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翘传

故事发生在明朝嘉靖年间，那时四方无事，两京兴旺。在北京城有个王员外，家道小康，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长女翠翘聪明优雅，才色超群，眉似春山，眼如秋水，真所谓“花妒娇红柳妒青”。次女翠云端庄脱俗，风韵天然，卧蚕眉，满月脸，更兼那“雪羞肌肤云输鬓”。二美中，翠翘更是可人，她既娴诗画，又善歌吟，尤精弹琴，妙手翻新。王员外还有个儿子，名唤王观，人材楚楚，伶俐聪明。

清明时节，姐妹俩携王观春游踏青。只见郊原上芳草碧连天，梨花白如雪，山坡上累累坟茔，风卷纸灰在空中翩跹飞舞，分外凄清。姐弟们漫步到一条溪边，只见路旁有座低低的坟茔，孤寂荒凉。翠翘问不知谁家坟墓，怎不见有人前来祭扫？王观答道，这是歌女刘淡仙的墓地。当年她芳名远播，才艺绝伦；今日里，玉碎花残，谁来可怜！翠翘听了，一阵心酸，不觉潸然泪下。她叹的是红颜薄命，便题诗一首，以慰孤魂。

远处响起一串铃声，一位书生坐在马上，揽辔徐行。他姓金名重，世代簪缨。他和王观早已相识，便互相作辑、寒暄。又见王家姑娘标致，平时相见无缘，今日忽然邂逅，真如见天仙。但由于男女授受不亲，他无法表达自己的爱恋。

夕阳西下，翠翘回到自己的闺阁。想起日间的事，愁肠百结，对着一轮明月，久久不能入眠。忽然，她看见一位美人飘然而来，感谢翠翘日间题诗相赠。她把诗呈送“断肠教主”过目。教主大喜，在《断肠谱》上，添上了翠翘的姓名。说完她拿出十个诗题，请翠翘作诗相和。翠翘思如泉涌，一一和毕奉答。美人称赞她是“绣口锦心，吟坛冠军”，起身告辞。翠翘挽留不住，心里一急，猛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翠翘知道前来托梦的美人就是刘淡仙，联想起自己未来的命运，不觉黯然神伤。

金重自遇见王家姐妹后，撩起无限相思惆怅，熏香惹恨，茶失清芳。万般心事，怎能远达闺房。他在屋外徘徊张望，忽然，他发现王员外住家隔壁是吴越商人第宅，主人远出未归。他便赁了一间空房，以便寻找机会接近王家姐妹。说来也巧，他见隔墙桃枝上挂着一股金钗，便伸手摘归书房。原来这钗子是翠翘在攀摘桃花时挂落的。第二天，她到院中寻觅，神色有几分慌张。金重便说他拾得了钗子，要双手奉还。他取来了一架梯子，攀上围墙，交还金钗，也献上自己的赠品——方巾一领，金钏双双。同时还表达自己的相思之情。翠翘也喜欢他，便把绣巾和葵花画扇回赠。于是，两心相照，互诉衷肠。直到墙后传来脚步声，才把他们惊散了。

一日，王员外带领妻子到亲戚家祝寿，留翠翘一人看家。她便趁此机会，安排了时珍佳果，从墙根的一条缝隙处穿过围墙来找金重。金重喜出望外，把她迎进书房。两人并肩而坐，又是一番山盟海誓，情话绵绵。直到日落，翠翘怕父母归来，便匆匆回归自己的庭院。不想，这天她的双亲弟妹均留宿亲戚家。于是，翠翘拉下帘帏，重新穿墙来会金郎，莲台■烛，宝鼎添香，面对一轮明月，两情更加绸缪。金重久闻翠翘的琴弹得出色，便要求她弹一曲，以供聆赏。翠翘并不推辞，轻舒玉臂，始弹一曲《楚汉相争》，金戈铁马，奔腾交响；续弹一曲《凤求凰》，令铁石人也惆怅感伤；转调嵇康《广陵散》，行云流水韵味长；曲终又奏《昭君怨》，恋主思乡两断肠。这时，金重如醉如痴，神魂飘荡。翠翘怕他逾越礼防，要他珍重百年名节，不可一

旦毁伤。然后，她别过金重，叮嘱他早日托媒下聘。为此，金重对翠翘更加景仰。但就在同天晚上，金重接到一封家书，说他叔父病死辽阳，老父要他立刻动身前去奔丧。事出无奈，只好暂别娇娘。

第二天，翠翘双亲弟妹返家，谈笑欢畅。突然，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冲进家门，不由分说，给员外父子套上五花大绑。个个凶神恶煞，恣意抢掠，不管家私细软，均搜刮一光。探问根由？他们说员外与响马同席喝酒，定是同党。一场天外飞来的灾祸，眼看就要家破人亡。翠翘心想衙役如此作恶，无非是为金钱二字。她请求衙役们放了她的老父幼弟，她情愿卖身把白银献上。其中有个姓钟的老吏，对翠翘的孝义行为表示体谅，从中调停，索银三百两，限三日内交清，以结此帐。

附近有个媒婆，听说翠翘要卖身，便带了一位叫马监生的远客，前来求亲。那人已年过四十，自称是临清县人，要娶一房侍妾，许下纹银四百两。王员外夫妇见翠翘卖身赎亲，心殊不忍，老泪纵横，哭倒在地。翠翘反而向前劝慰双亲。她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条路了。夜里，翠翘精神恍惚，久久无法入眠。她想起和金重的百年盟约，眼下已化做一片飞灰。好梦难圆，情债难偿，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万劫含冤。忽然，她顿生一念，把自己和金重的婚约，转告了翠云。她要妹妹以李代桃僵，来日与金重续接鸳盟。说完她手脚冰冷，一时晕厥过去。王员外夫妇闻讯赶来，翠云便把姐姐刚才的事说了一遍。王员外为宽慰翠翘，一一答应。翠翘感激父母，跪地谢恩。

且说马监生原是风月场中的浪子，沉迷于酒色，把自己的一份家业花得罄尽。后来，他在临淄勾搭上了妓馆鸨母秀婆，专门从事卖良为娼的生意。这回他带了银子到北京来，就是要讨个标致的女子回去，以便振兴门面。翠翘国色天香，早使他垂涎三尺，决定自己先作采花人，在旅店中就把她奸污了。

经过一月跋涉，才来到临淄地面。从妓馆里走出一个脸色青黄、身躯臃肿的妇人。这便是鸨母秀婆。她装着笑脸把翠翘引进厅堂。厅内有几个修眉少女，还有三五个青年，笑声淫荡。秀婆拿架子端坐在床上，命翠翘拜她做娘，又吩咐她叫马监生为舅舅。翠翘这时才知上当。她抗辩说，马监生当初言明娶她为妾，为何中途变卦，颠倒伦常？秀婆圆睁怪眼，反诬翠翘勾搭她丈夫，高举皮鞭要打。翠翘拔出暗藏在身上的小刀，往颈上一抹，顿时血流如注。可怜绝代名姝，身负重伤。秀婆慌了手脚，害怕翠翘死了，她白白扔掉了纹银四百两，连忙请医抢救。事后，她又假意温存，说翠翘不接客，她也不勉强。她让她洁身待聘，日后自有春光。

翠翘伤势日趋好转，但西窗落月，午夜昏灯，对景伤怀，好不凄凉。忽一日，她听到隔墙有琅琅的吟诵声，原来是个青年书生，衣裳修洁，举止安详，自称楚卿，一副斯文模样。他眉目含情，甚是同情翠翘的遭遇。他说他有追风好马，还有一群健壮儿郎。他可以带她远走他乡。翠翘信以为真，盼到那秋风吹残，山月半轮荒的时分，和楚卿一同逃离了秀婆家。可是，他们没走多远，后面喊声大起，秀婆率领一帮人追来了。翠翘心惊胆战，望望楚卿早已不知去向。秀婆把她拖回家捆绑吊打，只打得她血肉模糊，遍体鳞伤。直逼得她亲口答应，今后倚门卖笑，不再把贞操讲。原来楚卿并不是正经角色，这场闹剧是秀婆和他事先串通好的，布下纵擒计，以便使翠翘自投罗网，从此不敢嚣张。

随后，秀婆便一一向翠翘传授接客本领，其中有勾引心传七字：哭、剪、

刺、烧、嫁、走、死；房内功夫八种。翠翘自幼生长深闺，如今变做路旁花，竟学淫邪种种。自此后，翠翘消受风吹雨打，浑不觉雨露春浓，半帘残雪，对景只添愁，卜夜狂欢，无非蝶浪蜂狂。

有一回，她认识一个世代书香子弟，叫束其心，常州无锡县人氏，随父在临淄经商。两人一见颇为相得，日久更加情深。束生便提出要为她赎身，共结百年之好。翠翘允诺。束生便勾结地方势力，逼使秀婆答应翠翘从良。束生把翠翘带回店中，但遭束父反对，说翠翘是败柳残花，凭自己色相，勾引无知少年入彀，要送官府查办。幸好官府通达情理，听了翠翘申辩，反劝束父收留翠翘。束翁才答应了儿子的婚事。

束生有一结发妻子名叫宦姐，出身于吏部官员之家。为人精明圆滑，善于匿影藏形，轻易不露声色。就是束生也怕她三分。这回娶翠翘作妾，束生是瞒着她的。幸好束生老家离临淄尚远。一年过后，宦姐还不知晓。一日，翠翘眼看桃花尽褪，莲梗含苞，便劝束生返里探望大妇，并把他们的事告诉她。年长日久，一家人总不能掩耳盗铃。束生答应了，便打点行装起程南归。

且说，宦姐对丈夫纳妾一事，略有所闻，虽妒火中烧，但口头绝不言讲。即使有人向她问起，她便勃然变色，说那是无稽流言。她暗中却在盘算，定要叫贪夫淫妇吃吃苦头。束生归来，她谈笑自若，性情态度不改从前。束生真以为妻子不知他纳妾的事，害怕因小失大，说出来反惹麻烦，就隐而不说，不觉又是一年，束生思念翠翘，以侍候父亲，照顾生意为由，提出要返回临淄。宦姐也不加阴挡。待束生走后，她马上回娘家，把丈夫在外纳妾的事转告了母亲。她要老夫人帮她实行一项报复计划。她说从陆路去临淄要费时一个月，海路只要十天。现在束生走的是陆路，请母亲差人从海路去临淄把翠翘劫持回家。这样贪夫和淫妇无法见面，而且她又可以把翠翘尽情折磨一番，以泄心头之恨。老夫人同意女儿的妙计，立刻差人上路去办。

秋日黄昏，翠翘正在后园中思念束生。忽然，从花丛中冲出两个暴徒，用麻药把翠翘麻翻了，把她抬上马背。然后，暴徒又从河边移来一具无主尸首，放到翠翘房里，点起一把火，匆忙遁去。束翁和邻里见房屋着火，齐来救火。好不容易才把火扑灭，翠翘房内有一具烧焦的尸骨，人们以为翠翘已被火烧死，便把它装殓下葬。及至束生返回，只见翠翘灵位神主，他伤心痛哭，悲戚万端。

翠翘被劫持到吏部府邸。她在昏厥中醒来，只见眼前金碧楼台，人影绰绰。一个丫环出来，把她领到堂上，要她参拜老夫人。只见那夫人柳眉倒竖，不停口地骂她是贱货！并告诉她，她已把她买下为奴了。随即，命丫环将翠翘鞭打三十，看今后还敢不敢傲慢！翠翘有口难辩，一霎时，被打得皮开肉绽。然后，老夫人把她起名为花奴，换上粗布青衣，充作侍婢。忽一日，宦姐来，老夫人便把翠翘唤出，吩咐说，小姐缺人照顾，今后翠翘随小姐回家，侍候左右，不得怠慢。

束生不堪临淄寂寞，买舟南归，返回无锡县。只见宦姐已在门前迎候。随即唤翠翘拜见家长。翠翘见是束生，大吃一惊，本想向前相认，但她明白自己受到新的欺骗，俯首难言。束生见是翠翘，也魂飞魄散，他明白自己中了妻子的奸计。但他一向惧内，不敢当面说穿。宦姐只当作没看见。吩咐摆酒，束生咽不下酒，宦姐便要翠翘劝饮，若违命则以家法惩治。束生无奈，只好强饮。接着，宦姐又要翠翘弹琴助兴。直闹到铜壶漏转三更，宦姐把翠翘作弄够了，才称心满意地宣告散席。

束生家的后园有一座观音阁，翠翘想遁迹空门，便向宦姐恳求，愿受五戒，写经奉佛。宦姐依允，施给她灯油费用，并派春花、秋月同往，实为监候。一日，宦姐返家探亲。束生伺机进入园中，向翠翘泣诉前情，十分悲切。他说大妇阴险无比，为防万一，劝翠翘远走高飞。翠翘也洒泪相对，诉不尽断肠离苦。正在这时，宦姐忽至，束生嗒然引退。宦姐仁立花丛，笑容可掬，她问束生与谁往返，行色匆匆。束生道看花奴默写经卷，笔走龙蛇，书法精工。

束生夫妇走后，翠翘情知不妙，终有一朝要受累。待到夜间，她拿了佛前银磬金钟，下了楼，掩上门，奔走匆匆。一时间，分不清东西南北，莫辨沙路草丛。一直走到天明，四顾茫茫，忽见前头有尼庵一所，上前打门。庵主叫觉缘，倒有慈悲心肠。她收留翠翘暂且住下，然后介绍她到一家熟人白婆家躲藏。谁知白婆是个老牌娼户，与秀婆干的是同一行当。她见翠翘美貌，便生发财妄想，骗翠翘说，她有个侄儿叫白倖，在台州经商，只要翠翘答应嫁他，便可离开是非之地，远走他乡。翠翘无奈，只好答应。与白倖同饮合卺酒，礼拜入洞房。不久，白倖领翠翘坐船到台州，不见他家商店，只见他和青楼酒肆交往。他以十倍价格把翠翘卖了，她再度落入妓院，痛苦难当，即使浊水投矾，今天也难把污垢涤荡。

翠翘度日如年，那有心卖笑平康。一日里，来了个边陲客人。只见他生得虎背熊腰，气宇轩昂，雄姿英发，武艺高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名唤徐海，在越东地面生长。他浪迹江湖，行踪渺茫。他听说翠翘才貌出众，特来相访。两人一见如故，两心相向。徐海出百金，为翠翘赎身，另营新居安住。倏忽过了半载，徐海撩起四方壮志，要暂时与翠翘作别。约定来年，他将用旌旗仪仗来迎娶她。翠翘半信半疑，掉泪悲伤。

岁月如流水行云，屈指算来一年期满。一日，旌旗蔽日，号角震天，村民以为海寇来犯，惊慌失措，纷纷逃走，霎时，有十位将军急驰而来，高问“夫人哪里？”当他们见了翠翘，便一齐滚鞍下马，下跪叩头，自称是奉旨前来恭迎娘娘。接着，有一群彩女宫娥，拥着凤辇鸾仪，停在门前，花冠熠耀，五彩缤纷，鸣锣开道，礼炮喧天。行到半路，只见徐海拍马来迎。他态度雍容，喜溢眉宇，燕颔蚕眉，冠带齐整。他和翠翘携手进帐，一吐别后相思之情。徐海又吩咐置酒，赏赐士兵官佐。一时华灯通明，笙歌震天。

翠翘想起往日苦楚，泪流满面。今日云开月朗，如在梦中。她把自己前后苦难一一告诉了徐海。徐海气极，决定要为翠翘报仇雪恨。他亲率队伍，轻装往临淄进发，又派人去无锡县捉拿恶人。不一日，人犯均已押到，徐海便让翠翘亲自发落。翠翘对有恩于已的束生、觉缘，酬以金银、锦缎。宦姐惊慌不已，跪地求饶。翠翘严加斥责，她一一认罪。翠翘便把她责打一通，放了。马监生、秀婆、白婆、白倖、楚卿是迫害翠翘入囹圄的仇人，都处以死刑。然后，翠翘跪谢徐海大恩大德，使她能雪耻伸冤。从此，夫妻更加恩爱。徐海兵威远震，自立朝纲，称霸南天，五年雄踞，事业隆昌。

明皇派总督胡宗宪清剿徐海。此人奸狡异常。他打听到翠翘参与徐海军机大事，便派人送给她珠宝玉帛，扬言要对徐海招抚纳降。翠翘寻思，自己是昙花朝露，几番流落，历尽凄惶。如若归顺皇家，青云直上，忠孝两全，同受恩光，为国为家，荣归故乡。于是，她力劝徐海归顺朝廷。她说黄巢气运岂能长？怎比得高官厚禄快当。徐海本不愿意，但拗不过翠翘苦苦相劝，便下令整仪接使，卸除武装。胡总督闻讯大喜，一面令先锋举着招抚大旗先

行，一面点甲兵随后跟上。徐海穿礼服出迎，总督一声令下，甲兵拥至，徐海猝不及防。可怜堂堂英雄汉，赤手空拳，罹难遭殃。官军乘机冲杀，徐军无备多被扫荡。翠翘也当场作了俘虏。

胡总督说翠翘有功，应当嘉奖。翠翘五内撕裂，只求和恩夫一同殉葬。胡总督那里依得，强迫她在庆功会上，抱琴弹唱。假借酒醉，他还举止荒唐。第二天，他把翠翘赐配给士官，花轿送下船舱，明灯悬挂中央。忽听潮声汹涌，船驶钱塘。翠翘推篷卷珠帘，只见水天茫茫。暗思辜负徐公恩宠，唯有一死相报，留下绝命书一级，纵身跳入大江。

老尼觉缘与翠翘分别后，四处云游。一日，她遇见三合道姑，谈起翠翘两回作婢，二入青楼的苦难经历。三合道姑十分同情，她推算翠翘将在钱塘投江，要觉缘前去搭救。于是，觉缘来到钱塘江畔，结茅舍居住。雇了两名渔夫，日日放舟撒网江流。恰巧，翠翘投江后，随波飘流，落入渔夫网中。觉缘欣喜故人重会，但翠翘还昏睡悠悠。在梦幻里，她会见了刘淡仙，两人情笃绸缪。猛醒来，只见觉缘守候一旁，老泪横流。从此后，觉缘和翠翘朝夕相处，听潮汐涛声上下，看白云来去飘浮。

且说，金重回辽阳理丧，半载后回到北京。他先到翠翘家探望，只见楼空燕子低飞，满院草木萧森。田园阒寂，只有桃花依旧笑人忙。金重盘问邻里，方知王员外公庭涉讼，翠翘卖身赎父，已远走他乡。他恍如听晴天霹雳，不胜惊惶。后来，他在一所倾颓的茅舍里，找到了王员外。只见翠云缝纫，王观卖字，共度惨淡的时光。王员外悲切切把他家遭难之事诉说端详。然后，他拿出翠翘的金钗婚约，一把琴，半柱残香，金重一见痛彻肝肠。

金重帮员外修葺了荒园，定省晨昏，躬亲奉养。另派人四处寻访翠翘，只是机缘相左，人海茫茫。金重为此形容憔悴，精神颓丧。王员外倒过意不去，提出要为翠翘践约，将翠云嫁与金重成婚。虽说是佳偶天成，但新人虽然好，旧爱自难忘，想起翠翘往事，金重仍不免珠泪盈眶。

有一年，朝廷会试，王观、金重双双名登金榜。圣旨下，金重走马上任临淄，翠云也随同前往。一日金重查问部属，才知翠翘在临淄身堕青楼的一段经历。现已报仇雪恨，不知迁往何方。

不久，金重又接诏书，调任福建南平。王观改任浙江富阳。郎舅同路赴任。一日来到杭州，他们听说新近徐海与官军战事，又听到翠翘投江自尽新闻。两人十分悲伤，便在江边摆设道场，祭奠亡灵。恰好，觉缘路过，告诉他们翠翘身体安康，邀他们一同到茅庵看望。翠翘见是亲人，掩面哭诉道： “一自他乡流落，萍飘十五长年，满以为永堕泥涂，哪想到今日见面。”金重命人抬来了轿子，王员外要翠翘回去共庆团圆。翠翘推辞道：“我是残花败柳，半生沦落羞惭。云水行踪，难期重见。愿随师修行，了却天年。”王员外说，翠翘立志潜修也是好事，但妇道子职也应周全。如果她离不开觉缘师父，可以在家里立庵堂，礼请大师前去指点。众人也来苦苦相劝，翠翘只好拜别觉缘，随父母同去。

翠云要姐姐与金重再结鸾凤之好。翠翘摇手拒绝道：“往事如烟，何苦重提。你家室和谐，花尚含苞月尚圆。自顾赧颜，满身尘垢，安敢剪烛续前缘？”王员外、金重也来相劝。翠翘勉强对金重说：“感君义重情深，聊报唱随之愿，至于儿女私情，妾当贞守，将来光大门楣，吾妹正多贡献。”于是合家欢喜，破镜庆圆，儿孙福祉，世代绵延。

鉴赏《金云翘传》是一部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作与分析品，

被称作越南古典文学创作的高峰。但这部作品是以明末清初的作家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作为蓝本的。书中主要人物王翠翘、徐海都是中国历史上实有的人物。明清时代，人们把他们的故事编写成小说或戏曲上演。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流行于清顺治康熙年间，在同类作品中，是佼佼者，故事完整，人物性格鲜明。作家受了当时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在原有人物基础上加上才子金重，并使他和王翠翘发生姻缘纠葛。徐海成为王翠翘风尘沦落中相识的一位英雄。但这类才子佳人小说，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甚多，并未引起注意。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的命运和清初另外几部才子佳人小说《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差不多，它们“在外国特有名，远过于其在中国”①。《玉娇梨》、《好逑传》在欧洲流传甚广，曾受到歌德和席勒的称赞。《好逑传》还被欧洲人当作初学中国话的教科书。《金云翘传》则在越南落了户。现在我们把阮攸的《金云翘传》和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作如下的一番比较和分析。

一、广宅幽园寻芳草同根璀璨并蒂花

我们还不知道青心才人的真实姓名，估计他是明末的一个遗民，卒于清朝初年。阮攸出身于越南封建贵族世家，少负才名，精通汉学，尤其景慕中国伟大的文学家。1813 年，他曾出使中国，并凭吊了屈原、贾谊、嵇康、李白、杜甫、柳宗元等文学家的基地或遗迹，游历了中国大江南北。他根据青心才人所写的《金云翘传》，有以下三方面完全一致的地方：

（一）故事情节和青心才人的作品完全一样。开头是郎才女貌，一见倾心；末了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才子佳人庆团圆”。

（二）因袭了青心才人对人物的描写。如美丽多才的王翠翘，懦弱惧内的束生，英勇豪爽的徐海，嫉妒而阴险的宦姐，贪财好利的秀婆，流氓光棍马不进、楚卿等。世界文学中也有不少根据同一人物和故事改编而成的名著。如西班牙作家代叶斯，法国戏剧家莫里哀，英国诗人拜伦，俄国诗人普希金，英国戏剧家肖伯纳，都曾根据流传的唐璜故事，把它改编成作品。但他们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和故事都有所变化，甚至形成对蹠。如拜伦的《唐璜》中的唐璜，便由原来的登徒子式的人物，变成了正面形象。而阮攸和青心才人作品中的人物和性格是完全一致的。

（三）阮攸接受了青心才人作品中的儒家名教思想的影响，宣传忠、孝、节、义的观点。因此，我们可以说没有青心才人在作品中提供的情节、内容、人物、思想，就不可能有阮攸作品的进一步成就。但阮攸的《金云翘传》并不同于翻译，他经过了细心的再创作，使它在越南民族土壤中开出了新花。区别有四：

体裁不同。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是一部诗文合璧，将近 14 万字的小说。共 20 回。以散文为主，诗词为辅。其中包括词 70 首，诗 67 首，赋一篇。这些诗词虽不算高明，但在状景写情方面也体现了一定的才华。阮攸的《金云翘传》完全用诗歌来写，其诗歌格式在越南称“六八体”。即每行诗有 14 字，上六字为一分句，下八字为另一分句。上分句第六字和下分句第六字同韵。下分句第八字与下行诗第六字同韵。如此类推，一直贯串到底。这种诗体最初起源于越南民歌，阮攸熟练地掌握这种作诗方法，灵活自由地把它谱写成长调。《金云翘传》共计 3254 行诗，分 12 卷。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见《鲁迅全集》第九卷第 189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 年版。

情节更为简洁、洗练。一方面，阮攸适应诗体要求，他必须删去一些冗繁的情节，使作品更加紧凑、明快；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诗人独到的匠心，洗练的风格。如青心才人原作写到王翠翘沦落妓院后，由秀婆教授“哭、剪、刺、烧、嫁、走、死”等七字揽客手段，并一一加以解说，又引诗为证。阮攸作品只用一句话带过：“勾引心传七字，房内功夫八种。”又如，翠翘受宦姐折磨，青心才人原作整整用了四回（第十三回至第十六回）的篇幅描述。阮攸的作品只用一卷多，而且形象更加集中。还有青心才人描写督府诱骗徐海投降的细节写得多，阮攸却很简练。总的说来，他的长诗是明净的、简洁的，也是一气呵成的。

但青心才人原作中两处被阮攸省略了，却不见得妥帖。一是青心人才描写翠翘卖身赎父，递交银子后，晚上她梦见金重前来搭救她，惊醒后竟是一场空。她在失望中，挑灯写了《惊梦觉》词九首，很好地体现了一个弱女子在命运攸关的时刻期待的心情，她多么需要雪中送炭，希望自己心爱的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阮攸却把它删略了。二是青心才人描写徐海最后发觉中了督府奸计，与官军死战场面，体现了他誓死如归的英雄气概。阮攸也把它省略了，其效果不如青心才人原作强烈。

长诗达到情、景、意三者高度协调和统一，情意更加缠绵。如青心才人描写金重在清明节踏青时，与翠翘、翠云姐妹偶然邂逅，他为她们的风采暗暗销魂，但“因碍着王观，不好久留，只得辞别先行”。只几句话便把金重打发走了，接着翠翘姐妹也上轿回家了。阮攸却细腻地描写了金重出场，在翠翘心里所掀起的波澜，体现了青春少女的绵绵情意，诗人是这样写的：

翠翘心情缭乱，

恨他故意耽搁，又恨他急着辞行。夕阳下撩起愁思无限，

征骑已远，还偷眼送他归程。

又如，金重奔丧，翠翘怅望情人远去。青心才人只写翠翘和金重分手后， “哽哽咽咽，不茶不饭”。阮攸则借景写情，衬托出翠翘的无限情思：

凝愁伫立西轩，乱丝般回肠九转。窗外袅袅轻烟，

看，花褪残红，柳渐飞绵。

还有，青心才人写束生割爱分襟，回无锡探家一节，只写他和翠翘都泪流满面，点首无语。阮攸却写出束生和翠翘分别时的不同心境：一个是影单路遥，一个是独守凄清。

他跨上雕鞍远去，枫林秋色凄冷。马足扬尘，

夕照一丝鞭影。

归来后，她挨尽五更寂寞，马上人，也觉山川万程。一轮月色，

半照孤眠，半送长征。

阮攸诗歌把情景融为一体，借景抒情，更加悱恻动人。

语言更富有表现力。青心才人的语言在我国古典小说中说不上好，叙

述也较平板，对后代也没有产生过什么影响。阮攸作品则不同了，他用词委婉贴切，声调铿锵悦耳，是越南文学用语的典范，对后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阮攸的成就有两方面：一方面，他善于提炼民间语言，诗句既朴素通俗，又生动自然；另一方面，他娴熟地把中国的典故、语汇、诗词句子，熔铸到诗行里，使文字增强表现力，更显得丰富多采。如开头描写王翠翘弹琴一段道：

一曲“楚汉相争”，

联想铁马金戈，奔腾交响。续弹司马相如“凤求凰”，听者谁能不感伤？

调转嵇康“广陵散”，流水行云韵味长。

曲终为奏“昭君怨”，只觉恋主思乡两断肠。

又如，阮攸以温庭筠的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来形容王翠翘月夜出走时的情景。以李商隐的《锦瑟》中的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来比喻王翠翘的琴声。都用得恰到好处，引人联想，增添韵味。

二、才女罹难人火海英雄受害昧平生

阮攸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文学中，对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从而产生了创作欲望。这说明了他们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这就是他们对社会离乱、正义难伸的感愤，对处于封建压迫下的女子命运的同情，从而体现了他们的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思想感情。

首先，我们来看看两部作品对中心主人公王翠翘的描写。根据中国传说，王翠翘实有其人。她是山东临淄妓女，原名马翘儿，后逃离娼门，改名为王翠翘。倭寇犯江南，掳翠翘而去，成了徐海的压寨夫人。徐海败死，她投江自尽。青心才人对这个人物进行了改造，把她描写成一个千娇百媚、受凌辱受迫害的弱女子。她出身于一个无权势的员外之家。从小就长得：“眉细而长，眼光而溜，容如秋月，色似桃花，逸致翩跹，鸿惊龙游，不足喻也。” 她诗书针黹，琴棋字画，样样皆精，“尤喜音律，最癖胡琴”。阮攸在诗中也这样写道：

她眉似春山，眼如秋水，正所谓花妒娇红柳妒青。倾城倾国貌，

才华拔萃，美态娉婷。天禀聪明，才华似锦，既娴诗画，又会歌吟。按宫商，调五音，

称绝技，艺精胡琴。

然而，两位作家不光是描写王翠翘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更主要的是描写她的品德。她具有哪些品质呢？

第一，她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为了拯救家庭，她卖身赎父，抛弃了自己的美满姻缘。

第二，她有一颗善良的心，明是非、识大体。两位作家在作品开头时，都运用象征的写法，描写了王翠翘凭吊歌女刘淡仙的场面。她同情这位生前备受摧残、死后不再有人惜玉怜香的苦命女子。后来翠翘嫁给束生为妾，她

并不愿束生因为对她专宠，而忘了发妻，主动劝他回无锡探家。她做了徐海的压寨夫人后，力劝徐海约束三军，“不淫人妻女，不杀戮老幼，不烧毁民房，不挖掘坟墓”。

第三，她重情尚义、恩怨分明。为了拯家救父，她对金重背盟爽约了，便劝说妹妹代续鸳盟。借助于徐海的力量，她对于那些逼她入火坑的坏人进行了无情的报复，对那些有恩于她的人，她也一一给予酬答，体现了她那惩恶扬善、以德报德的思想。徐海死后，她不愿偷生独活，也跳江自尽，以死殉情。

以上，我们可以看到两位作家都热情地歌颂了自己女主人公的好品德，真切地同情她的遭遇和命运。并由她联想到一般受压迫的妇女。青心才人在第十一回中，通过王翠翘的口说：“人生最苦是女子，女子最苦是妓身。为婢为妾俱有主，为妓死生无定凭。”阮攸也在第五卷中写道：

不幸生为女子身，多少艰危忍受。风尘堕落复何言，堪叹一生含垢！

王翠翘两次被逼入妓院，两次做人婢妾，充分反映了在封建社会里妇女所遭受到的压迫和蹂躏。

两位作家对女子的“贞节”观念的看法是一致的。认为女子有以不失身为贞节者，也有以辱身为贞节者。王翠翘舍身救父，虽辱身而志洁。青心才人通过金重的口说：“玉遭玷而不暇，香愈焚而愈烈矣。较之古今贞女，不敢多让。”阮攸也通过金重对翠翘说：

古来妇道相传，贞节亦须权变。处变处常，

不能全依经典。像你尽孝失贞，何损本来良善。

这样他们对贞节观念作了新的解释。但两位作家也通过翠翘来宣扬封建道德观念和宿命论的思想。如“忠孝两全”说，“红颜薄命”说等。但青心才人更侧重对忠、孝、节、义的宣传。他在书里对主人公的行为都要作一番伦理的解释。如翠翘救父时，她认为自己是“家贫见孝子，为子死孝”。后来劝徐海投降时，又大陈“三便”、“五利”，认为朝廷为尊，从逆当诛，若招抚投降，“必将高官终身，共享富贵”。青心才人努力要塑造出一个尽孝尽忠、才德兼备的女子形象。

阮攸虽然也描写了翠翘对统治者怀抱幻想、克尽忠孝的一面。但他对翠翘的描写，更加侧重于“才命相妒”说。他在诗歌开头便说：“人生不满百，才命两相妨。”第八卷中，他说：“想到人生苦难，才情满溢，才会招妒上苍。”在诗的结尾时又说：“多‘才’不必自炫‘才’，‘才’与‘灾’字音相仿。”显然这也是一种唯心的宿命论观点。但他的惜才怜命的思想，也包含着对社会不平的抗议。同样地，青心才人描写翠翘尽忠不成反遭害，也包含了对统治者的强烈谴责。

其次，谈谈徐海的形象。徐海在中国历史上也确有其人。他是明嘉靖时人，原为杭州西湖虎跑寺和尚，字明山。后聚众谋反，自称天差平海大将军，

勾结倭寇，经常侵扰浙江、福建沿海地区。后督抚胡宗宪设计，贿其妾翠翘，诱其归降。官军乘其不备，设伏兵击之，徐海携翠翘且战且走，溺水死。青心才人在描写这个人物时也进行了改造，删去了他勾结倭寇，引狼入室，成为民族罪人的情节，把他塑造成正面人物，而统率官军的督抚反而成为讽刺对象。最后又把他写成不是溺水死，而是战死。阮攸沿用了青心才人这一改造。这两位作家的笔下，徐海具有如下的一些新特点：

第一，他是个豪爽豁达的伟男子。他壮志满怀地说：“天生吾才，必有吾用。有才无用，天负我矣。设若皇天负我，我亦可以负皇天。大丈夫处世，当磊磊落落，建不朽于天壤，安能随肉食者老死牖下。”（青心才人本）王翠翘称他英雄大度，“即平原君殆无此豁达也”。阮攸在诗歌中还描写了徐海的一幅肖像：

他生得虎须、燕颔、蚕眉，阔肩膀，体貌轩昂。

雄姿英发，

精通拳棍，更兼才略高强。顶天立地男子汉，

他名唤徐海，原在越东生长。

第二，他是叱咤风云、智勇双全的英雄。阮攸在诗中写道：徐公兵威震远，

立朝廷，称霸南天，分文武，界划山川。气象万千，

举足踏破南疆五县。风尘多事，宝剑如虹，

看官军，酒囊饭袋可怜虫。使他经划从容，

多少侯王一手封。旗开处，谁敢争雄？

五年称霸，沿海推崇。

青心才人在第十八回中，则描写了徐海和官军见仗时的雄姿： “三山帽，金光荡漾；狻貌铠，砌就龙鳞。大红袍，团花灿烂；金蘸斧，

烈烈征云。雉毛貂尾英雄样，剑眉铁脸似阎君。一部虬髯飘脑后，翻山搅海是徐公。”

同时，青心才人还通过督抚的口说，徐海“勇而多智，善战而得军心，横行十载，未曾遇一对手”。他派去的说客，见徐海“甲兵之盛，将士之雄，中国无其匹，暗暗称赞”。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徐海哪里是个毛贼呢？两位作家一反传统的“匪”、“寇”的观念，称他做“徐公”，把他描写成一个抵抗官府，称霸一方，顶天立地的英雄。

第三，他嫉恶如仇，为民请命。徐海对翠翘说：“见不平，便起戈矛，遇相知，赠以头颅，乃吾徒本色事。”（青心才人本）他对于那些迫害无辜，陷人水火，恃强凌弱的坏人，是深恶痛绝的。阮攸描写徐海听到翠翘谈起受迫害的经历时，他：

不禁怒气填膺，声似雷鸣。

立刻结集队伍，检阅了官佐兵丁，旌旗飘飘，发出动员命令。

红旗前导，三军随着启程。分别向无锡临淄，急速进兵。往日，谁逞势凌人，

逐一按名搜捕，审讯定刑。

他为翠翘复仇，实际上体现了为民除害的思想。像翠翘那样一个弱女子，身遭万劫，不是依靠徐海的力量，在那样黑暗的社会里，是决不可能进行复仇的。这样，徐海便成为一个为民请命的”英雄。

第四，他既刚烈又柔情。他和翠翘的关系体现了真诚的爱情，非一般玩弄女性的士大夫可比。他在妓院和翠翘相识，一个怜美人，一个识英雄，互吐衷肠，肝胆相照。他立即以百金身价，赎翠翘出火海。然后又以凤辇鸾仪的盛大礼仪，迎娶翠翘，使一个被人作践的妓女，身价百倍，吐气扬眉。正如翠翘说的：“茑萝小草，全仗荫庇扶持。”他对翠翘这样一位聪明美丽的女子，十分尊重和信赖。在归降问题上，最初他并不情愿，但他拗不过翠翘的劝说，同意了。他被官军杀害后，他的尸体僵立不倒，待翠翘赶来泣诉后，才轰然倒地。

从以上我们可以看到两位作家都是把徐海当作英雄来歌颂的，他在生灵涂炭，海内骚然之际，揭竿而起，锄强济弱，为民请命，把斗争矛头直指统治阶级，体现了倡正义、反压迫的思想。同时，也寄托了人民摆脱奴役枷锁，追求自由的美好愿望。在对人物的具体描写中，青心才人更加体现了他与官军势不两立的思想。特别是描写了他中了督抚奸计后，死战到底的壮烈场面。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徐明山身中数枪，全无惧怯。钮合一军又至，并力来攻。徐明山提刀拔步就走，钮合飞马赶来。徐明山回手一刀削去，正中钮合胸膛，落马而死。张能赶至，阴谋一马又到。徐明山手无寸铁，一手捉着一个军士头发冲锋迎战，打出营外，勇不可当。阴谋道：‘此贼勇而耐战，若使一得兵马，其锋难敌矣。’即令攒箭手三千，围而射之。箭手得令，三千强弩齐发。徐明山提着两个人，在乱箭中横冲直撞，犹然不屈。约有一时，身上中箭，几无完肤，遍身疼痛，渐渐不支。大叫道：‘夫人误我，夫人误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部分描写完全可以和乔万尼奥里描写斯巴达克思与敌人死战而壮烈牺牲的场面相媲美。阮攸却把它省略了，只用一句话带过：“事出意外，有如猛虎堕阱，勇力难张。”不免大煞风景。

两位作家为什么要塑造这一正面英雄形象呢？我认为有两方面原因：

其一，两位作家有感于社会黑暗，百姓受苦，正义难伸，加上朝廷懦弱，官军腐败，因此寄同情和热爱于理想化的民间英雄。青心才人在第十八回中，通过王翠翘的口说：“但庙堂之上，虽无豪杰；而草莽之中，实有英雄。” 徐海不仅是草莽英雄，也是一个正义和公理的化身。

其二，为了作品中英雄配美人的需要。阮攸在诗中写道：“佳丽配英雄，快婿乘龙。”青心才人在书中写道：“丈夫自有英雄志，肯与尔曹效谐缨。” 这种写法是中国传奇小说的一种套路。但我们认为作家塑造出徐海的形象，前一原因是主要的。对徐海的死，两位作家都是惋惜的，把他作为“有才无命”的另一优秀人物的代表。

三、天道不公是非淆万民涂炭虎狼行

两位作家在歌颂和同情主人公的同时，充分展示了形成他们悲剧命运的社会环境和社会根源。作品中描写了一个黑暗动乱，是非不分，豺狼当道，好人受气的时代。两位作家揭示了社会哪些黑暗面呢？

官府贪赃枉法，酷吏乘机敲诈。王员外被诬陷一案，官府只听一面之辞，便认定他与响马勾结，不分青红皂白进行捆绑吊打，逼得他倾家荡产，骨肉分离。青心才人在书中描写道：

“正说不了，忽七八个做公的闯入来，不由分说，竟将王员外父子一绳一个锁吊在柱上。道声搜赃，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厨房下，坑厕上，各处寻到。箱笼橱柜，是件打开，凡有可值数分者，尽皆搜去。王婆是拜寿回来，身上衣服新鲜，尽行剥去，钗环首饰一件不留。见翠翘、翠云衣服虽半旧，却是绸绢，也要来剥。”

接着衙役们又把王员外四肢反吊朝天，背上压着一块大石头，只“压得三百六十骨节，节节皆离，八万四千毛孔，孔孔皆汗”。从而，青心才人写出了一幅官吏欺压良民的穷凶极恶的图画。他们简直和土匪一样。

阮攸则一针见血地指出，衙役们如此作恶，“无非志在金钱”。他们限定王家要在三日内送交三百两银子，作为“结案罚金”，从而使一个好端端的家庭被破坏，一对美满姻缘活活被拆散。

妓院买良为娼，地痞流氓横行作恶。把王翠翘逼入火坑的，除官府外，还有五个恶人，他们是流氓地痞马不进、楚卿、白倖，鸨母秀婆、白婆。马不进原是个监生，因久恋烟花，成为一个光棍，后勾结秀婆，开设妓馆。青心才人在作品中通过翠翘写了《见狂且》词九章，说他是：“狗如其人，狺语哮声，不入人伦；沐猴蠢粗，非儒非客，鬼面蛇心。”阮攸写他庸俗粗鄙，是个地道的市井流氓。

楚卿表面衣冠楚楚，把自己装扮成多情种子，斯文模样。暗地里，他却为了三十两银子，与秀婆勾结，设下圈套，诓骗翠翘。事后他又耍无赖，装清白，丧尽天良。这是个十足的寡廉鲜耻的人物。至于白倖和马不进是一路货色。他贩卖人口，专一做吃人肉的生意。他勾结白婆，仅以三十两银子的代价，把翠翘转卖到台州，从中捞到二百四十两银子的收入。

两位作家通过对马不进、楚卿、白倖的描写，勾画出市井流氓一副丑恶的嘴脸。他们都以许婚、嫁娶为欺骗手段，把妇女引上邪路。然后，又设下圈套，逼她们就范。青心才人通过翠翘的《哭皇天》辞，表现了一个良家女子如何在妓院中过着受蹂躏、受糟蹋的痛苦生活：

“人未眠时不敢睡，人如睡熟莫虚惊。既要留心怕他怪，又要留心防他行⋯⋯任他粗豪性不好，也须和气与温存。妈儿只贪钱和钞，不分好丑皆迎。鲜花任教枯藤伴，美女无端配戆生。牙黄口臭何处避，疾病疮痍谁敢憎。若是微有推却意，打打骂骂无以停。生时易作千人妇，死后难求无主坟。”

这真是字字血泪的控诉。

官宦之家仗势欺人，婢妾奴仆备受虐待。王翠翘为了跳出火坑，嫁给了一个懦弱无能的纨袴子弟——束生。他的原配宦姐是吏部天官之女，这是个“大怒不形于色，大喜不见于形”的阴险毒辣的女人。她依仗娘家势力，对负心的丈夫和翠翘进行报复。首先，她敲掉了向她报信的家奴的门牙。接着，她设计劫持翠翘，把她降为花奴，充作自己的侍婢，并当着束生的面，对她进行百般凌辱。她的母亲天官老夫人也参加了全部的迫害活动。当翠翘

被劫持到她府上时，阮攸写道，老夫人倒竖柳眉，痛骂“妇人淫贱”，喝令先打三十，“看看老娘手段”。青心才人则进一步描写了：当翠翘向她讨饶时，她恶狠狠地说：“我府中使女不下三百人，你若死了，不过是毡上去得一根毫毛耳。”

翠翘被打得死去活来。后来，一位好心的姥姥告诉她：“若在这府中死了，比一只鸡、牲口还不如哩。”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官宦之家平日如何虐待下人，婢妾的生活是如何凄惨痛苦了。

官军懦弱无能，督抚荒淫无信。青心才人在作品中描写了官军见徐海进兵，皆望风披靡：“马闻金鼓心惊，军听喊声胆怯。”督抚遣参将卜济和游击裘饶前去迎敌，两将一见徐海那天神下界、恶煞临凡的气概，皆胆战心惊，不敢迎敌。青心才人认为造成官军怕死是“太平已久，人不知兵，武弁习为奉承，文官习为夤缘”。

阮攸作品中省略以上情节，但他直接把矛头对准三军统帅督抚，并点出他的名字。督抚胡宗宪是明史上的真实人物。他曾设奸计诱降徐海，后又在庆功会上当众调戏王翠翘。青心才人和阮攸对这个人物都采取讽刺的描写手法。阮攸写道，胡督抚借酒醉向翠翘调戏说：“三生石上旧姻缘，鸾胶再续，共谱鸳鸯。”青心才人则写道，督抚以酒强要翠翘饮，“体虽未亲，但嫩蕊娇香，已沁入督抚肺肝矣。诸将俱起为寿。督抚携翠翘手受饮，殊失官体。夜深，席大乱”。第二天，督抚为了掩人耳目，便把翠翘赐配给军酋长为妻。堂堂一个官军统帅、封疆大吏，竟如此胡为，其下属便可想而知了。尤其是他那背信弃义的行为，更加使朝廷失信于民。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两位作家都很真实地描写了当时极为尖锐的社会矛盾和残酷的压迫。上自朝廷命官，下至地痞流氓，无不逞凶作恶。他们设下一个个陷阱，把善良无辜的人民逼得走投无路，从而落入他们的圈套。王翠翘的沦落风尘，徐海被逼上梁山，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青心才人和阮攸对当时社会黑暗的揭发并不是偶然的。因为他们都生活在多事之秋，王朝更迭的时代。青心才人生活于明末，正当明末农民大起义和满清入关的时代，阮攸生活于黎氏王朝崩溃，西山农民大起义的时代。当时社会动荡不安，统治阶级腐败无能，广大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离乡背井，献儿鬻女的事屡屡发生。阮攸曾亲身经历了饥寒和流离生活的苦楚。正如他在《漫兴》诗中写的：“行脚无根任转蓬，江南江北一囊空。”西山农民起义失败后，越南转入阮氏王朝统治时代。在中国，满清接替了明朝的统治。由于青心才人和阮攸的遗民身份，使他们能更加清醒地看到社会矛盾，揭发种种罪恶的现象。阮攸借中国发生的故事，影射的是当时越南的社会。他和青心才人一样对黑暗混沌的时代深恶痛绝，同情受压迫的人民，从而在作品中写出了他们共同感愤的声音，表达了他们极为难得的民主意识。至于作品中宣扬的伦常道德观念和宿命论思想，则说明了他们共同接受了儒家思想和佛教思想的影响。

两部《金云翘传》是中越文化交流的友好见证。说明了两国人民自古以来休戚相关，命运相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