我和同学们始终能非常和睦地相处。同学们都不再是任性的小孩子,又赶上了一个开放的时代,在学校里畅开心灵沐浴着古今中外的文明,超越任何先天的隔阂或人为的芥蒂自由地探讨人生。
于是,在那个美丽的校园里,我歌,我哭,我笑,我怒,我尽情挥洒着我的天性。偶有不快的时候,我便独自一人登上校园西侧的一座四季草木葱郁的山峰。山林石径上有我播洒的汗水,站在峰顶的山石上,我俯瞰山下的校园和忙碌的行人,所有的烦恼皆烟消云散。
天性是一点点被生活的压力剥蚀掉的,恢复它谈何容易。不过,好在周围的人群中其实并不缺乏温暖的目光,加上自己一点一点去做,相信终究能恢复。当我发现朋友们诚恳地想帮助我分担一点挫折和痛苦时,我也学会了衷心地分享朋友的快乐。许多多年不通音信的同学和朋友久别重逢后,对我身上发生的变化十分惊讶,便是“天性恢复工程”成功的最好证明。
因为一个人在外求学,很多困难都得靠自己摸索着去解决。其实,若有个人在前面稍加引导,是不必走那么多弯路的。好在走过弯路的人,对往事记得更深切,可以给在生活中遇见相似困惑的人一点帮助,也可以使自己从从容容地面对生活,不再像过去那样事事强求于人。
如今,工作后的我因为对贫穷刻骨铭心的记忆和体验愈加珍惜今天的新
生活,愈加努力地创造着更好更美的新生活。人生在世,生活在这个拥有几十亿人口的拥挤的星球,我们不是一袋毫不相干的马玲薯,更不是一串相互撕咬、死不松螯的螃蟹。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孩子,注定要分享水、空气、阳光和色彩,没有理由因为家庭背景、容貌的妍丑、分数的高低而相互轻贱或猜疑。心灵的隔阂要靠心灵的碰撞来打破,心灵的默契要心灵的交流来滋养。您说,生活回报我的何尝不是一笔十分宝贵的财富呢?
生活就是这样,它使你失去的,会在某个适当的时候补偿给你。
人在一生中会遭遇太多太多的“不一样”,面对“不一样”,你要小心, 不要误入歧途。
有一位家境贫穷的大学生,常常幻想,幻想能出人头地,把自己得不到的或没有得到的,在幻想中满足一点。可是每次从幻想中醒来后就若有所失, 总觉得低人一等。于是,他逢事退避三分,老想保护自己,不想让别人猜透自己,不想让别人了解自己。
他被自卑和自尊的复杂情绪包围着。这样下去,他会在与他人的“不一样”中越走越远,也许真的变成了一种“异类”。这是件不容乐观的事情。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说:人生无非是一种受考验的状态。这些考验
是哪一类型,并不重要,只要从中能得出它们应得的结果就行。我还由此看出,考验越是巨大、严峻、繁复,对于善于承受考验的人就越有好处。无论多么强烈的痛苦,对于任何一个能够看出这痛苦给人带来非同一般的裨益的人,都会丧失效力。
体验贫穷,应该算是一种受考验的状态。我不敢说我成功地经受了贫穷的考验,但毕竟是平平安安地从最贫困的人生阶段走过来了。也许,这种普通人对贫穷的体验,更能折射出生活的真知。
一位中国现代著名学者如是说,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我们的真生命。是的,在贫穷的生活中遭遇到的种种人生场面,有时会鲜明地刻印在胸
中,超越时间的流逝,决定人生旅途的方向。尽管经受着人生狂风巨浪的播弄,只要我们始终凝视着前方的目标,不断调适自己的人生航向,我们完全可以在贫穷的境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将获得真正的满足和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