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传

朝鲜李朝肃宗时期，南原府有一艺妓，名唤月梅。她原是三南名姬。早年从良嫁了一个姓成的两班贵族。年近四十，膝下还未有儿女。”一日，她对丈夫成参判说，她要到智异山朝山进香，以求子嗣。成参判允诺。于是月梅斋戒沐浴，选择五月端午节这天，上山供奉香花异果，伏地拜祷。忽见天空霞光万道，有一仙女乘坐青鸾，破空而来。她手执桂花一枝，对月梅言道，她是洛神，因与赤松子私情未断，被玉皇贬下尘凡，现在她奉山神之命，到她家投生转世。说罢她便扑入月梅怀中，月梅十分惊异，回家后便有了身孕。临盆时，生下一女，起名为春香。夫妻俩小心抚养，爱如掌上明珠。小春香从小聪慧，知书识礼，侍奉双亲，十分尽孝。

南原府使李翰林原是簪缨世族，阀阅名家。他有一爱子李梦龙年芳二八，文雅风流，仿佛当年杜牧之模样。一年端午节，他带了随从房子出外踏青。来到南原名胜广寒楼前，李公子下了雕鞍，缓步登楼，眺望四周美丽景色。真个是赤城映朝日，绿树摇春风，薄雾弥蒙，香风氤氲。李公子感到，这里比得过岳阳楼，赛似姑苏台，名曰“广寒”，亦当之无愧。李公子赏玩佳景，诗兴勃发，便口占一诗道：

高明鸟鹊船，广寒玉阶楼。借问天上谁织女，至兴今日我牵牛。李公子要了一席酒菜，便在广寒楼上自饮自酌起来。

且说，春香这年已长成二八妙龄，父亲不幸亡故。这日，她携了侍女香丹，出外踏青。只见她垂覆着玉兰般的鬓发，金凤摇天；搦摆着杨柳般的腰肢，罗裙曳地。仪态万方，容颜出众。她来到广寒楼前，见杨树下悬挂一架秋千，便想去荡一回耍耍。香丹帮她推送。春香足下生风，忽上忽下，晃晃悠悠，好不畅快。真个是：绿荫千尺，红裳迎风放异彩；长空万里，白云闪电发奇光。荡向前时，如盈盈燕子，桃红一点；荡向后时，似翩翩蝴蝶，粉翼双飘。

李梦龙公子在广寒楼上，远远看见了春香，她是那样标致，犹如仙子下凡，不觉神魂颠倒。他叫来了道引，问荡秋千的姑娘是谁家女子？道引回答道是艺妓月梅之女。李公子认为既是艺妓之女，可速去唤来。房子插嘴说，春香花容玉貌，蜚声南国，平时各地官长，花花两班，要见她一面也很困难，倘若呼她前来，她是不肯来的。李公子不听，要房子快去唤来。结果房子被春香斥责了一通。李公子要房子再度去请。这时春香竟自回家了。房子来到春香家，看到她和母亲正在吃饭。房子便按李公子的交代说道：“我家公子，久慕芳名，适才相邀，并非有轻薄之意，现又派我前来，再行约请，务求光临。”

春香内心踌躇。香母昨晚曾作一梦，见一条龙，飞入碧桃池中。此梦应主好事，便怂恿女儿去广寒楼和公子见上一面。春香只得含羞站起，轻移莲步，随了房子前去。到达广寒楼，公子连忙奉请。春香见公子少年英俊，倜傥风流，心里也顿生爱慕之心。问过姓氏起居后，李公子便大胆向春香提出要结百年之好的要求。春香回答说，公子乃两班贵介，自己出身蓬门，今虽承公子以婚姻相许，他年难保不生变卦，还望三思。李公子请春香放心，他愿到春香家，订下金石盟约，永世不变。

这次短暂见面，双方均一见钟情，依依不舍。李梦龙回府后，茶饭无心，每当他拿起中国典籍《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来阅读时，

眼前便晃动着春香的身影。一天夜里，他叫房子带路来到春香家。春香母女均已入寝，闻公子来，连忙起身。香母把李公子引进后院“别草堂”中，这是个幽静的去处：垂杨轻曳，织就半幅珠帘；芭蕉绿满，兰蕙飘香。李公子走进草堂，见满室字画，心想这便是春香的书房了。这些字画中有《月宫仙子图》、《天宫玉皇君臣朝会图》、《青莲居士李太白黄鹤楼上读〈黄庭经〉图》、《李贺挥毫写〈白玉楼上梁文〉图》、《七夕牛女鹊桥相会图》、《广寒月夜捣玄霜图》，还有那《富春垂钓图》，画的是严子陵在任谏议大夫之前，以白鸥为友，猿鹤为邻，身披羊裘，坐于江畔，在那桐江七里滩，垂竿投纶，超然物外的情景。公子看了这些画，好似步入天台，身处仙境。在书案上，他还看到春香手题诗句：“对韵春风竹，焚香夜读书”。由此，李公子对春香的才智志趣更加爱慕。

李公子待春香进来后，他把广寒楼向春香许下的婚约再向香母说了一遍。香母回答说，承蒙公子不弃，采及葑菲，系此丝萝，本该喜出望外，但恐公子兴之所至，言不由衷。一旦婚姻缔就，难保全始全终。还须公子三思而行！她的女儿自幼刚强有志，从不喜欢那儇薄之辈，一旦以身相许，海枯石烂，此情不变。李公子便发誓赌咒说，他知诗书、识礼仪，决不会做负心之人。而且他要以春香为正室，绝不纳妾。

香母叫香丹端来了丰盛的酒菜。三人斟酌了一番之后，香母便答应了这门亲事。李公子说，他原想备具六礼，怎奈一时无法办到，但只要心心相印，也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他请求就用今晚喷香扑鼻的莲叶酒，作为合卺酒吧。他斟满一杯，递与春香。春香把酒喝了。李公子再斟一杯献给岳母，香母也把酒喝了。然后，香每吩咐香丹把大门、中门关上，去为公子春香铺炕叠被。

一连几日，梦龙和春香都沉醉在新婚燕尔之中。他们吟诗、对字，还做背背驮驮和骑马的游戏。两人正值二八芳龄，整天玩乐。真个是如胶似漆，心醉神怡。忽一日，两人正玩得高兴，房子来报，府使大人正在寻觅公子，要他立即回去。公子不敢怠慢，便告别春香，回去见父亲。父亲对他说，京师传下圣旨，调他入朝，升为同副承旨。但他还得清理文卷，方能动身，命梦龙随同家眷，明日先行。李公子一听，心内焦急，登时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府使问他因何啼哭？李公子不便明言，便含糊答应了一声。他转入内衙，把自己与春香的事，禀告母亲。谁知母亲听了，却把他训斥了一番。

李公子满腹委屈往春香家来。走到她家门口，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春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内室飞奔出来，忙问李公子受了什么委屈。李公子吞吞吐吐把父亲升了官，自己要立即进京的事说了一遍。春香说这是喜事，何必啼哭。她把家里收拾一下，该卖的卖掉，待到秋后，她和母亲也把家搬进京去。李公子含泪把母亲斥责他的话告诉了春香：他的母亲说，一个两班贵族的子弟，娶艺妓之女为妻，不但败坏门庭，而且被朝廷知晓，还会断送前程，一辈子不得为官。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不分手了。

春香一听此言，顿时变了颜色。她睁大了眼睛，咬着牙，把腰身一挺， “吱啦”一声把裙子撕破，乱扯着头发，口里说道：“这些要它何用！”然后，转身进屋把梳桩台、穿衣镜等乒乒乓乓摔坏。李公子一时惊呆了。春香责问说：“想你我两人，初次相逢，便结下百年婚约。当时你曾言道，必有办法！为何今天，却来弄这玄虚？你千百次山盟海誓，要我信你。到如今，你却想撇下我，你的心也忒狠了！”

春香哭喊不休。香母奔进来，也在一旁数落道：“傻丫头！你快死了吧，

让这个两班把你尸首背走。当初，我劝你不要眼高，要你找个门当户对，能相配之人就行了。你偏要出人头地。现在怎样了，落得如此下场！”然后，她回过头来对李公子说：“春香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你不可撇身就走，现应将她带去！”李公子见香母数黄道黑，心内焦急。暗自忖量，倒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明日内眷先行进京，在内眷的轿子后面，有一乘载神主牌位的舆轿，他可以把神主牌位取下，藏于袖内。春香便钻进轿内，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抬着走。虽然这事会丢尽两班颜面，祖先也要蒙辱，但他也顾不得了。

春香见李公子这么一说，知道他无假意，心中倒觉得不忍，反而劝母亲说，事到如今，只得暂时和公子分手，日后的事就看公子的良心了。她要母亲先回房歇息，自己留下来和公子道别。香母走后，她想起和公子分别，一年四季，景色各异，对景伤怀，无时能已，好不伤悲。同时，公子进京后，面对着“春风红杏满坊街，美女青楼带笑陪，妙乐时闻歌几曲，动人更有酒为媒”。到那时，公子“哪记遐方贱妾在，含辛茹苦寸心摧”！李公子安慰说，即使有无数美貌裙钗，他一个也不爱，心里只有春香一人。如果他进京后功成名就，不愁没有团圆之日。然后，他们各自道了珍重。由于府使又派人前来催促，李公子和春香抱头痛哭而别。

李府使升迁后，朝廷派来了新任的南原府使卞学道。此人为人刁钻乖僻，道德败坏。上任那天，他坐着独人大轿，吹吹打打，前呼后拥，好不威风。路上，他就打听到南原官妓驰名三南，进得府衙，便命令户长立刻召集全城艺妓，一一前来听点。卞学道坐在上面仔细观看，先后点过明月、桃红、彩凤、莲心、白玉、莺莺、桂香、云深、爱折、杏花、羌仙、红莲、金囊⋯⋯ 府使均不满意，不住地摇头。他问南原有一绝色女子春香为何不见前来？府吏回答说，春香是艺妓之女，并非艺妓，不便传唤。况且，她已和前任府使的公子李梦龙结了秦晋之好。卞学道变色道，李公子是何等身份之人，严父在堂，岂能娶这等女子为妾！命令衙役快去把春香唤来，否则要重重治罪！

衙役们只好到春香家传她进衙。春香不去。和衙役们同来的行首艺妓焦急地拍着双手说，如果春香不去，连累大家都得受罪。春香无奈，只好抱定守节之志，随众人前往。府使见了春香，心中暗暗喝彩：“果然名不虚传！” 便命人带到上房，春香盘膝端坐，一言不发。卞学道命春香整容换衣，做他的守厅。他对春香说，李公子乃京师两班子弟，早已作婿名门，哪里还要你这路柳墙花？春香不必为公子苦守，蹉跎了青春，不如陪伴他，落得个富贵荣华。春香严词相对，并引经据典，申明大义，指责卞学道背信弃义，衣冠兽行。卞学道本是执拗、暴戾的人，那里把春香的话听得进去。他威胁说，春香如不识抬举，必须从重处罚。春香怒甚，反问道：“劫夺有夫之妇的人，为何无罪？”卞学道气得全身发抖，立即命人把春香捆绑起来，拖到公堂跪下，叫衙役施以杖刑。一时春香被打得天旋地转，晕绝在地。她醒过来后，大骂不止，卞学道又命令把春香套上大枷，打人死囚牢。

此事一时轰动了整个南原城。百姓们都议论说如今南原可真出了“青天” 了。他们同情春香，为她叹息。香母听说女儿受罚，踉跄赶到狱中，与女儿抱头痛哭。春香昏昏迷迷，似睡非睡，只见眼前有一只蝴蝶，栩栩翩跹。心中想着庄周化蝶，蝴蝶化庄周，不觉自己的一缕香魂，也似那轻飘飘的蝴蝶，随风飏去。她来到一个山清水秀之地，见到了中国古代许多苦命女子：其中有绿珠、湘夫人、弄玉、昭君、戚夫人等。她们都对春香讲述了自己遭到的

苦难。然后，湘夫人对春香说幽明异路，此地不可久留，便派人送她回去。春香恍惚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刚好这时，牢门外有一个占卜人经过，春香便唤母亲把占卜人请来圆梦。占卜人说，春香做的是好梦，灾难将过去，破镜会重圆。

且说，李梦龙进京后，在汉阳城日夜攻读，参加了科举。文章写得字字珠玑，句句锦绣；字若龙蛇飞舞，雁落平沙，被认作是个奇才。一举得中状元。游街三日，祭扫光莹。然后，钦点为全罗御史。这正合乎李梦龙的心愿。他当即带领随行人员，辞别双亲上任。他为了访察民情，把自己乔装打扮起来，一路与百姓交谈，访贫问苦。有一天，他听到农民对他说，南原府使广收贿赂，以致万政俱废，又强迫春香做守厅，春香不从，被判处死刑的事。李梦龙听了十分焦急。接着，农民又说，春香与李公子曾有婚约，可是，李公子上京后，杳无音信，忘情忘义，害得春香落到这步田地。李梦龙不便解说，只得含混支吾。

李梦龙在路上还遇见了一个上京给他送信的童儿。信是春香在狱中用血书写的。梦龙见了，心如刀割，不觉凄然泪下。他带童儿一同来到南原城。经过广寒楼时，他内心更加凄然，这是他与春香定情的地方，风景依旧，可人却入狱受苦，不禁柔肠寸断。待至日落，梦龙一身平民打扮来至春香家门，先行向香母打听春香遭难的经过。香母见到梦龙，如见救星，赶快把他拉进屋里。及至她看见梦龙衣裳褴褛，十足叫化子模样，不觉大失所望，反问这是怎么的了。梦龙有心试探岳母，便谎说自进京后，父亲丢了官，坐吃山空，以致把家财荡尽。他来寻找春香，意欲讨点银两度日。香母闻听此言，气得号啕大哭起来，一个劲地叫喊女儿好命苦。梦龙又装成饿急的样子，讨了一碗冷饭，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

一更时分，梦龙要求到狱中探望春香，香丹和香母只好随往。香母轻轻唤醒了昏睡中的春香。春香见到梦龙来了，高兴万分，把自己日夜盼望心情，一个劲地说了出来。及至她把梦龙上下打量一番，心内亦觉凄凉。便问说： “郎君！我死了原不足惜，你为何却弄到这步田地？”眼见梦龙已无能力救她出狱了，春香便转脸对母亲说，在她死后，好生看待李公子，把她平时穿的衣服卖了，给他添置新衫、新鞋和新帽。她还说，明日是府使生辰，他酒后性起，会将她提出毒打。她经不起再次毒打了，只有一死。她死后，还要请梦龙将她尸体停放在他们初次相会的芙蓉堂里。他日，梦龙回汉阳，把她移葬祖坟，坟前要树一块石碑，上刻“守节冤死春香之墓”字样。说完，她失声痛哭。李梦龙不便泄密，便安慰春香说，他无论如何要把她从狱中救出。然后，他和春香作别，迳回春香家中。

次日，是卞学道生辰，广延宾客，大摆宴席。李梦龙化装成乞丐模样，来到宴会厅，讨寿酒喝。府使见了，碍于吉日，不便发作，便允许他坐在末席。席间，有一官员提议写诗唱和，为府使大人助兴！他提出“高”、“膏” 二字为韵，要每人题诗一首。梦龙抢先写下一诗，扔下笔，便扬长而去。众人争看那诗时，上面写道：

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盏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

大家知道此诗有来历，吓得面如土色。这时，李梦龙走出衙门，向书吏、

守军、驿卒传下命令，接管了南原府。驿卒手提月亮般的马牌，口中高呼： “暗行御史出道！”府使和众官员均慌作一团。李梦龙穿着锦衣绣袍带领了随从，走进了府衙。他立即吩咐将卞学道革职拿下，封库候查。并命人在四门张贴榜示，晓渝军民。然后，命人把春香带到公堂，问刑吏她犯了什么法？刑吏说她抗拒本官，犯了咆哮公堂罪。李御吏说，今日本官分外开恩，春香如愿从我为守厅，咆哮公堂罪可免。春香没有听出李梦龙的声音，以为新御史也作禽兽行，气得高声大骂。李御史心喜，便叫春香抬起头来。春香抬头，不觉愣住了。想不到昨日褴褛探监的乞丐，就是今日高坐堂皇的御史。大喜过望，欲笑还啼。心中想道：“御史郎君！你扫去了南原肃杀的秋气，使春风重入府衙。”香母闻讯，也连忙赶来，喜气洋洋，步履如飞。

李御史了却南原公事后，带领春香母女及使女香丹一同进京，奏明圣上。龙颜大喜，封李梦龙为吏曹参议大司丞之职，春香封为贞烈夫人。后来李梦龙官至左右领相，贞烈夫人生下三男二女，个个聪明智慧，传为千秋佳话。

《春香传》是朝鲜优秀古典小说。它是在民间口头传说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整理者和编撰者均未留下姓氏。在一些传说和文献中，春香又作春阳，原为南原府一童妓，与南原府使的儿子李道令（朝鲜语道令即公子）相好，并为其守节。后被新府使卓宗立杀死。后人把它编成说唱文学，为她鸣冤昭雪。据说这故事在 16 世纪已在民间流传了（一说是 14 世纪）。到 18 世纪末，才被改编成小说。原来故事是以悲剧结尾的，改编成小说后变为大团圆告终。

春香故事在朝鲜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因此，在民间流传中，形成了各种版本。其中以汉文写的有《水山广寒楼记》、《汉文春香传》。用朝鲜文写的有《春香传》、《烈女春香守节歌》、《小春香歌》等。中译本是从流传最广的《烈女春香守节歌》翻译过来的。对这部名著我们分作以下三方面来分析。

一、主题与冲突

《春香传》是一部以爱情为中心的小说，但透过爱情悲欢离合的故事，揭发了李朝封建社会的黑暗，抨击了官僚的腐败统治。作品中有一首诗画龙点睛地揭示了这一思想主题。诗曰：

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盏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

这首诗和《水浒传》中的七言绝句诗：“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作家神来之笔。它概括地说明了全书的核心思想。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作品描写了两组的社会矛盾与冲突。

一是统治集团、两班贵族与平民百姓的矛盾冲突。卞学道是李朝社会专横暴戾、荒淫无耻的官僚典型。他徇私枉法、贪赃受贿、寻欢作乐、刚愎自用。他劫夺有夫民女春香，当春香义正词严加以谴责时，他便蛮不讲理地把她打入死牢。他把个人的意志凌驾于法律之上。春香在《长叹歌》里控诉道：

我在深闺犯了什么罪，无缘无故受灾殃？我饥来没有偷米谷，为何刑杖把我伤？我没有杀人做强盗，为何披枷戴锁睡刑床？我没有触犯纲常忤逆罪，为何要我把命丧？我没有冶容去诲淫，为何要严刑拷打在公堂？我愿那三江之水化为墨汁，把我的冤情写作青词奏玉皇。

由于赃官的统治，正义得不到伸张，法律也只是一纸空文。平民百姓成了统治阶级阶下囚、砧上肉。

官府欺压百姓，而两班贵族在森严的封建等级制度下，与平民百姓之间亦有很深的鸿沟。从春香和李梦龙的爱情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等级的隔阂。两班子弟是不能娶出身低贱的女子作妻室的，要是被朝廷知道了，“一定断送前程，一世不能为官”。李梦龙听了母亲警告后，他曾表示只好和春香分手了。春香气愤地斥责道：“京师两班个个狠毒！恨哉，恨哉！尊卑贵贱，委实可恨！谁都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不曾想世上竟有你这等狠毒的两班！”春香的话不光是对李梦龙一人的谴责，也是对不合理的封建等级制提出的抗议。两班贵族有玩弄民女的权利，却不能明媒正娶她们。此外，我们从香母对春香不安本分，想攀高的数落中，从农民对李梦龙的议论指责中，都可以看到当时两班贵族与人民之间的距离和矛盾。

清官和赃官的冲突构成作品另一组矛盾。这是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但在清官身上寄托了人民的理想和愿望。在法律不公、是非颠倒的时代里，人民盼望有清官出现，以解救倒悬之苦。卞学道和李梦龙便属于两个不同典型的官吏。卞学道只顾自己享乐受用，把人民生死置之度外，是个无耻的赃官。李梦龙能体恤百姓，为民申冤，是清官好官的典型。卞学道在人民面前拿架子、抖威风，十足的官僚模样，作品中对他上任是这样描写的：

新任使道，择吉启行，前往上任。一路之上，好不威风：独人大轿，两旁挂着青帐；簇云般的左右扶手、及唱，身着深色纻布打摺官服，白绸缠腰，头戴玳瑁冠，统箬笠，手持铁杖，高喝行人，肃静回避。一双通引，戴着毡笠，在前开路。后面跟随的，乃是那些：首陪，监生，公房，吏房等等。熙熙攘攘，一对奴仆，一对使令，撑着遮阳伞，引轿而行。大路旁，绣有蓝 圈的白伞，坠着鍮环儿，盖过了半边天，尽都是地方守令。前呼后拥，声震云霄。

李梦龙上任则相反，他没有前呼后拥，走马坐轿去上任，而是在一路上访察民情。作品中是这样描写的：

御史为了访察方便，乔装打扮起来。但见他：身穿旧衫，将一方粗布，缠于腰际；头戴破笠，用一根麻索，拴着缨围；脑扎网巾，只剩下贯子，犹如芳草。手拿破扇一柄，只有几根扇骨，却悬着一个松球扇坠，装模作样，去遮太阳。只身一人摇摇摆摆，就这样走向前去。

李梦龙抱着“要知城里事，须问种田人”的想法，走向田间，与农民交谈，并倾听农民唱《农夫歌》和《白发歌》。

卞学道为了庆贺生辰，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宰牛杀马，广延宾客，轻歌曼舞，鼓乐喧天。李梦龙来到寿堂，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吃的喝的是人民的血汗，并立即把他拿下，查封库银，从狱中释放了受关押的无辜百姓。李梦龙不仅救出了春香，也为人民伸张了正义。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民主思想和对广大受压迫人民的同情。

二、春香和李梦龙的形象

春香是作品中心主人公。她和卞学道生死对立，体现了她的反封建压迫的顽强精神；她和李梦龙倾心相爱，表现了她的纯洁的心灵和对爱情的忠贞。春香是个典型的小家碧玉。她有俏丽的身影，仪态贞静，举止端庄。“唇红，红比渥丹；齿白，白似编贝。神清若水，肤腻如脂。紫霞裳是夕阳含雾，翡翠裙乃银汉横波。莲步姗姗，屏营悄立。”

春香不仅姿容美丽，而且针黹超群，文才出众，是南原的女中魁首。同时，春香自幼刚强有志，从来不喜那儇薄之辈。“她以金相玉质之姿，待那慕古希贤之士，共结同心，相期白首”。她选择李梦龙并不是为了攀附名门。开始时，她也曾以自己出身“蓬门”难配“贵介”来提醒对方，要他打消订立“百年之好”的念头。但李梦龙一片至诚，信誓旦旦，她才同意了。缔结良缘后，她便矢志不移，一心一意。她在书案前写了两句诗：“对韵春风竹，焚香夜读书”，很好地表达了她那冰清玉洁、重节守义的品质。当她和李梦龙分别时，她向他表示无论如何茹苦含辛，此身决不他许。

春香追求的是自由婚姻，同样，她也不允许别人在人格上对她凌辱，把她看作玩物。因此，当李梦龙提出要和她分手时，她横眉倒竖，凤眼圆睁，怒斥了他的不义行为。为此，李梦龙才坚定了爱情的意志。李梦龙上京后，杳无音讯。她日夜思念，心中抱定：“李郎纵使把我春香负，我春香生生世世也不另选别家郎！”的决心。卞学道造谣李梦龙已另觅新欢，对她进行威逼利诱，她誓死不从。她在牢狱中想到的是：她死后要化作一只杜鹃啼血在空山，在那李花寂寞的三更夜，声声不绝唤李郎；她要变作一只鸳鸯鸟，呼群唤侣供郎欣赏在池塘；她要化作一只花蝴蝶，身上带着香花粉，轻轻粘上郎衣裳；她要化作清宵一轮月，用皎洁清光照情郎。表现了她那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坚贞的爱情。当李梦龙化装成乞丐来探狱，对她进行试探时，她没有怨言，反而要母亲在她死后，要好生看待李公子，免得她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她吩咐母亲变卖她的衣裳，给李公子添置新衣、新帽和新鞋。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春香有着多么纯洁和忠贞的爱情品质。

春香另一可贵的品质是她的反凌辱迫害，顽强的抗暴精神。她为了维护自由，反对压迫，敢于和官府进行面对面的斗争。她是封建身份等级制的反抗者，官僚黑暗腐败统治的揭露者。当卞学道派衙役去捉她时，她正气凛然地说道：“各位休得仗势欺人！各位是堂堂的官长，我是耿耿的春香，人生一死都无事，我春香视死如归，将奈我何！”她昂首走出家门，来到府衙，盘膝端坐，凛然不可犯。当卞学道开初以花言巧语劝她作他的守厅时，她坚决地说：“即使有孟贲之勇，夺不去我的心；即使有苏秦、张仪之辩，说不动我的心；即使有孔明先生之智，能借东风，也移不动我的一片丹心。”卞学道理屈辞穷，以“辱骂官长，叛逆不道”的罪名，要严厉惩治她。她反驳道，劫夺有夫之妇，为何反而无罪？

在卞学道的严刑杖责下，春香咬紧牙关，始终不说一句哀求乞怜的话。她在《杖刑歌》中说，哪怕身死六万回，也决不屈从，改变初衷。她对卞学道这样荒淫暴虐的统治者，心里只有恨。她说：“愿得七尺剑，刺杀贼谗奸。”春香这种刚毅的性格，正如人们赞扬她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卞学道费尽心机，终夺不了她那高尚的气节。由于春香内秀外美，情深志坚，赢得了广大人民的喜爱。因此，春香故事在流传过程中，人们把她当作是一个理想的、神化的人物。说她是中国的洛神下凡，是一个具有不屈性格的情种。

李梦龙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也是一个具有民主思想的贵族青年。他胸襟豁达，聪明睿智，“能吟成李太白诗篇，写成王羲之字体”。外貌亦清俊动人：“面如傅粉，发似乌丝，长长的辫子上，轻巧地坠着一块石黄。” 这位才貌俱全的贵胄公子，更可贵的是他的品质。

第一，他出身宦门，但没有尊卑贵贱的世俗观念。他具有追求自由美满

婚姻的理想，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在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况下，私自与退妓之女春香结为夫妇。虽然在封建礼教逼迫下，他也曾说过动摇的话，但他在行为上始终没有背叛春香。他与春香分别时，向她保证，即使“有无数美貌的裙钗，我也一个不爱！我心里只有一个你在，一时半刻我也不会把你忘怀！”后来，他得中状元，不食前言，立刻“奔向全罗道”，以便早日和春香团聚。

第二，他嫉恶如仇，关心民间疾苦，主持公道。这与高踞人民之上的两班贵族迥然不同。李梦龙的形象和我国古代小说中清官的形象有一致的地方。

从《春香传》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说的编撰者是一位精通汉文学的文人。文体采用散文与韵文相结合的形式。散文用来叙事，韵文用来绘景抒情，状物写人。这与中国古代小说有相似之处。语言亦较华丽，富有文采。喜欢引用中国的典籍和历史人物，尤其大量引用了唐宋诗词的句子，其中包括引用王勃、李白、岑参、金昌绪、王维、贾岛、柳宗元、白居易、王驾、杜牧、张籍、钱起、宋之问、程颢等人的诗词。

故事编排集中紧凑，没有多余的情节。主要描写春香与梦龙相识、别离、罹难、团圆四个部分。分上、下两卷，每卷各写两部分内容。情节发展波澜起伏，跌宕有致。能使读者一气把它读完。

作品善于用诗词歌赋来写景抒情，恰到好处。如对南原三春美景的描写是：“春色怡人淡复浓，南山花放北山红，杨枝吹作千条线，唤侣黄鹂弄晓风。”广寒楼前的风景是：“黄蜂白蝶采花香，到得春来镇日忙。仙岛瀛洲来眼底，清流转比银河长。”

正是这幅恼人的春光，勾起了李梦龙要出外踏青的念头，同时，也吸引春香要在那杨柳树下去荡秋千，才引出一段风流佳话。

用诗词来表达恋情和相思之苦，在作品中亦占有很大的比重。如李梦龙写了《爱歌》来描写他和春香的新婚燕尔：“洞庭七百月下初，爱似巫山高难比；木落无边水连天，爱似沧海深无底；云散千峰玩月圆，爱似弄玉待箫史；珠楼落日卷帘间，爱似春风艳桃李，纤纤明月意含羞，爱比含羞月更美。”春香和梦龙分别时，各自用诗词来表达他们难分难舍的感情。春香写了

四季忆郎歌，梦龙写了三首七言和五言诗歌。梦龙上京后音讯杳无，春香恨那梧桐清秋明月夜，恨那芳草绿荫白日长。她千愁万绪，涌上心头，写了想郎长调：“人生万苦谁最苦？最苦不过守空房。要说待与谁人说？相思不见好心伤。早起晚眠废寝食，意乱神痴自断肠⋯⋯我郎年少多英俊，我郎玉音像银铛，想郎不见情郎面，想郎不闻声琅琅。”同时，作品也以诗歌来表达春香对贪官污吏的憎恨和自己坚贞不屈的意志，如春香在狱中写了《长叹歌》。最后，还不应忘记，这部作品的主题思想也是以诗歌来表达的。

《春香传》于 1956 年被译成中文，受到我国人民热烈欢迎。许多地方剧种都争相把它改编成戏剧上演，春香也成了我国人民家喻户晓的人物。